赫舍里眉头皱得死紧,快步走到太皇太后的巨大牌位前面,恭恭敬敬地三鞠躬,而后来到玄烨面前,蹲下身凑近他:“臣妾来接皇上出去。”
“不要,我要陪着祖母,你出去!”玄烨几乎是不动脑子地回绝了。“皇上,起身吧,臣妾为您更衣。”赫舍里不为所动,继续劝说。“不要!”玄烨只给她两个字。
赫舍里见他如智商退化了一般,有些心疼。这孩子宁愿活在自己的迷梦里,也不愿正视现实。你若是淑惠公主,下半辈子都睡在梦里也没关系。可你不是,你不能,我也舍不得你一直这样下去。
我不知道你给自己的期限是多久,我只知道多一分钟我都等不了。我希望看到你快点走出来。快点路过太皇太后的丰碑,快点继续往前走。
哪怕未来的每一天,你都会想她,每次想她都会戳痛你的心,让你红了眼眶,这些都是应该的,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听你说她的故事,我经历过和没经历过的。就像当年,你给我讲孝康皇后的故事一样。
只是现在,我要你站起来,离开这里,回到你的日常生活里去。赫舍里定了定神,站了起来,背对着玄烨,对跪着的承瑞道:“瑞儿,带着弟弟们和诸位王亲退到外间去,等皇上离开后,再进来。”
承瑞起身领命,担忧地往玄烨的方向看看,发现父皇如痴傻了一般。小孩很是乖巧地对父母躬身行礼后带头出去。他的身后,诸位王公贝勒们跟着鱼贯而出。有些跪得太久了,步履蹒跚。小承瑞还会主动上前搀扶。
等到他们全退干净了,玄烨还傻傻在那儿跪着,似乎边上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似的。赫舍里弯下腰,轻轻凑近他耳边:“皇上,您就一点儿都不怪臣妾自作主张么?”
玄烨索性就不说话了,闭上眼一动不动。赫舍里只能接着往下说:“皇祖母走了。皇上伤心与祖母相处的时光太过短暂,这个臣妾知道。因为臣妾也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得许多事明明是发生在昨天,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皇上。您还记得吗?八岁登基的时候,祖母亲手给您穿上龙袍,带上龙冠,送您走出慈宁宫的场景?至此之后,您看到过第二次,她露出那天的笑容吗?”
玄烨还是没反应。还是低着头。赫舍里一把抓住他拿着铁签的手,夺去他手里的铁签:“皇上,您抬头看看。祖母是一声不吭躺在那里吗?她没有!她正看着您呢!
您不记得了,可臣妾记得,臣妾记得她说过的,在慈宁宫里。您怎么哭怎么闹腾都没关系,因为您是她最爱的孙儿,出了这道门就不可以了!
刚才出去的那些,都在看着您,都在担心您。但是除了孩子们,那些人更担心的,是您的颓废会影响朝局。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他们在恐惧,紧张。您感受到了吗?
祖母一直都在看着您,您现在的摸样,她若是能说话,必然连训斥的心都死了。皇上,如果您真的舍不得她老人家,就请多想想她吧!”
最后一句话,戳中了玄烨的心,他忽然捂着胸口倒向赫舍里:“我想她,我好想她,我怕闭上眼再睁开,就想不起她了……”
还能说什么呢?面对这样的玄烨,还能说什么呢?他不是接受不了祖母的死,而是怕过了这几天,过了密集纪念的这几天,那些关于祖母的往事就会渐渐淡去,就好像现在他已经很少想起他的母亲。
伸开手,搂住他的身体,让他如二十年前一样依靠着自己。那时怜他少孤,此时怜他什么?他已经长大了,如果真的是历史上的此时,他已经没有我了,我的骨灰早已凉透了。
谁怜他的苦,谁惜他的痴?答案是没有人。所以他才会若无其事地导演了康熙朝中后期的那些朝野纷争。
朝臣们争,他冷眼观瞧。儿子们争,他添油加醋。他不念他们的好,更不念他们与他之间的情了。因为,没有人怜他了。
父母之爱没了,还有祖母。兄弟之谊没了,还有祖母。夫妻之情没了,还有祖母。祖母哀他不幸,怜他孤苦。当他心理上无处可去的时候,还有慈宁宫的一盏余火。
当祖母也离他而去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再爱了。他爱的人,都离开他了。他开始相信自己是天煞孤星生来克亲人也未可知。
想到此间,手臂不由自主地紧了一紧。没关系的,你还有我。我不会离开你的。别忘了,我答应过的,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皇上,您答应过自己的,把所有祖母想要的,都给她。一国之君,不能言而无信。来,臣妾扶您起来,我们换衣服,出去了。”赫舍里轻声说。
不用赫舍里打招呼,小魏子已经站到了近前。玄烨也不用站起来了。赫舍里像服侍小婴儿一般帮他脱去白袍,换上崭新的明黄常服。
三天未曾洗漱,此时还是不能沐浴的,只能用温水给他洗了脸和手,再用梳子将他乱得像草一样的头发疏通,编起辫子。脸上乱七八糟的胡子却是没了办法,只能出去后再解决了。
整个过程中,玄烨默不作声,却也没有矫情不情愿。由着赫舍里帮他弄,就算梳发的时候疼了,他也没出声。
全套装备全都齐整了之后,玄烨还是维持着坐在那儿的姿势。赫舍里朝小魏子飞了个白眼,后者连忙过来夹住主子的一边胳膊,赫舍里扶住另外一边,用几乎催眠的语调:“站起来吧,去给祖母说一声,出去了、”
玄烨忽然挣扎了一下:“放开!”“我不,你一定要站起来。我要你站起来!”赫舍里换了坚定的语气说。
“放开我吧,我自己站起来。”玄烨哀求道。“我不,我不放开,除非你站起来!”“赫舍里……你别这样……”说着话,玄烨又朝她的方向软倒下去。
赫舍里抿了抿嘴,示意小魏子退开。自己一个人拖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拖起来。他却像一滩泥一样,怎么都赖着不动。
“皇上。衣服都换了,您还想给自己找什么借口呢?”赫舍里弯下腰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起来吧,臣妾扶不动您的,除非您自己站起来,否则。这里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扶不动您的。
您要逃,就逃出去,您要躲,就躲远一点,臣妾现在。求不动了。好,我放手,你自己决定你是要在这里拽为途中浑浑噩噩。还是要出去,出去面对焦急等待的臣民!”
软的不行,赫舍里发狠了,豁然转身。往外面快速走了出去。小魏子和宫人们傻眼了:您就这么走了?这不是前功尽弃的节奏么?
玄烨原本一直都软软地靠着赫舍里,贴着她。突然间她走了,他的身体惯性地往她的方向一冲。眼见得妻子的背影越走越远,那种想留留不住的恐惧又来了。
他脸色一白,朝那个背影伸出手:“别走!”赫舍里听见了,脚步却没停,也没转身。几句往前走。玄烨急了,脑子命令身体站起来。却因为困坐了三天,吃得少,动得少,双腿早已无力,挣了一下竟没站起来,而是双膝一软跪爬在地上。
小魏子吓坏了,冲过去扶他:“皇上,皇上您怎么样了?娘娘,皇上他……”这一次,赫舍里停步了,猛然转身。看到的,是玄烨焦急地望向她的眼神。
闭了闭眼,克制住想要回到他身边的冲动。她只是看了一眼,便背转身躯,面朝门外。你要来,我在这里等你,你要不来,我便出去,给你留一个空间,让你和祖母在一起。
上一次,我的等待换来了你的回归。这一次,我的等待会换来什么,我不知。也许在这里多留一天两天,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多一年两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狠狠心,抬脚继续向外,一步两步三步,宫鞋踩在青砖上的每一步,都回荡出了坚定不移的音调。每一声都敲进了赫舍里的心脏,也敲进了玄烨的脑子。
我从没试着去看见,你绝情的背影后面,那一张蹙眉忍泪的脸。此刻,玄烨的眼前出现了一些小时候的画面。
他和祖母同桌吃饭,筷子不慎落地,招来祖母用汤勺狠狠地打自己的手背,手背红了,她好像也不心疼。
他被师傅告状了,祖母板着脸罚他去干清宫面壁,站过了午饭,他饿得饥肠辘辘几乎昏倒,她好像也不心疼。
他被苏克沙哈利用,和鳌拜当面对峙,被吓得差点尿裤子。想去求祖母安慰,结果却得来祖母好一番训斥,她好像也没心疼。
时过境迁,当祖母离开我,当祖母永远的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当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的时候,我才看清了她的脸,看清了她的心疼。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现在,眼前离我遥远,却活生生存在的人。是我最后的拥有。我明明已经看清了她的心肠,却还要让她心疼吗?
她一步步坚定向外,心却一步一回头。玄烨觉得,自己是真的没有理由再让她失望了。玄烨就着小魏子的手臂力量,努力站了起来,站起来的下一秒,他就迈开步子想跑了。
把小魏子急伤:“皇上,皇上您慢点儿。娘娘会等您的,您慢点儿!”前面的赫舍里,离大门只差几步。后面传来脚步声,她怎么能没听见呢。然而,她却做了个让小魏子下巴掉地上的举动,一手拎起旗袍的下摆,三步并作两步,一脚跨过了门槛才站住。
后面的玄烨怎么能容忍她跑开,也是急匆匆地撞出来。然后出事了,腿没抬高,一脚绊在门槛儿上,几乎跌出去。
赫舍里听到身后声音不对,豁然转身,正好扶住身后的人:“小心!”某人迫不及待地连搂带抱:“别走……别走那么快!”
殊不知外头一群王公贵族加上承瑞那帮小孩正等着呢!眼见皇后出来,大家一愣之下跪了一地。没曾想几秒钟之后,皇上扑出来了,还当众抱着皇后嚷着别走!什么情况?这是当众秀恩爱么?
好想抬头看,但是苦逼的不能啊!大家都忙不迭地拿脸贴着地:“儿子,奴才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玄烨满心满眼都是赫舍里,哪里顾得上其他人?一把抱住之后死命搂怀里,生怕她飞了。
赫舍里可吃不消了。这是要了亲命了,现场直播啊!“皇上!”赫舍里挣扎了一下,玄烨却是把浑身的力气都用上了,怎么能让她逃离。
没奈何,赫舍里只能开声:“好了好了。皇上出来了,大家都可以放心了。瑞儿,你带着弟弟们守着皇玛嬷,让叔叔伯伯们休息一下,都累了。”
承瑞领命回到奉先殿里,其他王公们由宫人们领着各自扶持着找地方休息。闲杂人等纷纷撤离。玄烨这才放开赫舍里,手却还牢牢牵着她。
赫舍里不以为忤,转头柔声道:“皇上要不要去养心殿歇息?还是回干清宫?”“回养心殿吧!”玄烨终于恢复了点儿思考能力。
小魏子连忙吩咐准备龙辇。赫舍里抬手覆在玄烨手上:“臣妾陪着您一起回。”说完,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玄烨默默握了握拳,坐上龙辇,赫舍里坐上凤撵。两人一前一后前往养心殿。
出来了,就一切都好办了。接下去的几天,玄烨每天早晚去奉先殿给太皇太后进香,承瑞代替他日夜守候,王亲们在守了七天后各回各家丁忧。大臣们取消休假,每日进宫轮番上香。
正月十六,上班第一天。玄烨着朝服,临太和殿,向全天下宣布了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上徽号,大赦天下之类的决定也一并宣布了下去。
令赫舍里叹息的是,玄烨没有因为悲伤过度而对敌人仁慈。正月十七,畅春园再度传出噩耗,和硕恪纯长公主自杀身亡。玄烨随即宣布,恪纯公主,是给太皇太后殉葬的。
固伦淑慧公主在二十七天丁忧结束之后,被送进了慈宁宫,玄烨要求她替母守孝三年。苏嘛拉姑则是自己拒绝了玄烨提议的为她另外择屋居住的好意。带着小阿哥还住在自己原先的屋子里。
玄烨敬重她,给她配了专门的宫人服侍,表面上说是服侍小阿哥的。实际上却是为了怕她寂寞想不开什么的。
太皇太后的棺椁在宫中停满二十七天,之后玄烨亲自扶灵,迁往遵化安置,等待陵寝造好之后正式安葬。
这个时候已经是正月末了,二月初,前方传来捷报,政府军大胜,兵临大理城下。就差临门一脚踹进去了。北边,索额图传回消息,中俄双方已经完成了合约的签订工作,一切进展顺利,三月即可回京。
玄烨听到这样的消息,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他独自走进书房,面对父亲的画像站起了军姿;皇阿玛,儿子又赢了,可儿子一点都不高兴,儿子宁愿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把祖母送来与您团聚了,您见着她了吗?
相比玄烨的郁郁寡欢,赫舍里就轻松了许多。太皇太后没了,慈宁宫正门常闭,这就意味着不用去慈宁门下跪排队了。
宁寿宫的太后不会也不敢请她喝早茶,她的日子真的舒坦了。每日几乎没什么心事,吃吃睡睡,没事还可以把苏嘛拉姑请到坤宁宫来说说话,顺便看看小儿子。
现在仗眼看着要打赢了,不用内忧外患地伤脑筋,时间久了,玄烨总会适应的。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再难忘的伤痛,都会被时间的流水冲刷干净。
清明节,玄烨开太庙祭祖,太皇太后的牌位正式入太庙供奉。玄烨宣布每年除清明,冬至,年初一三个固定祭祀的时间以外,每逢太皇太后万寿,也要进行全套的祭祀活动,大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
缅怀完过世的人,自然就会想到要对活着的人好一点。因此,清明节一过,玄烨就宣布要对太后所住的宁寿宫进行大修,改善太后的居住环境,在大修期间,太后将会移到寿康宫居住。
赫舍里没有意见,平时请安都不会进门。嫔妃们却积极起来,尤其是永和宫的乌雅氏,以为主子上位了,她会有什么好处,故而走动得那叫一个勤快。
玄烨和赫舍里这一次相当默契地对此表示沈默。他们两个现在,在想着同一件事。这件事就是,什么时候政府军能拿下大理扫清云南的反清势力,他们就可以携手去旅游了。
不过,就算旅游的计划要再等一等,筹备的事情却可以现在就做。玄烨已经当众宣布,最迟明年早春,就会携皇后云南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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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玄烨来给你献花了。死去的人们,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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