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火头兵才会知道,原来一日三餐的间隔是很短的,给全幢一百多号人准备吃食,就两个人,真是一件很苦的差事。魏黑子是掌勺,除了做饭,其他杂活都是芷清的。打水、洗菜、和面、洗碗……反正芷清觉得一天总有干不完的活儿。
虽然她在柔然也过过一段苦日子,但时间不长。就像她所追求的那样,芷清的生活一直是比较舒服的,而如今在军营里的日子很让她苦不堪言。谢弃尘就快来了,心中也有了希望,但芷清真担心等他见到自己,会被自己的模样吓到。
无奈地叹了口气,芷清没精打采地捡着蒸笼里的馒头放在筐里,一不小心就被旁边还冒着热气的蒸笼烫了一下。“嘶……”芷清赶紧吹了吹自己的手。
哐当一声,魏勇拿炒勺敲了敲灶台,“洛青,你个小兔崽子,你给老子快点!今天幢主气不顺,你是不是想害老子挨鞭子!”
芷清望了望天,就抱着箩筐去饭棚给士兵分发吃食,看见木兰和铁匠时忍不住问他们幢主为什么生气。一问之下才知道晌午前铎苏风一个人潜入了尉迟幢,被发现后不但没抓住还让他给跑了。
铎苏风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以芷清对他的了解,不论他潜进来想干什么,一定是为了多伦。她不禁看向木兰,不知道木兰能不能理解多伦心中的苦。芷清来了之后,从没跟木兰仔细谈过心事,她不想说太多就是怕木兰上了战场会分心。但是这次,偏偏木兰用多伦给的弓弩射伤了他最看重的兄弟。
芷清无奈地摇了摇头,拿着提篮去给柱子和书生送饭。书生的伤已经好多了,他打算明天开始操练。柱子身上的伤口多,所以还得再等几日。芷清正收拾碗筷,营帐里的其他人就回来了,十几二十个人一拥而进,前面还推搡着一个。这人又矮又黑又瘦,像个没长开的豆芽菜,尤其神情怯懦还老低着头,一副受气包的模样。他就是黑胖子说的豆芽菜,大家都叫他小布头。
尉迟幢的人手不足,帮厨的一个就够了,芷清占了小布头的位置,他就只能被编进队伍里。其他营房的床铺都满了,所以幢副只好给小布头在铁血队的空地加了个床位。芷清听木兰说,小布头在他们营房住了几天了,看样子其他兵还是不怎么待见他。看他唯唯诺诺的样子,芷清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芷清提着篮子正要走,顺便喊了一声:“小布头,今晚轮到花弧守夜,他说要带你,你快去找他吧。”
小布头听了神态松了松,腼腆地笑了笑,“我这就去。”
进来的士兵都到了自己的铺位,小布头正想跟着芷清一起出营帐,有个叫大牛的伸手推了他一下,嘲笑地嚷道:“尉迟幢的小鸡秧子是越来越多,这仗以后还怎么打!”
“真是个脓包!难道你打不赢柔然人或者被一刀砍了还来怪我们俩不成!”芷清反唇相讥,说完了对小布头一扬头,“我们走!”
“胆子够肥的,你他妈的活腻了是不是!”大牛人高马大,长臂一伸揪住了芷清肩头的衣服。
柱子怕芷清受欺负,赶紧起身下床。好在铁匠就在边上,一手抓着大牛的胳膊,用力把他的手劲卸下了大半。铁匠翻着眼睛一瞟,正色道:“大牛,少欺负人,有本事咱俩练练。”
要说柱子帮芷清那是应当,不过铁匠向来是个为自己打算的人,在五凤谷跟她也没啥交清,但自从芷清来了尉迟幢,他一直都很帮忙。开始芷清也挺奇怪的,后来柱子和木兰告诉她可能是因为谢将军。当初谢弃尘在五凤谷曾追查飞针杀人的凶手到过铁匠的铺子,查到他不仅帮八爷爷打过针还私藏了两根样针。不过谢弃尘经过查证,对他既没抓也没冤枉,倒是在他心中树立了一个很正面高大的形象。
虽然铁匠个头不高,但身上的功夫是实打实的。军营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谁的拳头硬谁就说话算数。凭着一身本事,铁匠在尉迟幢也是出名的硬茬,大牛跟他杠上也得掂量掂量,况且还有一个柱子在。大牛看铁匠瞪着眼睛,心里有些犹豫,面上却不显。“铁匠,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前几天小布头刚到,你不是还让他帮你洗袜子?”
“小布头的事早过去了,你别没事找事!你现在欺负洛青就是跟我过不去,还不放手!”铁匠冷声说道。他一辈子没怕过谁,唯独对谢将军又敬又畏,芷清是谢将军没过门的人,凭大牛这怂小子也敢无礼。
铁匠另一只手使劲按住大牛的右肩,大牛的膀子一跨,松了手嚎道:“不就开个玩笑,你也至于当真。”
“行了行了。”柱子过来打圆场,对芷清和小布头说:“你们有事就先忙去吧。”
芷清对柱子和铁匠点了下头,离开了铁血队的营帐。
尉迟幢的士兵白天要操练,晚上要轮班在营地外围守夜,随时防范敌人偷袭。铁血队的操练又跟寻常士兵不同,尉迟幢主对他们格外严格,除了平日的拳脚骑射、兵器操练,还要手持长剑盾牌演练阵形。
日头下,芷清抱着柴火从营地中穿过,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校场中一个个矫健的身影.他们不断变换阵形,刀剑与盾牌不停碰撞,还有口中的喊杀声……芷清被这样的场面所震撼,但心中却涌上一股悲凉,再英勇的士兵等上了战场又有多少能活下来。
不远处的山坡上有大批马蹄声传来,骄阳的炙热刺得她眼睛有些生疼,伴随着一声"谢将军到——"的喊声,芷清猛地转头向上看去。
山坡上立起了‘谢’字大旗,然后便有一人为首立于前,阳光照在他银亮的铠甲上,让人一望之下为之震颤。在五凤谷,谢弃尘只穿着寻常的黑色甲胄,虽是威严但却不似现在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威势霸气。他俯视着下面的众将士,虽一句话未说,但他的到来就是激励士气的最好存在。
芷清离得太远看不清谢弃尘的样子,只知道骑在白马上的是他。她想走近一些,但是只来得及看见尉迟幢主上前跟他打招呼就被人冷不丁地拽着衣服,越拖越远。耳边传来魏黑子的吼声:“他奶奶的,你小子看什么将军!甭管谁来,大伙不用吃饭哪!让你小子拿柴火,你拿到姥姥家去了……”
芷清缩着脖子,因为手上拿了柴火连耳朵都捂不上,再这样下去,她很可能成为一个聋子。“灶头,我自己会走。”
魏勇一下子放开芷清,险些让她一屁股坐地上。他指着芷清想要破口大骂,但是看她那张小白脸就觉得脑袋发胀地难受,骂不下去只能呼哧白脸地生气。他大步往前走,芷清只能小跑步跟着,继续做她这个火头兵该做的事。
夜已经深了,芷清仍然蜷坐在简陋的帐篷里望着月亮发呆。她身下是张木柴搭的床,上面一层木板铺一层稻草,*的。尉迟幢的后厨就是垒的灶台、简易的棚子里面放几口大锅,现在就俩人,也就没有像样的营房。魏勇看见芷清就心烦,所以宁愿自己一个人住在四面漏风的草棚里。
在这样的环境下,想着白天见到的谢弃尘的身影,芷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不知是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天没亮又醒了过来,准备起身生火起灶。还没等她掏出火折子,魏勇从前面营地风风火火走进来,照例骂骂咧咧,大致意思就是赶快做饭,尉迟幢上下吃完早饭立刻拔营,向溧水河推进十里。
听说自从威远将军来了前线以后立刻召集了军事会议,并痛斥了副将奚斤的保守战略,决定主动进攻与柔然开战。尉迟幢作为急先锋,肯定是要打头阵,整个营地充满了紧张与兴奋,老兵新兵都在做战前准备。
尉迟恭到中军大帐接领任务之后,在各营房中查看备战士兵的情况,令他欣慰的,尉迟幢的每一个士兵都没有害怕,他们磨刀砺箭,随时准备充当魏军的第一道防线。他又来到铁血队的营帐,看过众人的情况之后,悄悄叫走了花弧。从最初的看不起到现在的另眼相看,尉迟恭很信任花弧,而且花弧勇敢机智,是个可造之才,所以明天黎明前发起的抢占浅滩的任务,尉迟恭打算带花弧过河去刺探军情。
黄昏傍晚来临时,尉迟幢的士兵都到了饭棚吃饭,但是芷清没看见木兰,明天就要打仗了,她有点不太放心。干完活儿,她又去了营房找木兰,但是柱子说木兰跟幢主出去还没回来,她只好回去。
快到亥时,芷清打算睡了,木兰疾步冲进帐篷把她拉起来,急道:“我现在要去大帐见谢将军,你跟我一块去,说不定能见到他。”
“出了什么事?”
“没时间跟你细说了,我只能告诉你,我跟幢主过河刺探军情被发现了,可能我们的作战策略也被发现了,我必须马上去告诉谢将军。”
芷清压低声音道:“木兰,你想清楚,你我只是个小兵,没有十足把握就要闯中军大帐?”
“我听到了他的狼头琴……”,木兰抬头坚定地看着芷清,“一定是他,对面的排兵布阵有诈,我必须去告诉谢将军!芷清,你跟着我,只要我见到谢将军一定趁机告诉他,这样你就不用在这里受苦了。”
芷清微微一愣,多伦胆大心细,他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策略一点也不奇怪。只是……她看向木兰,摇摇头,“就要打仗了,我不能分他的心。木兰,你若想去就去吧,我相信将军会以大局为重,只是你千万不要对他提起我。”
时间紧迫,木兰没有再多说,匆忙骑着马直奔中军。
中军大帐内,议事议到了深夜,谢弃尘听过尉迟恭与花弧的回报后,与众将反复斟酌拟定新的作战策略。各军的军主就立在场外等候谢弃尘的指挥调度。
开战的时间没有推迟,尉迟幢所有人一夜未眠,第二天天不亮,尉迟恭带着手下的兵过河抢滩,并佯装主力吸引柔然的注意力。魏军的真正主力将从另一处过河绕到外围进攻柔然左翼、中翼、右翼,逐一撕碎,实行反包抄。
战场在尉迟幢扎营的十几里外,芷清应该听不到战场厮杀,但是她耳边却仿佛总能听到声音。她明白战争的可怕和惨烈,却永远想象不到战场上真正的你死我活。直到看见凯旋而归的尉迟幢,尽管此战魏军大捷,但仍有许多将士把命留在了战场上。再看回来的人,他们有的伤重有的伤轻,但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是血污。
芷清看见浑身是血的小布头时,他已经奄奄一息,被木兰背回来放在担架上,只来得及看了眼周围的人就闭上了眼睛。这场仗,尉迟幢死了二十多个人,就连尉迟幢主都身中数箭为国捐躯了。尉迟幢在此战中立下大功,但是整个营地除了悲凉的哀戚和哭号之声,再无其他。
战争带来的死亡阴影一直在芷清脑中挥之不去,她麻木地用刀不停地切着案板。尉迟幢阵亡的将兵已经收殓,她知道木兰、柱子、铁匠都没事,至于大家之后又去干什么了她不知道,也没心思去问。快到饭点了,魏黑子又在大嚷大叫,但是芷清却充耳不闻,只顾埋头切菜。
“洛青,你小子聋了!”魏勇几步走过来,用力一拍,芷清吃痛,放下了手里的菜刀。
她茫然抬头看向,“你说什么?”
“我说……”魏勇指着芷清刚要发怒,只听营地那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然后瞬间冲进来几个人影。魏勇看见进来的人一身将服,腰挎宝剑,赤红着一双眼睛瞪着他们这边,后面的人他只认得花弧、柱子和铁匠。看这阵势,魏勇心里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小人拜见将军。”他侧头看了眼仍站着发愣的洛青,用力一扯,按着她跪下。
芷清只觉得膝盖生疼,其他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仿佛大脑不受控制一样,一片空白。
谢弃尘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心中一痛,他对芷清的承诺仿佛言犹在耳,如今却让她在这里吃苦受罪。他握紧双拳,大步走过去,扶起了芷清,按捺了半饷才冷静下来,道:“跟我回营。”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