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黛自然顺势站了起来,只是皇后今日谈性不高,将她扶起之后仍是倦极的样子,只抬着头看着眼前的螽斯门。过了半晌才慢慢念道:“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这话语出《诗经》,螽斯乃是一种繁殖力很强的昆虫,所以皇室便将皇宫内廷西殿的街门取名为螽斯门,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孙,帝祚永延。可是皇后新丧了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且已年近四十春秋,于子嗣上恐怕也无甚很大的希望了,如今一切只能寄望于三皇子蕴彦。可如今容景轩都能把蕴靖抱在怀里好生安抚了,对蕴彦却少有笑脸,动则呵斥。宫人皆传连从前对惠王的一半恩宠都没有。
即便尊贵如皇后,遇到这样的情境,心中也会很惶恐吧?此时她还有容景轩的敬爱,可林黛黛这一年来冷眼旁观,只觉得庆妃有一些话也不无道理:容景轩的宠爱,真真是如风中飘絮一般,留或是不留,都是不由人的。谁知道他因着怀献太子而对皇后生出的怜爱,几时又会散去呢?
她从前以为自己有一子一女傍身,总能够安稳些。可如今眼见着后宫中第一人都有这样凄清孤寂的样子,一时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正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一看竟是阿丑跑了过来,几个乳母拦都拦不住。方才在宴上阿丑和桃儿乐疯了,才一上轿小嘴就呱唧呱唧说个不停,只是一下又沉沉睡去。想来是方才在翟轿里醒来,发现林黛黛不见了才来找。
只见阿丑嘟个小嘴气呼呼的过来,小模样看着还怪委屈的,幸而走到跟前还知道些规矩,先对着皇后请了个蹲安:“儿臣给母后请安。”皇后对着小公主们到底还是慈和的,亲切道:“棠儿快起身吧。”
阿丑一听别人叫她棠儿就高兴,她虽然觉得自己不是很丑,但又觉得有一点丑,一听见别人叫她“阿丑”就格外没自信。现在好容易听见有人叫她体面的大名,一时仰起头来笑着又请了个安:“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后看她一下由气转喜就知道是自己那声“棠儿”喊对了,不由又含笑道:“欸,棠儿好乖。”“好乖”也是棠儿平时很少听见的夸奖,一时更是乐得手舞足蹈,在原地连连跳了几下。
即便皇后在这,林黛黛也不由伸手在阿丑身上拍了几下:“这像个什么公主样子。”看着阿丑不驯的样子,一时大感头痛的将她抱起揽在怀里,边对皇后道:“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笑着摇头道:“有什么呢?孩子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说着看了看阿丑,又看了看自己周身首饰。阿丑今日只梳了个双螺髻,上头也只零星点缀了几个珠花,通身并不富丽。
阿丑见皇后在看她的头发,又有些不高兴:“我今日和母妃说了的,想梳百合髻,可母妃就是不许,给我梳了双螺髻。”今日桃儿梳的便是百合髻,看着非常美丽,让阿丑眼见了更是羡慕不已。林黛黛解释道:“她头发软,梳一次百合髻不知道要断多少头发,还是双螺髻好些。”
说着转面对阿丑说:“还犟嘴呢,改天成了个秃子,又来磨我给你做顶假发就好了。”皇后见她们母女拌嘴倒也觉有趣,无怪乎容景轩偏疼含棠,这样爱笑爱闹的性子,确实有趣。只是皇后自己身上除了头上戴着的金累丝九凤钿口外,也无甚名贵首饰。甚至连这金累丝九凤钿口也是为了昭示自己身份贵重才用的,否则让她一簪一钗的过一世,也无妨。
看了半晌,皇后将自己随身佩着的伽南香福寿十八子手串取了下来,送到阿丑怀中。林黛黛见此举倒有些心惊肉跳——不为别的,她素日确实对阿丑太宽纵了些,她不喜欢的东西,即便是容景轩送的,阿丑也敢不要。幸而阿丑这次倒是很给面子,只冲着皇后甜甜一笑:“谢母后赏!”
这手串乃是由十八颗伽南香木佛珠串成,素来是皇后贴身近物,此时在阿丑怀中发出淡淡沉香。皇后见林黛黛要辞,一时只劝住了道:“偶然为之罢了,且让孩子收下吧。”远处遥传来宫中打更的声音,皇后凝神道:“真正夜深露重了,还是快抱孩子先回去吧。”
说着转身仍朝着螽斯门默默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黛黛只得知趣转身向翟轿走去,只留阿丑探着小半个身子在那张望着皇后。这个门阿丑是有点印象的,听竹华姐姐说叫什么“中思门”,上头的门扣顶有趣,都做成了小虫的样子。听竹华姐姐说,宫里的娘娘们想要求子了,除了梵宗楼和咸若馆之外,便是来这里求了。
阿丑想了又想,母后必是也想要个孩子了!难得今日收了母后的手串,虽然不光亮,却也很香,所以也想着说句话哄皇后乐一乐。想了半晌,阿丑扬声道:“母后,你要有小宝宝啦!”
林黛黛冷不丁听阿丑这样说了一句,一时半边身子都吓软了。偏此时在皇后眼前,拍不得打不得,只忙不迭转过身子要向皇后请罪。皇后半点反应也无,仍是背对着她们,好半晌才冲她们扬了扬手,示意让她们回去。
待回到翟轿中,林黛黛只得费了好大力气同她说什么叫“祸从口出”,什么叫“言多必失”。阿丑只睁大晶亮的眼睛:“可阿丑并没有闯祸啊。”林黛黛一时无言以对,只好转而问她:“你为什么要对母后说那样一句话呢?”
偏阿丑忘性大,不一会儿就忘了当时这样做的动机了,只拨着手里的手串,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楚。林黛黛心中暗下狠心,决定无论如何还是要从内府局要来几个规矩严厉的嬷嬷,纵然贵为公主,阿丑日后若不谨慎行事,以后的日子恐怕仍是有隐患的。
另一厢不独是林黛黛,皇后听了这话心也是砰砰跳个不止。小孩儿声音清亮,方才传了老远。经这一句话的功夫,皇后也再没有心思在这逗留,只乘了鸾轿回昭阳宫去了。只是坐在轿里仍是心绪不宁,轻轻叩了叩轿壁问道:“蓟春,你方才听见阿丑喊了什么没有。”
蓟春轻声回道:“公主声音不小,奴婢自然听见了。”皇后按住心口道:“你说,阿丑为什么说这样一句,难道和昭仪她窥探昭阳宫?”这自然不可能,蓟春忙道:“奴婢想着不大可能,昭阳宫这一年来被娘娘整顿的像个铁桶似的。又岂是和昭仪能够撒的进沙子的?”
皇后也情知不能,方才说这话只是故意让自己不要抱有太大希望罢了。过了一会儿,蓟春轻声说道:“奴婢听说小孩儿眼睛干净,能……”
皇后忙道:“不要说了。”怀献太子去后一年来,皇后身体差到有相当一段时间甚至已经闭经了。此后天葵也是有一次没一次的来,此回算来又有两个月不曾来过葵水,只是因着身体不好,便也没放在心上。
蓟春静了一会儿仍道:“不若明早就叫太医来请一回平安脉吧。”鸾轿里皇后始终没有动静,蓟春却知道,皇后这是默许了。
甫一回兰林殿,林黛黛才想和阿丑摆事实讲道理,却见庆妃正在端坐着正殿中。阿丑甫一见到庆妃,就像牛皮糖似的粘了上去。庆妃便也像逗小猫一样同阿丑玩耍,一会抚一抚她的头发,一会和她嘀嘀咕咕说今日吹笛子的是教她弹琴的师傅。
林黛黛便先去偏殿将竑儿安抚好让他睡下,才一回正殿,便见到刚才还活力无限的阿丑,只三两下就被庆妃哄睡了,此时静静卧在她的膝头,乖得像一只猫。而皇后方才赏的那串手串,正摆在旁边的小几上。
林黛黛心中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乳母急忙将阿丑抱去睡觉。她只坐在庆妃下首,身旁宫人乖觉,早退的干干净净。二人静默了半晌,庆妃方开口:“同皇后都说了什么?”
林黛黛回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了那枚‘所宝惟贤’玺并不是我放上去的。”庆妃悠然道:“还有呢。”林黛黛又道:“旁的再没什么了,皇后说也不是她放上去的。”
庆妃微微颔首:“倒是都没有说谎,那玺印是我放上去的。”林黛黛听了这话微一愣,却也不非常惊讶,反而有种早知如此的微妙的解脱感。
林黛黛静默半晌之后说道:“我给姐姐的答案仍是从前那个,我不想竑儿去争那把椅子。”
庆妃嗤笑道:“不想争?不想争别人就能放过你么?皇后便可对你这个生了一子一女的昭仪放下心来?”
林黛黛想起皇后今夜里站在螽斯门前的寂寞身影道:“其实,皇后也是有可怜之处的。”
庆妃听了这话更觉可笑:“在这宫里除了容景轩,谁没有可怜之处?皇后养到廿岁的儿子被人毒死。蕴靖一介皇子,穿的还是哥哥的旧衣裳,吃的还不如个体面宫人。我呢?我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其实早就连孩子都不能生了!”
想来当真是没有情分了,庆妃提及容景轩时语气轻蔑已极。林黛黛道:“既如此姐姐就该知道皇后并不能算是始作俑者,要恨也该寻……他去恨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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