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李瑶环的母亲姚桂香就带着儿子李宝力在洪府的角门旁候着。娘俩一人挎着一个盖布的竹篮子，里面盛的鸡蛋。她拄着拐杖，衣兜儿里揣的鼓鼓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原本也是要赎女儿出府的，自己原就对不住她，六岁就把她卖进洪府里去。这八年间，自己没有一天不是想着把她赎回来的。奈何六岁的孩子已经记了事儿，爹爹刚死，娘亲就把她送到别处去为奴为婢，孩子心里总是有埋怨的。所以八年间这孩子对自己一直不冷不热，可当初自己但凡有半分法子，都不会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别人家做家奴。前些天一大早，有人送来一封信给自己，说是洪府的一个丫鬟叫送来的，自己又惊又喜连忙接下。宝力拆了信读了给自己听，原来是自己的女儿想回家承欢膝下，叫自己赎她去呢，怎能叫她不欢喜。
“老妇给老太太请安，给太太姨娘请安”姚桂香穿着深蓝色洗的发白的布裙，头发上还有清晨的露水，她拄着拐杖右腿上绑着木片儿，却还是在宝力的搀扶下给在座的主人家请安，是老老实实本分的农妇做派儿。
洪老太太看这妇人是个懂礼貌的，点点头示意秦姑姑去扶她。
“你大老远的赶过来，不必行如此大礼，你腿上的伤怎么样了”
“要的要的，到了这富贵的地方，主人家能见贫妇一面，贫妇怎么不行礼呢。宝力，快，给各位姑奶奶们请安”姚氏拉宝力跪下给在座儿的请安。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宝力眼力见儿十足，又是识得些字懂得些礼数的，当即就跪下来
“给老太太请安，祝您延年益寿，福从东来”宝力转了个方向“给太太姨娘请安，祝您家宅宁睦，财源广进”
老太太笑着向秦姑姑夸赞道：“怪不得瑶环也是个懂事的，瞧这一家子原来都是会说话的人家，好调教”
“老太太都夸好了，那就是真是好了”秦姑姑看到姚桂香的腿用木板夹着，一直没动，见宝力身上穿的衣服补满了补丁，瑶环丫头所言非虚，真心是想帮瑶环那孩子一把。
“您这一大早的来，可是有什么事么”秦姑姑也是故意这样问，给姚氏台阶儿下，妇人主动要见主人家，其实目的是很鲜见的。
姚氏忙从怀里掏出一块黄色的布巾来，宝力帮娘拿住拐杖，佯装扶住她。姚氏打开布巾，里面净是碎银子和铜钱还有一张纸。
“这是当初桃丫头的卖身契副纸，我存的好好儿的。这里拢共是十九两银子，我知道还差一两，所以我和宝力娘俩把家里攒的鸡蛋都带了，忘主子开洪恩让我把桃夭赎回家去”姚桂香双手捧上碎银子和票据，红着眼角哽咽的说道。
老太太没发话，其他的丫鬟家里人来赎倒还好些。只是瑶环那个长相，走了有点可惜，洪老太太心里打着主意。
“我娘千辛万苦熬了这么些年，平日里吃菜猪油只点个水，为的就是能有朝一日把我阿姐赎回家去，老太太您心慈面善，放我姐姐出府去吧！”宝力说的话情真意切，着实打动人。
“瑶环娘，你少安毋躁，秦姑姑，刚才央人去叫瑶环了，你去看看到哪里了”
“是”秦姑姑应声走了出去，刚走到门外，瑶环已经跟着镶玉后头来了。
“镶玉你先进去”秦姑姑打发了镶玉，拉过瑶环的手说道：“你出府的事老太太心里暂且还没个定数，虽然你签的是生契，强留不住你，但是你聪明，和老太太好说”
“瑶环谢姑姑提点，刚才来的路上，碰到宁笙姑娘了，知道我烧刚退能出房门了，宁笙姑娘说宁姑奶奶要来这里来看看我娘呢”
“宁姑奶奶来了倒是好，宁姑奶奶现在疼爱你，知道你孝心可人，说不定会替你说情”
李瑶环当然知道此点儿，她今天早上是特地叫住宁筌的，又刻意说自己的烧刚退，引起她的同情和怜惜。
瑶环一进门看到娘亲和宝力的霎那，眼泪就已经夺眶而出。前世种种都不及这时内心的深情漫涌。
“娘”瑶环的嘴微张，声音哑然，眼泪灌进嘴里，咸咸的苦意，沙哑的声音根本不能叫喊出来。
“阿姐”宝力三两步跑进她身边，欢喜的叫她，见瑶环右胳膊缠着白纱，急切的关心着说：“阿姐，你胳膊怎么了！”
姚氏拄着拐杖有些迫切地想走过来，瑶环连忙走上前去搀扶住她，眼里的泪还是不停的流
“娘，孩儿好想你啊”
“桃儿”姚氏也是红了眼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姚氏本就宝贝她，更是夸张的又小心的去检查她那伤处
“我的桃儿，怎么弄得这样伤，疼不疼”
瑶环眼里噙着泪，眼角扫到洪老太太的目光，微提高自己的音量
“娘您放心吧！孩儿不疼，这伤口好的差不多了，已经结痂，左不过留个疤而已”
洪老太太一听这话，心里有了些计较，女人家留疤总是不好的，美人如玉，有瑕疵了怎么都不会有好主顾的。
瑶环按下心头涌动的情绪，她的理智清晰的告诉自己，今天一定要出府去，现在一定要稳住。
“瑶环给老太太请安，给夫人请安，给姨娘请安”
老太太点点头，她看向大夫人一眼。大夫人朝老太太点头，她心里有了数。
“瑶环，你来府里多久了”大夫人问道。
“八年有余”
“主家待你怎么样”
“主家待瑶环极好，瑶环感恩不尽”
大夫人点点头，对瑶环的回答还算满意
“你娘今天来赎你出府，你签的是生契，所以主家也不会强制留你。这八年来，洪府待你不薄，主家人也算是没把你当外人。现在我问你，你可是一心要出府去，从此契书烧毁，了断主仆关系”
瑶环端端正正的跪下去，结结实实的先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主家这么多年的教导，瑶环心意已决，要侍奉娘亲终老，望主家成全”
“老太太，求你成全我姐姐，让我全家团聚吧”宝力也跟在瑶环后头跪下。
大夫人看了看老太太，见老太太不答腔。知道瑶环是留不住了，于是看向二姨娘
“这瑶环是娇娘屋里的人，也算是你院里的，你怎么看”
二姨娘对大夫人向来是低头顺目，一看这情形，知道自己是做不了这个主的，对大夫人道：“但凭大姐做主”
大夫人点点头，又看向老太太那边。其实这丫鬟出府的小事，自己倒是可以直接做主，但是这瑶环比较特殊，老太太看中的人，还是让老太太下最后的决断，于是又看向老太太问她的意思。
“娘，您怎么说”
洪老太太知道媳妇的意思是人已经留不住了，看她最后的决断是怎样的。
“老姐姐，这里这样热闹，我来了不搅和吧”说话间宁姑奶奶带着宁筌笑着走了进来。
“姑奶奶”大夫人和姨娘都站起来叫人。
宁姑奶奶点头掠过，径直坐到洪老夫人的身边去。这么多年的姐妹，洪老夫人的打算，她一清二楚。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么些年，我何时烦过你”洪老夫人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去。
宁姑奶奶看到地上跪着的瑶环和男童，旁边站着一个手里紧抓着布兜儿的农妇，立即明了
“你就放那瑶环出府去吧，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我本来也是要放她出府了，没想到这丫头还有你这说客”
宁姑奶奶点点头，看了眼那农妇身边两篮子里的鸡蛋和满是铜钱的布兜，
“这瑶环的赎身钱，我帮她给了！大半辈子下来也难得碰到个这么合意的丫头以后恐怕也见不到她了。侄媳妇，去把那丫头的卖身契拿来吧！火盆过，关系破，从此自由身！”宁姑奶奶到底是大家族里出身的，说话做事也明明了了。
姚氏一听这话，知道遇了贵人，立刻拱起手千言万语感谢。
“您客气了，您教了个好女儿”宁姑奶奶笑着阻止了姚氏的感谢。
瑶环没想到宁姑奶奶竟然待自己这样好，虽然当初是自己设计了那个小把戏，但是却意想不到得到这么一份恩德，心中自然也是感激的。
大夫人从匣子里拿出瑶环的卖身契，与姚桂香的对上，双方验证后，火焚于铜盆，从此各不相干。
“瑶环，当初是我领你进的府，是在太阳落山后。现在，已经火焚了卖身契，趁太阳没什起来前，赶紧出府去吧，也好有始有终”秦姑姑对她说道。
宁姑奶奶听了这话也点点头，主仆主仆，一日为仆，终身为仆，一日为主，终身为主。这也免了以后和别人说起身世，一日进出府，不见日与月，也不算为奴。这也是为了她好。
瑶环和弟弟相扶着从地上站起来，瑶环对宁姑奶奶是感恩不尽。
“瑶环，你过来”宁姑奶奶朝她招招手，瑶环走了过去。
“你如今恢复了自由身，我也没有什么好贺你的，总觉得你与我有缘。今日一别，今生恐再难相见，宁筌”宁姑奶奶拿过宁筌递上来的锦袋
“这里有些碎银子，不多，十几两而已，你家境贫寒，留着度日去吧”
瑶环的眼泪重生后第一次不是为家人流下的，这是感恩的泪水。原来，老天待自己不薄，不仅让自己重新来过，又让自己碰上这么真心帮助自己的贵人。
老太太让秦姑姑送一家三口出府，洪府为显示大度什么都没要，临走还让帐房支了十两银子给她，算是最后一场主仆情谊。
瑶环踏出洪府大门，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太阳的光芒追随着飞翔的白鸽，自己从来都没有感觉这样自由和幸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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