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时候越来越少,到了如今,面容精致如昨,奈何精神却一日不如一日。
终是到了尽头。灵魂虚弱,非药石能救。原来,她也有命数一说。劝了几个小的带着皇孙出去,惟独迟迟,哭得喘不过气,若非被太子牵走,怕还是不肯离了她榻前。
寻常嘴上挂着嫌弃他几个,真到了这时候,心里牵肠挂肚。自个儿身上掉下的肉,怎能不记挂。
握着她手的男人,手掌微微有些不稳。男人两鬓已生白发,目光清明依旧。专注凝视她的凤目,眼底俱是忧虑。
“娇娇。”好容易开了口,出口却是伤痛。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儿孙跟前,明着说还想与他单独说会儿子话。心底不祥之感沉沉压下来,抱着她的手臂紧了又紧。
“莫要说叫朕不痛快的话。”
惊悸一波胜过一波。一辈子的惧怕都落在这女人身上。
“这一次,臣妾恐怕不能应您。”
分明感觉出他指尖一瞬颤动,慕夕瑶靠在他怀里,眼底慢慢有泪沁出。
宗政霖此时该死的痛恨自己竟还能察觉出,被她捂热的那颗心,随着她每一次呼吸渐渐寒凉。就如同他此刻使尽浑身解数,恨不能融了她入骨血,依旧觉得困不住她。
“莫要淘气。朕陪着你歇会儿。”
“皇上。”
“娇娇。”男人额角青筋凸起,对她抗旨不遵,分明还要接着开口,轻易就动了怒。到底失了镇定。
“有您陪着,臣妾不怕的。”
“娇娇!”再一声呵斥,这回他无法挺直背脊,自来强横之人,从背后看去,竟显出几分萧索疲惫。
才半抬起手,便被他一手握住。顺从她眼底意愿,捉着她手心贴在他面颊。
“皇上还是这般俊朗。臣妾爱看。”
被他用力摁在胸前,力道大得竟让她觉得鼻子痛得没了知觉。
“那就一直看着。不要闭眼。”
眼前是他玄色冕服。十二章纹,还是昨日那一身。因着守在她榻前,历来爱洁的男人未曾离开内室半步。
后颈有滚烫液体滴滴打落,层层晕开。
慕夕瑶鼻尖酸涩,闭着眼,心里亦然惊痛。
“臣妾会使尽力气留在您身畔。一生得您宠爱无度,臣妾无有遗憾。”
“臣妾知晓,自个儿伎俩瞒不过您。梅园那会儿您识破臣妾意图,定然知晓臣妾不是个实诚人。臣妾抱着私心,讨了您欢喜。便是这般,您心里知根知底,依然包容臣妾把戏。纵着臣妾伴在身侧,予诺臣妾莫大恩宠。”
她很满足,未曾错失他于她心动。
“臣妾瞒了您许多秘密,可到了如今,臣妾依旧不能说与您听。您便当做臣妾最后一次使了心机,偏偏不叫您如意,便能永远搁在您心里,留个烙印。”
“便是如此,臣妾还要托付您几个小的,臣妾怕懂事那几个偷偷难受,坏了身子。也怕荣慧受不住,再哭得晕过去。”
“臣妾知晓您亦不好过。可是臣妾信您,只能将担子压在您身上。”
“朝政之外再叫您操劳,皇上是不是又要怪了臣妾,‘娇娇淘气了’。”
五指紧紧扣住他襟口,泪珠滚落,同样浸湿他胸口。
“最后万岁爷您还是宠着娇娇,可好。”
耳后像是响起他压抑哽咽,慕夕瑶瑟缩着身子,紧闭的眼眸泪珠潸然而下。
“那枚药丸……”男人声音哑得几乎听不出来。
“对臣妾无用。”灵魂衰竭,命数已定。“臣妾将它用在了最值当时候。”
“明早起来,朕再与你梳妆。”
“好。”
“簪娇娇最爱的白玉钗。”
“好。”
“今日描的眉淡了。明早换一支眉石。”
“好。”
内室之中,锦屏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像之前每一次说话,亲昵非常,却叫候在外间的蕙兰死死捂住嘴,半分不敢哭出声响。
“皇上。”
“嗯。”
“老实说您脾气不大好呢。好在您长得俊,臣妾爱看。又疼着臣妾,宁肯被臣妾欺瞒也宠爱臣妾。”
“这般才能如了你愿,困你在身边。”
“故而臣妾很欢喜您。”
女子低低浅笑,气息孱弱。
怕极她夜里无声无息便丢下他离去,宗政霖片刻不曾闭眼。把着她脉息,直至第二日天光敞亮,连着两日不眠的皇帝眼中血丝密布,终是常常舒一口气。
“娇娇。”
“嗯?”
“用了药再睡。”
睁眼便是他熟悉俊颜,男人深邃凤目中,情意昭然若揭。满满都是关切,还有着安心。
搂着他脖子轻轻落了个吻。便是眼前男人,心甘情愿叫她道一声“无憾”。
“臣妾都听皇上的。”甜甜腻腻,娇娇软软,衬着她笑颜,叫宗政霖移不开眼。
只这一次,却是她言而无信。
“娇娇。”才喂她服了药,抱着人不过歇息片刻,宗政霖便察觉不妥。
怀里女人明艳面庞莹白粉嫩,睡容恬静。只鼻息却是……
“娇娇。”
“娇娇。”
“夕瑶——”
脑子轰然炸响,眼前一幕幕如此鲜活。
“青州秀女慕氏夕瑶,给殿下请安。”初次见他,她慌张行礼。正值韶华,人比花娇。
“嗯,圆圆的胖兔子很可爱。”不知他取笑了她,她笑着颔首应和。
“殿下,可还会疼?”头一回服侍他沐浴,乍见他背后伤痕,她手指轻轻抚过,像是抚在他心上,那样小心翼翼。
“宗政霖,你混蛋!”得诚庆那时候,她于产房中哭闹不休,他怒极教训她,却引来她声势浩大刁蛮叫嚣。
……
“臣妾得皇上厚爱,自然需得多多体谅万岁爷辛苦。那般心里憋着气,皱着眉头的万岁爷,您不稀罕,臣妾还稀罕着,臣妾瞅着心疼。”她独自立于常宁宫中,身姿昂然替他抱屈。
“之前臣妾说会护着您,您还当了笑话听。这回可是真当见着了。可惜臣妾宁肯您不知晓。”那女人心疼他,怕他心里落下不痛快。却不知听在他心里,满满都只剩下她。
……
末了眼前全是她黏在他身上,娇滴滴仰着头,眨巴眼眸,一声声无赖讨好,“皇上您要心疼臣妾才好。”
几十年朝朝暮暮,得她相伴每一日,他岂能忘怀。
知她脾气不好,狡诈会哄人,末了,又被她欺骗一回。
“娇娇,你言都听朕的,何以再不应朕!”
痛入腑藏,眼前再不可视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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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庆二十九年七月初四,一生受尽建安帝宠爱皇贵妃慕氏,薨。年四十又九。
帝大恸,辍朝九日,病重不起。追封皇贵妃慕氏皇后位,谥号元敬敏慧周皇后。入昭陵,百年后与帝合葬。
又两年,永庆三十一年二月初三,大魏建安帝思虑过重,药石无用。亥时三刻,于羲和殿召集众臣宣读诏命。半刻钟后,一代大魏圣主驾崩,太子继位。
史记,大魏之兴,自圣武文皇帝而始。
帝弥留之际,于病榻有言,平生三大憾事:其一,未曾察觉先帝潜伏之病兆;其二,未能与元敬敏慧周皇后携手终老,痛失吾爱;其三,有负元敬敏慧周皇后所托,无力周全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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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
副驾上坐着的女子从包里掏出手机,看见那串熟悉的号码索性摁了关机。
“怎么,还是正科江总?”一旁戴着墨镜,十指涂了夸张亮紫色彩甲的女人幸灾乐祸。
“明知故问。看路好好开车。你那小命不值几个钱,别祸害了姐跟着受罪。”
“啧啧,听这口气,还真得瑟上了。”
撩了撩长发,女子扬眉浅笑。“踹了江驰,心情大好。”
“正科太子爷,就这么入不了你周彤法眼?当初是谁拍着胸脯,口口声声说姓江的活生生一尊男神,不拿下誓不罢休?”
打开音响,随意挑了首眼生的试试,周彤竖起指头在身旁女人眼前晃晃。“出去应酬能应酬到一身骚味儿,再坚挺的神格也得碎了。”
呵呵直笑,也就她才这样牙尖嘴利奚落那男人。可惜江太子拉下颜面,几次三番替自己辩解。便是她都软了心,却在这女人跟前无功而返。
“跟他好了大半年,就没半点儿舍不得?”
“你确信咱现在说的是江驰,不是奔驰迈凯轮?”
“哎哟喂,您还矫情上了?现在小姑娘都喜欢宝马。您要瞧不上奔驰,咱换换口味?”
盯着窗外稀稀落落飘下的雨点,指尖顺着玻璃上雨水划落,一双媚眼的女人作势点了点头。
“这回擦亮眼睛挑一匹黑马。最好还是自动送上门来。”
“做梦呢吧你。真正纯种,上千万身价,再多几个江太子也赶不上。”
“谁知道呢。指不定明早一睁眼,那马就到了跟前。高大帅气上档次,最主要——还能骑在身上招摇过市,作威作福……”
嬉闹逗趣儿,却不知冥冥之中有人一语成谶,另有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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