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自早上分别,宝钗这里思念不说,黛‘玉’却也坐卧不宁,午饭后与几个姐妹在贾母外间顽笑,连迎‘春’都说了好些话,只她一个坐在旁边,和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一言不发,惜‘春’最小,就拿手来捏她脸道:“林姐姐今日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迎‘春’道:“只怕是累了。”
探‘春’笑道:“我看不是累了,是在想宝姐姐呢。”又故意道:“林姐姐整天和宝姐姐粘在一处,每回想找你,你都不得空,好不容易宝姐姐走了,能和你在一块处处,你又不说话了,同是姐妹,相待竟如天壤。”
黛‘玉’不知她真恼假恼,忙道:“都是姐妹,不过我们住得近,所以来往得多些,哪有什么分别,你快莫瞎说。”
这话说得亏心,连迎‘春’都来打趣她道:“原来我们竟是和宝姐姐没有分别的,那我也要托林姐姐做个荷包,每日也要你给我念几句诗,早上一起去老太太屋里坐,晚上去林姐姐屋里睡。”
黛‘玉’听前面尤可,听到最后一句,那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娇嗔道:“一天到晚瞎说些什么呢?你是姐姐,别在妹妹们面前做榜样。”
探‘春’笑道:“不得了不得了,林姐姐端起姐姐架子了,若说姐姐,宝姐姐那才是最大的姐姐,我们偏偏要和她学。”说着就扑上去闹黛‘玉’,又叫惜‘春’、迎‘春’帮忙,惜‘春’早笑嘻嘻一团钻到黛‘玉’怀里了,迎‘春’在旁站着抿嘴笑,见黛‘玉’要从旁逃脱,就轻轻巧巧一站,堵得黛‘玉’离开不得,被探‘春’、惜‘春’两个一前一后,挠得连连求饶。
探‘春’几个闹到贾母歇午才罢,黛‘玉’赶忙出来,鬓发纷纷,也无心整理,就在屋里坐一回,想了一回宝钗,又想了一回父亲,由父亲又想到薛蟠,由薛蟠又想到宝‘玉’,由宝‘玉’再又想到贾府,不免忧心忡忡——宝钗是和宝‘玉’过了一世的,因此对宝‘玉’的文才人品倒还相信,黛‘玉’拿宝‘玉’与宝钗一比,却觉得他实在靠不大住,因唤过紫鹃,吩咐道:“这几日不用你值夜,晚上你就家去吧,倘若你家有人来,便马上来回我,若是没有,你叫你哥哥自己去那府里走一趟也使得。”
紫鹃故意道:“姑娘这话说得好不明白,我家日日都有人来的,姑娘说的到底是哪位呢?我哥哥去那府上,那府上又是哪府上?”
黛‘玉’跺脚道:“连你也来取笑我!”
紫鹃笑道:“我可不敢取笑姑娘,我笑的是宝姑娘,这都一整天不见姑娘了,不知道她这会儿急成了什么样,我家‘门’口送信的只怕都要排出一条街去了。”
黛‘玉’横她一眼,紫鹃见她当真羞了,才放过她,黛‘玉’又取了一锭银子赏她哥哥,叫她悄悄带出‘门’去。紫鹃坚辞不受,一路跑着出去了。
黛‘玉’坐着无事,便往宝‘玉’那里去,才进院子就听小丫头子议论,说宝‘玉’“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白天黑夜的只是读书,那时候见到那些书就要烧了撕了,这会子几本破书竟比那些姑娘们还亲了”。
黛‘玉’听了微微点头,进了屋子,果然见宝‘玉’在背书——从前他应付贾政,一读书恨不能全府里都知道,这会子真看进去了,却是微微仰头,眯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连黛‘玉’进来都没看见。
黛‘玉’不好打扰,正要出去,不防被袭人一把拉住,道:“姑娘劝劝我们爷。”
黛‘玉’见袭人、茜雪、秋纹、麝月四个大丫头全都围上来,讶然道:“怎么了?”又问:“怎么是你们几个,晴雯呢?”
麝月小声道:“还不是我们这位祖宗爷爷!不用功的时候大板子打着也不肯写一个字,用起功来竟是不要命了,连着十几日不分白天黑夜地背书,除了老太太与太太那,竟是一步‘门’也没出过,我们怕他伤了身子,劝了几句,被他一顿骂回来,晴雯哭得和什么似的,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黛‘玉’道:“他肯上进,那是好事,你们素日不也总劝他么?”
袭人道:“上进自然是好事,只是这么着也太入魔了!万一和珠大爷似的…”她住了嘴,眼圈也渐渐红起来,麝月忙从旁道:“老太太太太都忙着娘娘的事,府里也没个长辈管他,我们想素日里只有林姑娘的话他还肯听进去一点,所以求姑娘劝劝他,哪怕一日歇一个时辰呢,总比每天这么拼命的好。”
黛‘玉’点点头,又扭身回去,绕到宝‘玉’身后,劈手扯宝‘玉’的书,谁知宝‘玉’太过入神,她竟没抢过来,一本《四书集注》被撕成两半,宝‘玉’不知是黛‘玉’,大怒之下顺手一推,把黛‘玉’推了个踉跄,待见是黛‘玉’,吓得急忙急火地要叫人,被黛‘玉’挥手止了,袭人几个早过来扶着黛‘玉’慢慢站定,黛‘玉’缓了半晌方道:“说你是呆子,你还真呆,你以为这么闭‘门’读死书,就能中举么?你要考的是文章,不是明经,书背得再好,文章写不出来,也是白瞎!”
宝‘玉’道:“我…我只觉得,不读书难过。”
黛‘玉’见他眼窝深陷,目下青黑,整个人比先竟瘦了一大圈,话再出口时便柔和了些,道:“你想上进的心,我们都知道,只是上进也有上进的法子,不是一味死读书就好的。我劝你倒还是去族学里头,若是你嫌太爷不在,请老爷替你延一位先生也好,总比你一个人在这里闷着强。”
宝‘玉’何尝不知她说的这些道理?只是因为听到宝钗说辞,心中难过,唯有读书派遣而已,被黛‘玉’一说,便低头道:“我省得,过几日,等老爷闲了,就去和他说,现在还先在家里自己把四书背起来罢。”
黛‘玉’正‘色’道:“你读书是大事,老爷再忙,也是有空的,你不如早和他说了,他早些替你打算,你也可以早些入学,其实李祭酒家家风甚严,若是你能去他家附学,到时候再请我父亲指点指点,几场之内,总能高中的——只是你还顾惜着些自己,不要同你哥哥一样,有心振作,无力回天。”
她的话宝‘玉’倒是听得进去,当下果然由丫头们服‘侍’着去歇了。黛‘玉’眼看着宝‘玉’倒在‘床’上睡下,才被袭人几个千恩万谢地送出来,回屋之后,却越觉宝‘玉’之不肖,深感从前自己是瞎了眼睛,竟和他相处甚谐,又益发地思念起宝钗来,独坐窗前,至晚才睡。
次日紫鹃一进来,黛‘玉’便赶着她问:“有人到你家么?”
紫鹃笑嘻嘻打开随身包袱,黛‘玉’先见里头有燕窝,顿时挂了脸,待见了咸菜萝卜,方欢喜起来,面上还道:“就这些么?”
紫鹃道:“我家的来人说,以后姑娘想要什么,不必走咱们府里,从那边去就行,宝姑娘已经备下了一头骡子,专‘门’替姑娘跑‘腿’。”
黛‘玉’越发笑开了,丢下一句:“算她有良心。”相思之情方算少解了。
因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连续十数日忙着入宫等事,虽有宝钗不断撺掇,薛姨妈也直到冬至之后才乘车来这边拜访姐妹,黛‘玉’早从紫鹃那里得了消息,清晨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到三‘春’所住抱厦里,那三姐妹见她如此热情,无不诧异,及至宝钗忙忙赶来,方都释然。
宝钗一见黛‘玉’,眼睛只管钉在她身上,嘴角不知不觉带出笑来,却对探‘春’道:“三妹妹一向可好?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探‘春’笑道:“我好不好是不大所谓的,林姐姐好就行了。”
一句话把宝钗和黛‘玉’都闹了个大红脸,怕着痕迹,特地坐得远远的,却不知这样越发叫三个姐妹都看在眼里,拿她两个打趣个不住,直到薛姨妈要走了,竟是一次单独相处也没有,把宝钗急得不了,慌张间推说出恭,转到外头,黛‘玉’便忙说头晕要回去,方转出来,两人在恭桶边见了,一句话不说,先抱了一抱,宝钗顾不上再多亲热,忙忙和黛‘玉’道:“那几日只顾着喜欢你了,正经事都忘了说,我想了些好些法子,你看合适不合适。”
黛‘玉’也道:“我这几日也想了一回,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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