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恢复更新了,一定等我
奶妈
新娘化妆室的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张怯生生的年轻女人的脸探了进来。
眉荔的瞳仁瞬间张大。在这之前,她正盯着化妆镜中身着白纱的自己,思绪纷乱。很难让人将镜中妆容典雅,气质高贵的新娘与十年以前在母亲的山地里埋头苦干的苦逼女孩联系在一起。化妆镜中突然探进来的这张脸,恍如隔世。消失了十年、隐匿了十年,让她苦盼了十年、苦找了十年,此刻竟清晰地出现在她身后。她急速地转过身去,胸腔里的心脏急剧跳动着,所有的血液都往脑门上涌。可是,回过身去的一瞬,那张脸已经从门缝里缩了回去,化妆室白漆的门依旧紧紧闭阖着。
难道是她的错觉?她太思念她,所以产生了幻觉?不可能,这张脸方才那么真切地出现在化妆镜里,和十年前相比是发生了些变化,曾经少女的五官都已经长开去,长成年轻女人的眉眼,但是眉眼间的微微颦蹙却和十年前如出一辙。眉荔疾步上前,拉开化妆室的门,奔到了通廊。酒店的落地长窗投进大片大片炫目的天光,光洁的地砖和墙壁又将这些光反射出去,光与光碰撞交错。在这片磅礴混乱的白光里,眉荔拽着婚纱裙摆,一遍遍疾走。她像一颗在空泛的海水中沉浮到窒息的泡沫,泪水一次次涌上眼眶,又一次次被逼回体内。手机里是重复了十年的单调的忙音,那个被她拨打到几乎溃烂的号码还是停机。
身后有人拽住她的手,眉荔心下本能一紧。一个在她心里藏了十年几欲发霉的名字脱口而出:“阿绿……”回过头去,定睛一看,全身的感官都虚脱下来,是如恩。
“老婆,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你怎么还乱跑?”西装革履的新郎如恩笑吟吟的,如沐春风。他正牵着一个小男孩。六七岁光景。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他是伯父的儿子,”如恩介绍,然后眉毛一挑。诡谲地笑,“私生子。”
“不是你的私生子就好。”眉荔情绪不佳,懒懒回道。
如恩的伯父秋帆是眉荔的伯乐,十年前。要不是他从那个偏僻的小镇带走眉荔,现在眉荔依然是明珠暗投、怀才不遇的贫家女。眉荔一直不明白。大世界里的秋帆怎么就会发现生存在社会底层的她,身为出版商的秋帆怎么就会知道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子上有一个酷爱写作的女孩,为了实现卑微又浩大的作家梦孜孜以求,日复一日。她所能想到的所有理由都是唯心的、形而上的:是她的穷且益坚感动了上苍。是天道酬勤,是一分耕耘迎来了一分收获……秋帆从不跟眉荔解释他慧眼识珠的因缘际会,他只是利用他手头上能够动用的所有关系。把一个籍籍无名的文坛小卒推成一代畅销书作家。十年之间,眉荔火遍大江南北、海峡两岸。名利双收的时节。更难得的是收获如恩的爱情,可是,眉荔彻底失去了阿绿。十年之间,宛若石沉大海,音讯全无。母亲总兀自抱怨:“阿绿这个死丫头,的确是死了……”眉荔是绝不苟同的。
此刻,站在酒店奢华的布景中,看着如恩身边那个气质卓尔不凡的小男孩,眉荔倒没有十分震撼。秋帆因为妻子不育,年过半百还是膝下无子。这在眉荔,无疑是苍天不公的事情。知遇之恩重如泰山,父亲一样的秋帆没有传宗接代的香火,实在是美中不足的缺憾。现在,眼前这小男孩弥补了这缺憾。私生子就私生子吧,完全不影响秋帆在她心目中高大的形象,他依然是她心中一座道德的珠穆朗玛。甚至,他犯了这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反而拉近了他和她的距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他只是一个需要她去尊敬、去感恩、去酬答一辈子的长辈。这样想着,眉荔伸手宠溺地揉揉小男孩的短发。
“哥哥,哥哥,”小男孩盯着眉荔对如恩说,“新娘子长得好像我奶妈。”一脸的天真无邪把眉荔和如恩都逗笑了。将最耀眼的爱人同一个卑贱的奶妈相提并论,眉荔虽然不以为意,如恩还是有些不悦。但他无暇和童言无忌的小孩相理论,因为婚礼马上就开始了。
婚礼现场,简约不失排场,高朋满座,记者云集。眉荔的父亲瘫痪在床,没有出席婚礼,眉荔是挽着秋帆的手臂从红毯这头走向红毯那头的如恩的。红毯那头,新郎如恩笑成一朵花,行走在红毯上的新娘眉荔也笑成一朵花。但是,宾客席上的母亲没有笑,她惴惴不安,神色惶惶,当如恩终于握住眉荔的手,她蓦然起身,匆匆离席。当如恩将一枚钻戒戴在眉荔左手的无名指上,人群中传来骚动,小男孩哭着奔向秋帆:“爸爸,奶妈不见了!”
酒店的天台上站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对峙着,却互不相看。她们身后是空荡荡的高空,脸上是绝望凄凉的泪。
“消失了十年,为什么不干脆去死?”年老的女人声音发抖却语气坚定。
年轻的女人笑起来,她的目光缓缓调到年老女人的脸上。这张脸曾是她从小到大的噩梦,十年不见,这张脸并未沧桑多少,这十年她应该过得富足而舒适,不再像十年以前的每一个日子,都那么苦哈哈、惨兮兮、穷得让人想犯罪。十年的并不曾苍老多少刺激了她的神经,令她想起十年以前面前的这个人加诸于她身上的每一个噩梦。她是她的母亲,却是她醒来睡去无数次想要杀死的那个人。她的泪从眼眶里源源不断地滑下来,打湿她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在我出生的时候,你就应该把我丢弃在尿桶里,像对待小妹那样……”她忘不了小妹出生的那个夜晚,隆冬腊月。风刺骨地凉,当母亲探手到小妹身下,发现不是她每日祈祷渴望获得的儿子,便神色一凛,小妹随即被扔进了床边的尿桶。“咕咚”一声响,小妹的哭声瞬间被湮灭。在她往后的人生中,这一幕无数次在梦中重现。小妹像一个鬼影纠缠着她。母亲是凶手。而她是眼睁睁的看客,是冷血的帮凶。如果她从尿桶里捞起小妹,如果她求求母亲。或许母亲就回心转意了。可是没有,那个夜晚,她像尊石像,冷酷地看着悲剧发生。只因忌惮母亲的鞭子。母亲是个多么冷酷的人,在生下小弟之前。她一共生了六个女儿,除了眉荔和她,母亲亲手果结了其他人的生命。留下眉荔,她可以理解。因为眉荔是长女,长女和次女比起来,所能庆幸的是。虽然不是男孩,但还能承欢初为人父、初为人母的男女膝前。取悦他们聊胜于无的心态。就算生了男孩,父母们对长女的爱还能维持惯性,像急刹车时车子想停却停不住的自然向前滑行。可是母亲竟也让她这卑贱的次女苟活于世,实在匪夷所思。
“我的确那么做了!”此刻,母亲吼叫起来,眼睛血红,泪水奔流,“可是眉荔救了你!”
阿绿的心重重疼了一下,她不知道在她一出生眉荔对她就有了救命之恩,她只知道在她小时候高烧到不省人事的那个夜晚,母亲放弃了她,可是眉荔背着她冲进苍莽阴森的黑夜。眉荔没有钱,但还是敲开老医生的店门,跪在医生跟前,哭着喊着乞求着,让医生救她。那一年,眉荔十岁,她五岁,眉荔只不过比她大了五岁,就要承担起长姐如母的重责。而眼前这个女人,她赐予她生命,同时也赐予她卑贱、伤害、仇恨、罪恶、痛苦,普天之下,有谁把自己的母亲拿来怨恨的吗?她的泪滚滚而落,泪眼模糊里,她望见母亲缓缓地向她跪了下去。
“阿绿,”母亲唤她,从未有过的温柔,带着虔诚的忏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的女儿们,就让我对你们所有人的愧疚都弥补在眉荔身上好了,眉荔现在是有光环的人,她的名誉伤不起,如果让人知道她有个当**的妹妹,记者们会怎么写她?人们会怎么看她?”
母亲的哀哀乞求、涕泪俱下在阿绿看来是这样令人不可置信,曾经恨不能把女儿的肉身寸寸算计的母亲如今竟这般体恤起眉荔,阿绿只觉可笑:“**之前呢?是坐台女。坐台女之前呢?是按摩女。**、坐台女、按摩女,眉荔要有哪一种妹妹才能保住她的光环?”
母亲站了起来,面容扭曲,目光凄冷,她一步步走向阿绿,以十年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流露的一个母亲柔软的声音说道:“既然消失了十年,就不该再出现,就当做你已经死了好了;就当做在你出生的那个夜晚,我把你扔进尿桶里,眉荔没有把你救过来好了;就当做在你发高烧的那个夜晚,眉荔没有救你,你已经死去好了……做了我二十五年的女儿,苦够了,也恨够了吧?不如当做十年以前你就已经死了!我已经失去你十年,我已经习惯没有你的生活,可是我不能没有眉荔!眉荔给我带来的是你永远无法为我带来的荣耀和骄傲,在那个势利的镇子上,你都看到从小到大那些人是怎么对待我的?因为生不出男孩,因为穷,我们被街坊邻里唾弃,被所有人嘲笑,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可是现在镇长看到我都要礼让三分,因为我是眉荔的母亲,眉荔是镇子的骄傲,镇长恭敬地称呼她乡贤!现在我不用没日没夜地干活,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都要为一家人的口粮算计,眉荔给我在镇子上买了几栋高楼,我只要收收房租就能过跷二郎腿的日子!你爸爸也不能没有眉荔!他一个无用的瘫子,因为眉荔才能对保姆指手画脚,才能像主子一样过活!你的弟弟更不能没有眉荔,所有的前程、未来都要仰仗眉荔,指靠眉荔的光环……”
母亲的泪每一颗都像符咒,长篇的告白就像冗长的绳索,一圈一圈套住阿绿的思绪和呼吸,裹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在母亲近乎冷酷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恳求一步步向后退去,直到身子碰到天台的护栏。冰冷的铁栏像钢刀一样架在她的腰脊上,她激灵灵一凛,本能地扬起头颅。
从小到大,阿绿从不曾这样扬起她的头颅望向高高的天空。这是姐姐常做的动作,姐姐说天空充满梦想和希望,天空包容所有眼泪和微笑。当姐姐在母亲的山地上高高扬起她的头颅,阿绿就把头颅秤砣一样垂下去。垂到脚背上去。她害怕她扬起头来。并不能像姐姐一样望见高而远的天空一碧万顷,霞光万丈;她害怕她扬起头来,只有绝望的乌云密布。
她是个一出生就不讨母亲喜欢的卑贱的次女。尽管不喜欢。母亲待她还是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饿了给饭,渴了给水,哭了的时候。还能给白眼和谩骂。只是当母亲打毛线的时候,弟弟和姐姐围着。她给他们的微笑和温柔,没有一并也给她。她总是孤零零一个人,远远地躲在一边观望和觊觎。阿绿自己也讨厌自己。弟弟因为是男孩,便什么都是好的。她自觉地不同他比较。可是姐姐除了和她一样是女孩以外,她什么都和她不同。姐姐漂亮,聪明。人前人后落落大方,她却各种畏畏缩缩。猥琐见不得人。
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拿着铅笔盒重重敲她的头,边敲边愤愤然地念叨:“你怎么会是眉荔的妹妹?你怎么能是眉荔的妹妹?”在镇子的中心小学,哪个老师不知道眉荔的名字?那个门门功课都满分的尖子生,那个作文写得拿奖拿到手软的优等生,那个被老师赞为“柳州风骨,长吉清才”的柳眉荔,她是她的姐姐,同父同母,一奶同胞。她光想想就能鼻头发酸,心尖儿冒汗。不单老师怀疑,她自己也要怀疑,她怎么会是眉荔的妹妹?榆木脑瓜,脑细胞堆在一起就是一碗浆糊,看到书本就一个头两个大的柳阿绿,光是和柳眉荔同姓便是玷污姐姐的英名。她总是有很深的负疚感,如果老师遇到姐姐那样的学生就可以成为端庄优雅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不是挥舞着铅笔盒张牙舞爪的女巫。
她的笨不单单表现在学习上,除了读书,干活也不如姐姐利索。镇子时兴捻茶珠,将两三根茶针团在塑料纸上定型,隔一夜撕开塑料纸就跳出一个个圆滚滚的茶珠,老弱妇孺只要双手是健全的就能干这项手艺活赚点钱贴补家用。母亲并不富裕,父亲长年累月在外打工,凿隧道,下矿井,挖煤矿,赚的是石头当帽子的玩命儿的钱,所以母亲很节俭,也很勤劳。母亲在自有的山地种粮食、种蔬菜、种瓜果,茶叶丰收的时节就替有茶园的人采茶,茶叶采完了,就去镇子的手工作坊里领加过工的茶针回家捻茶珠赚工钱。
晒过的茶针硬邦邦的,姐姐总是懂得要往上面喷多少的水才能让茶针恰到好处地柔软,以助她将它们细长的身姿团成圆圆的小球。而阿绿总是喷了太多的水,让茶针发酵走味,捻出的茶珠也不能像姐姐捻出的茶珠那样圆滚滚、白茸茸的,她团出的茶珠总是黑溜溜长满小毛,不是茶尖翘起来,就是茶梗伸出来。姐姐还有个绝招,长长的塑料纸团上茶珠后就像平整的豆腐块,茶珠一颗颗紧挨着,上下左右,排列有序。一般人的塑料纸团一次茶珠后就废了,而姐姐的塑料纸团完茶珠还能再利用。经过一夜定型,次日早上母亲只要捏住塑料纸的两端往相反方向一拉,一颗颗茶珠豆子一样落在牙缸里,发出“叮叮咚咚”悦耳的声音。所有的茶珠都落到牙缸里,原来平滑的塑料纸竟没有丝毫破损,只是像直发烫成了好看的卷发般,一浪一浪的。母亲就扬着那波浪卷的塑料纸,指着阿绿的鼻子嫌弃:“同一个妈生的,为什么差距这么大?”
阿绿不敢嫉妒姐姐,她只是怨恨自己为什么这么笨,她团完茶珠的塑料纸总破成一绺一绺的,一绺一绺间是一个大洞一个大洞。母亲总是需要将姐姐捻出来的漂亮的茶珠铺底和做面,而阿绿的茶珠被夹在中间遮羞。当母亲将一大牙缸茶珠送到手工作坊里时,老板看看上面的茶珠一个个圆实可人,便将茶珠全都倒进箩筐里,发现牙缸底部的茶珠也同样漂亮。便十分满意地夸赞了母亲干活细致,第二天便给了母亲更多的茶针。那时候,捻茶珠的人多,老板对每个人的茶针份量是计算好了的,生怕人们为了多赚钱而多领了茶针却不讲究茶珠的质量,捻出来的茶珠不漂亮,他就卖不出好价钱。因为有姐姐的漂亮茶珠掩护。老板对母亲十分信任。每次都给母亲比别人更多的茶针,那意味着把比别人更多的钱往母亲怀里塞,母亲高兴极了。
终于有一天。老板竟一下精明了,他将牙缸的茶珠往箩筐里倒到一半,突然就拿起牙缸来打量,他看到了阿绿捻的一个个刺猬一样的茶珠。顿时大发雷霆,对母亲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回到家的母亲怒不可遏。抓了阿绿便打。阿绿一直觉得母亲的心肠是黑的硬的,母亲的血是冷的冰的,把她往死里打。姐姐抱着弟弟站在一边,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阿绿讨厌姐姐,讨厌姐姐在她发高烧的夜晚救活了她,却又熟视无睹地看着她一次次在母亲的鞭子下打滚。讨厌姐姐在母亲对她的伤口抹盐水的时候那张绝美的容颜不但没有悲伤,还没有任何表情。像尊石像,没心没肺看着所有丑恶的行径发生,却不出手阻止。母亲再揍她的时候,她就把自己想象成姐姐,她模仿姐姐没有表情的面容,僵直地站在那里,恁母亲打骂。母亲气坏了,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嘴里喊着:“我让你装死人!我让你装死人!”阿绿躺在地上,还是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他们家是两层楼的砖木房子,天花板是二楼木地板的背面,核桃色的,像生锈的铁片,挂了些蜘蛛网。阿绿的目光像被那些蜘蛛网牢牢粘上,她的黑眼球向上翻去,露出大片的眼白。母亲抓狂了,她讨厌这种无声的逆来顺受,她把它看做是赤裸裸的无言的反抗。她从灶膛口一把抓过一只烧红的火钳往阿绿的脖子上抹过去,阿绿跳起来,又叫又哭,双手在脖子热辣辣的皮肤上捣腾着,恨不得自己剥下那层烧灼的皮,母亲得意地笑了:“我看你还装死人不?”
那个被母亲用火钳烙伤脖子的夜晚,阿绿像一只绝望的老鼠蜷缩在楼梯下窄小的空间里,母亲没有管她。黑暗中,脖子上的疼一阵阵袭来,痛苦难当,阿绿慌乱地伸出手揪扯了自己的脸颊一下,力道很重,把对母亲和自己的怨恨都加注在那重重一揪里,竟然,这是个好方法,这种疼淹盖了脖子上的疼。阿绿仿佛尝到了甜头,她更欢畅地揪扯着自己的脸颊、手臂、身子,不停地揪扯,每一寸皮肤都充满烧灼的疼痛,她沉浸在那此起彼伏的疼痛里,乐此不疲,那样她就彻底分不清哪个疼痛才是母亲制造的。黑暗中,一双手制止了她的自虐。是姐姐。阿绿一下推开姐姐的手,她讨厌姐姐,她怨恨姐姐,占据了母亲的疼爱,占据了弟弟的依赖,占据了所有人艳羡的目光,却从不对母亲鞭子下的妹妹伸出援手。
“我知道你对我有气,你一定在想妈打你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帮你,求一下情,或者抢下妈的鞭子,你就得救了。我也想救你,可是我不敢,妈的脾气那么坏,我如果在她面前帮你只会让她打你打得更重,甚至让我自己也被打,我也很怕妈,怕她的坏脾气,怕她像打你一样打我,阿绿,我不如你勇敢,你在妈打你的时候都不哭,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我做不到你那么勇敢……”那夜,姐姐带着哭腔的剖白像黑夜一样冗长,阿绿的眼角有幸福的泪水滑落,她竟然也可以被姐姐羡慕,她样样都好的姐姐竟然承认自己不如她勇敢,黑暗里声音发抖、身子发颤的姐姐在她看来是这样怂和孬,阿绿不可置信,又笃定地坚信着。当姐姐用冰凉的嘴唇亲吻她脖子上的伤口,阿绿的泪像决堤的洪。
自此以后,她不再恨姐姐。哪怕往后的日子,姐姐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倒在母亲的鞭子下,明哲保身地静默着,她也不恨她。阿绿甚至爱上了被母亲暴打的时刻,只有那个时刻。她感受到自己比姐姐强大,强大到连姐姐自己也承认她不如她坚强勇敢。母亲的鞭子雨点一样落在她身上的时候,阿绿是欢欣鼓舞的,她成篇背诵了初中课本上高尔基的那篇《海燕》。阿绿讨厌学习,却顽固地背下那篇《海燕》,母亲打她的时候,她就在心里背诵: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母亲的鞭子像闪电。阿绿呐喊着化身勇敢的海燕,而姐姐,像瑟缩的蠢笨的企鹅。可是更多时候,阿绿才是蠢笨的企鹅。她屈服在母亲的坏脾气下。还能平安获得一日三餐,可是青春期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临了。来月经的日子。阿绿像掉进无边无际的海,痛苦的海浪一浪盖过一浪,吞噬她的呼吸,母亲总是用鞭子挑起她沾满经血的**在她面前来回摇晃。酸溜溜的刻薄的言语像针,一针一针刺破她的耳膜:“被男人睡了吗?为什么这么小的人却流出这么多的血?”阿绿无法考究月经量和被男人睡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她只是垂着头。避开母亲审视的含满冷笑的目光。她的头颅像秤砣,沉重地垂到胸前去。如果可以,她会一直垂到脚背上去。阿绿知道母亲在乎的无非是金钱,她长成大女孩了,来了月经了,这本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来月经就要买卫生巾,这给母亲原本拮据的生活又多了一笔开支,这才是症结所在。
父亲出了工伤瘫痪在床以后,母亲原本节俭的性格就更为严苛了。她虽然没有像打阿绿那样对姐姐也横加拳脚,但是面对姐姐的吃穿用度和学费问题尖酸刻薄的言语是少不了的。每当母亲对姐姐冷嘲热讽的时候,弟弟就会给姐姐递毛巾,他心疼姐姐,怕她会哭,但是姐姐没有,姐姐还是面无表情地站着,看不出忧伤和难过,尔后在日记本里写道:贫穷把母亲逼迫成一个尖锐到想要破碎任何人的激烈的女子……阿绿不明白姐姐写这句话的背后是什么用意,姐姐恨母亲吗?阿绿无法考究,阿绿自己是恨母亲的,恨极了,她每天在诅咒中过活。十五年的家暴想让她不恨母亲,真的很难。但是把这种恨放到一个女人艰辛养着瘫痪丈夫和三个孩子的大背景中又显得那么心酸和不应当。可是这种大背景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太浩渺了,不着边际,以致她根本无法作为参考。
阿绿是十五岁这年辍学打工的。如果不是因为中考要交一笔百来块的考试费用,阿绿兴许还能完整地上完初三。班主任是个负责的年轻人,一遍遍往母亲家里跑,母亲怎么可能把钱花在一个学习不好又惹人嫌恶的次女身上?于是母亲一次次躲避着班主任。班主任偏还是个不依不饶的主儿,他找到眉荔任教的学校,对眉荔一番说教:“你都已经工作了,帮妹妹交一百多块钱的考试费有那么难吗?不知道你这姐姐怎么当的?”班主任的说教到最后有了训斥的意味,眉荔诚惶诚恐送走班主任,便陷入两难的境地。
那年眉荔二十岁,已经从师范毕业,在乡村的初小校教了一年书,参加了学区举办的教坛新秀课,拿了个二等奖便被调到镇子郊区规模最大的一所完小校。虽然工作两年,但是眉荔没有积蓄,工资除了基本的开销以外,一分不落地交给母亲。在学校里,眉荔没有朋友,因为没钱结交不起;和领导关系也是疏远淡漠,攀龙附凤更需要金钱打点。班主任当然不懂眉荔的难处,眉荔也不懂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如何去帮妹妹。她想过向人借钱,可是不知该向谁借,一钱逼死英雄汉,她更害怕借钱之后无力偿还。眉荔想破了脑袋,也不敢回家同母亲商量,她的嗜钱如命的母亲面对一百多块钱不知会骂出什么令人想死的话。
就在眉荔坐立不安的时候,阿绿哭着来找她。她是又挨了母亲的打,泪水混合着汗渍,将少女的脸庞涂抹得脏兮兮的。挨打的理由当然是因为这一百多块钱的考试费用。眉荔因为要上课,便让阿绿在学校一间闲置的宿舍里等候。等她上完课来宿舍找阿绿的时候,发现宿舍的门紧锁着,门内依稀传出阿绿的哭声和校长说话的声音。眉荔一下着了慌。校长的好色是闻名全镇的,镇子上有他固定的情人,他还在夜晚上街晃悠,拦下无知少女便去开房,他让他年近五十的妻子不停地吃避孕药,他甚至在出差时公然招妓,被逮去异地的警局。学校里不管有没有姿色的女老师都会被他揩油。高年级的女学生更是他诱骗的对象。他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母亲家里。鄙夷地打量破旧的砖木房子,问眉荔:“你妈想不想你每个月多拿几百块钱回家?”眉荔当然懂校长的意思,她惹不起。只能处处避让。
让阿绿和这样一个色魔共处一室,无疑是将一只鲜嫩的小羊羔弃在饿狼脚边。眉荔心惊胆战地拍打着门,门一下开了,校长肥胖的身子出现在门框里。硕大的啤酒肚就像行将临盆的产妇,秃到后脑勺的油腻的头皮令眉荔一阵阵犯呕。她顾不上校长嫌恶的目光。箭一样冲进宿舍,将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的阿绿护在身后。
校长很是费解,“她是你班上的学生?”
“她是我妹妹!”眉荔的眼里燃烧着两团小火焰。
校长脸色“刷”地绿了,他支吾着解释:“我刚刚什么也没干。我只是问她为什么不去上课躲在这里,我以为她是高年级的学生……”校长说着就要开溜,眉荔的不合群和不识时务在学校里出了名的。他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
“等等!”眉荔喊住了校长,她知道校长对阿绿还在诱骗阶段。并不曾发生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她不能放弃这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于是,她上前一步拦在宿舍门口,硬着头皮说道,“校长,学校里这么多人,你不想我喊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吧!有没有对我妹妹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校长急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关上房门?”
校长疑惑地看着眉荔,试探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眉荔将手一伸,“给我两百块!”
猫在床上的阿绿望见那时那刻姐姐的脸红得滴血,校长贼一样的眼睛仿佛有机可乘般笑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阿绿,好脾气地道:“先回家,校长和你姐姐说句话!”
阿绿被校长半推半拉出宿舍,油漆斑驳的宿舍门被重新关上,姐姐被关在门内。阿绿站在宿舍门外,呆呆地捧着那两张绿色的百元大钞,钞票上散发出来的咸涩的汗渍味充斥着她的鼻腔。她不知道门内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以后的日子姐姐也从未提起。她只是将两张百元大钞交给班主任,找回的钱还给了姐姐。遗憾的是,阿绿还是没能参加中考。堂哥在东莞开了一家按摩店,正紧锣密鼓招兵买马。母亲并不知道阿绿已经缴纳了那一笔考试费用,她只是果断地将阿绿送到堂哥那里。而班主任也没有像之前追钱那样殷勤地去追人。
当母亲把阿绿送到堂哥那里时,表情是愉悦的,脚步是欢欣的,阿绿望见她几乎神往地仰起头看了看身旁的高楼。在镇子上建一栋高楼,作为将来弟弟的婚房,这是母亲的夙愿。可是这个夙愿的达成比登天还难。
姐姐已经从师范毕业两年,调到镇子郊区的完小校之前在一所乡村初小校教书。每天搭车到距离镇子几公里远的村子口,然后沿着一条下坡路走上半个小时才能到达学校。中午在学校食堂吃一包泡面果腹,晚上再沿原路返回,先是走半个小时山路到达经过村子口的公路,然后搭车回镇子。姐姐总是晨曦微亮就出门,披星戴月才回家,哪怕这样,姐姐的工资还是少得可怜。除去车费和午饭的钱,一个月交到母亲手里的不过五百块钱。调到完小校之后,姐姐只要骑自行车就能往返学校家里,省去了车费和中午的伙食费,工资也能如数交给母亲,但也不过六七百块钱。靠这个钱盖大大的房子,天方夜谭。于是姐姐工作之余就尽可能地干零活,采茶叶、捻茶珠、擦大金纸。姐姐总是埋头苦干,静默无言。不管母亲对她的工资如何不满,对她偶尔的开销如何叫嚣,她都面无表情,不还口,也不哭闹。阿绿觉得姐姐像个木头人,再不是小时候充满灵气的人见人夸的被老师赞为“柳州风骨。长吉清才”的柳眉荔了。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母亲睡着了,姐姐坐在漆面斑驳的旧书桌前,展开日记本。执起细瘦的圆珠笔,阿绿才看见姐姐的眉头展露出一丝笑颜。微笑的姐姐那么美,就算衣着朴素,还是美得令阿绿窒息。姐姐在写作。姐姐从小就爱写作,那个被母亲用火钳烫伤脖子的夜晚。姐姐在黑暗中对阿绿说:“长大以后我成了作家了,就能赚很多钱,有了钱,妈的脾气一定不会这么坏。妈的脾气好了,你就不用挨打了……”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但是阿绿还是能看见姐姐星子般熠熠生辉的眼睛。
从小到大。姐姐一把笔一把笔地写着小说,一本日记本一本日记本地写着。写到手指上长出厚而硬实的茧,姐姐还是没有当成作家。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作家,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赚到钱,姐姐也不知道大多数的作家是赚不了钱的,她只是埋头发狠地写着。她在她的文字里活成另外一个人,生动的,有颜色的,充满灵气的。那样的柳眉荔是阿绿羡慕和崇拜的,也是她望尘莫及的。
母亲将阿绿送到堂哥那里,十五岁的阿绿成了按摩女。无数次,阿绿在夜深人静时爬上高高的天台,俯瞰城市的灯红酒绿,然后想象着从天台上纵身一跃……每日里忍受不尽的是嫖客们色眯眯地垂着涎水伸向她还未发育完全的胸部的手,那种歇斯底里地揉捏,仿佛要把她蓓蕾一样含苞的小乳揉搓成脱水的指甲花,那种歇斯底里地疼痛和屈辱是她不堪负荷的。每当她尖叫着从按摩室跑出来,堂哥凶神恶煞的嘴脸就猛然出现。她被像动物一样驱赶回按摩室。嫖客们或咒骂,或诱导,心肠好一点儿地就对她说道:“让我**吧,你就不用打飞机打得这么辛苦了。”
不管如何,阿绿都咬紧了牙关,她绝不脱裤子。不脱裤子,就意味着赚不到大钱,单纯的按摩只会像捻茶珠一样既辛苦又赚不到钱。风尘之地哪有可能真出淤泥而不染?所谓“花中君子”陈三两不过是戏剧中的人物,虚构的而已。不能给家里寄回大笔的钱,按母亲的话讲是“白白污了好人家的名声”,母亲生气是预料中的事情,还会遭来堂哥的嫌弃和其他按摩女的耻笑。按摩女们都是和阿绿年龄不相上下的女孩子,她们在学校里有的成绩好,有的成绩糟,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都是来自农村,都是贫穷人家的女孩。如果出生富裕,就算成绩糟也能花钱买书读,根本不必到这腌臜之地卖肉。因而阿绿觉得无论如何姐姐都是幸运的,无论如何母亲都是善待姐姐的,她让姐姐读到师范毕业,还有了一份铁饭碗。而阿绿拥有的就是一份按摩女的工作。
当姐姐在学校的黑板前执起教鞭,阿绿能执起的就是按摩室里嫖客们的生殖器。最初,那些颜色暗紫,粗大、荤腥、充满精骚味的生殖器令阿绿恐慌。这就是母亲求神拜佛吃斋祈祷渴望获得的“小鸡鸡”吗?它们是罪恶的化身,是阿绿从小到大得不到母亲喜爱的缘由,就因为缺了这东西,她变成母亲的眼中钉、肉中刺,变成多余而卑贱的次女。现在,在这窄小而昏暗的按摩室里,阿绿拥有了它们,它们在她少女的掌心从萎蔫到勃起,像喷薄罪恶的枪。如果她允许这些枪将罪恶喷进她的体内,那么,金钱、享乐、奢靡唾手可得。可是阿绿不,她像最坚实的堡垒紧闭了铜墙铁壁上的门,守住底线,守住仇恨,守住贞操,让母亲一遍遍仰望镇子的高楼,然后跳脚。这是阿绿唯一的生活乐趣和寄托了。仇恨是她活下去的动力。当嫖客们将生殖器在她充满发育疼痛的小乳间晃动,阿绿终于感到恶心。她跑上高高的天台,俯瞰地面上像鱼一样漫游的车子,开始犯呕。她有恐高症,只有仰望天空,她才有生在低处的错觉,从而心安。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尘埃,哪怕是这十几楼高的天台,亦是低贱的尘埃。未完待续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