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诚以为那又是他自己出现的幻觉,她是不知情的。-
没想到她听完他的叙述,神情淡淡的仿佛无所触动,眼底却有一簇光稍纵即逝。没等到他问,她拢了拢上衣,‘床’下没找着鞋,便赤足踩在实木地板上,路过他的时候连声招呼都不打。
这个冷漠疏离的态度,他一时没有适应过来。
再一想,她这么急着把周念的事了结,自然是有原因的。她找着了杨敬这个突破口,马上可以接近沈眠婴,要忙自己的事,他这边的小‘插’曲当然要解决,才能走得了无牵挂。她断得彻底,连周念的感‘激’都不想要,两袖清风一身清净。
雨天躲过同一处屋檐,现在雨停了,桥归桥路归路。
确实应该是这个道理的。可是他看着那个无牵无挂的背影,百转千回,化成一句:“至少能念念醒了再走吧?”
姒今果然停住了,眉头皱了皱,还是答应了。
毕竟是早就谈好的条件,她送佛送到西,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个冷淡一个掩饰,僵持着竟然有几分尴尬。姒今挑起眉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他只好故作轻松:“饿了没有?请你吃顿饯行饭吧。”
姒今玩味地看着他:“不用守着你妹妹么?”
他的目光明显偏了偏,不自在地说:“这里有周岳看着。”
姒今笑笑:“好。”
※※※
饯行饭还是选在翡冷,她办过寿宴的地方。
她办寿宴是在初冬,可当初孙清岷把她请出来,却要的是五月初八生的一男一‘女’的血。现在回想起来,周思诚也觉得对不上:“我还以为五月初八是你的生辰。一般不都是这样的么,需要同月同日生的人血。”
姒今懒洋洋靠在玻璃墙上,笑了笑:“五月初八,不是我的生辰,是我的忌日。”
听着说不出的怪异,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你面前,说“那是我的忌日”。
晌午的阳光被玻璃折‘射’出‘色’彩,模糊地映在她脸上。姒今晒着暖阳,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你之前看到的那段记忆,是我死的时候。”她宁静安谧地笑着,“只有人才有资格说死。我也是死过的。”
一切都是那次落水之后,她开始慢慢发现自己跟常人的不同。她的愈合能力变得出奇地强,膝盖磕破了,半天就能好,手指划破了,一会儿就看不出痕迹了。所以她一直觉得,那天才是她真正的忌日,她噩梦的开始。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她今天脸‘色’不好,只是姿态的慵懒掩盖了虚弱。
他问:“那你呢,你什么都没看见?”
姒今缓缓睁开了眼,瞳仁定了一会儿,轻轻说:“你真想知道吗?”
她在脑海里回忆了一番意识浑浑噩噩时看见的画面,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地点陌生的人,只有一个人她认了出来,那是少年时的周思诚。
“说吧。”
姒今居然犹疑了一下,才慢慢道来:“我看见一辆车,冲出了路面。车里三个人,一个是你,还有两个是一对夫‘妇’,我猜是你亲生父母。”
他看见了她童年时的画面,相应的,她也看见了他的。
周思诚颔首,眉宇郁沉:“应该是。就是那场车祸让我失去了双亲。”
下一句,她停顿了很久,才抬眼去看他的眼睛:“可是在画面里,三个人都已经死了。”
她的目光有种莫名的警惕:“你有没有想过,那么严重的车祸,两个死者都是当场身亡,你为什么能毫发无伤?”
“你在怀疑什么?”
姒今勾‘唇’笑了笑:“要不是你身上一丝‘阴’气都没有,我都要怀疑,你也是个死人了。”
其实他也想过这个问题。他的幸存太奇迹,奇迹到被送到医院时只受了皮外伤,而且记忆出现了短暂缺失,不记得当时车是怎么失控撞翻的。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才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那块凭空出现的‘玉’。
‘侍’应生上了餐前面包,两个人都没有去动。
周思诚望着窗外深出一口气,问:“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问他看见了什么的时候,分明就是因为自己看见了这幅画面。
姒今掰开松软的面包,去蘸蘑菇酱:“当个凡人多好,犯不着千方百计证明自己不普通。以后你就会知道,追悔莫及。”
这话说得霸道,让人下意识地想反驳,可是他竟然没有反驳‘欲’。因为不得不承认,在他心底也有一部分,捧着理智,清醒地告诉自己:见好就收,适可而止,回到那个平凡而安全的世界,不要再试着参与她的一切。
心里百味杂陈,他要了一瓶红酒。饯行怎么能没有酒,只是不知道她喝不喝得惯。
姒今没介意,跟他碰杯,听他讲一些琐碎的事。譬如她没有证件,要在各地行走只能靠包车,飞机火车这些现代‘交’通工具全都不能坐。又说包车‘花’钱,她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从他这里要救周念的酬劳,应该够她撑上一阵。
其实他还想说如果她再遇上类似“为什么坐车要系安全带”之类的事,尽可以继续来联系他。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了。
说了一大通,最后他想起了什么,打住了,问:“你需要这些么?还是靠施几个法术就好了?”
他喝得有点多了。
姒今没笑意,淡淡地瞧着他一杯一杯下肚。沉默的一场筵席,她到最后时突然微笑:“相逢一场,给你唱首歌吧。”
周思诚根本想不到,有点受宠若惊:“……好。”
她开始唱。
声音很轻,浅浅的低唱,柔和悠扬。古老又朴素的曲调,从未听过,唱的是一首词:“‘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日误儒生。”
她没有机会读很多书,这些词曲也就是小时候学来的,其实并不是很懂,只记得是一首送别的曲子。
只要是送别就可以了,以后不会再见了,周思诚。
※※※
周思诚回到安森小区的时候,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酒气。周岳本来还奇怪他去哪了,这会儿见他一个人回来,问他:“老妖婆……”想想又改口,“姒今走啦?”
对,走了。一般人话别时千里相送,再不济也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背影越走越远。但她走得利落潇洒,干脆凭空消失,连个目送的机会都不给人。
他头发沉,只想得起来一件正事:“你今晚住这里么?念念这样不好搬动,这屋子说不定有利于她恢复,醒来之前就留在这里吧。”
周岳点点头,突然一脸严肃:“哥,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念念她……好像有点不对。”
周思诚一下清醒不少:“哪里不对?”
“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他说的是周念的小臂。以前没发现,刚才他守着周念的时候,偶然瞧见她手臂上有个红点。撩开袖子去看,才发现那是一条红线,‘色’泽鲜亮妖异,弥散着血丝,仿佛是一条有生命的蛊虫。
周岳有点手足无措:“以前没有这条线啊,是不是顾容‘弄’错了,念念的状况又更差了?”
周思诚思考了一瞬便摇头。不像是‘弄’错了,姒今那样子显然是笃定了已经成事,才会那样没有负累地离开。
他问:“联系傅简和顾容了吗?”
“傅简说他也不清楚。顾容只跟我打包票说她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我问她这算怎么回事,她说她只负责让念念的生魂归位,生魂归位了不代表就健康无虞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周思诚的表情冷了下来,‘揉’了‘揉’眉心:“她是说,念念还中了别的招。之前是因为念念生魂没有归位,算半个死人,所以问题没有暴‘露’出来。现在念念要恢复了,问题就出来了。”
周岳自己也琢磨出来了,只是抱着丝侥幸,此刻听他再解释一遍,又暴躁又崩溃:“还真是没完没了了?这下姒今都走了,顾容也没一点帮我们的意思,念念怎么办!”
“先不用急。”
怅然,又觉得可笑。兜兜转转一圈圈,居然又回到了无计可施的原地。
他竟然笑了笑:“今晚先守着吧,一切等念念醒过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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