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没有阳台,窗外只有一个水泥平台,大半被空调外机占据,只能容下一个人的位置。
姒今被他一拽,由着惯性撞上去。周思诚原本坐在逼仄的台子上,长臂一捞,把人抱坐在自己身上,才不至两个人一起摔落下去。
星空寥落,三层楼的高度不高,却有着脚踏不着实地时独有的失重感。姒今往下一望,再去看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你疯了?坐在这里看星星么?”
从他的角度望,确实能看见星星。天琴座,北天银河中最灿烂的星座之一,神话中的织女星。
庄公七年《春秋》有天琴座流星雨的记事,“夜中星陨如雨”。那是世界上有载最早的流星雨。
周思诚顺水推舟地说:“这里空气好。上海城区很少有这么好的视野。”
姒今寒声道:“你出车祸之后,病历上写你‘颅内出血’,是不是撞坏了脑子的意思?”
她嫌恶的脸上尚有一分方才找不见他人时的惊怒,来不及换上一副平静无波的神情。
“是。你对病人态度好点。”周思诚笑着,刚才坐在这儿准备好的几套说辞全忘了,只觉得吹久了夜风手脚微冷,把她往身上抱了抱。
姒今紧紧贴上他的胸膛,双手都施展不开:“你干嘛?”
“取暖。”
“我又没有体温。”
凉的,像抱个冷血动物。
周思诚不嫌肉麻地说:“心是热的。”姒今牵了下嘴角刚拉开一个冷嘲热讽的架势,就听到他说:“姒今,你跟我解释解释。你刚刚从这扇窗户飞出来是要做什么?”他把她避重就轻的套路摸得透,只给她两个选项:“是不是在找我?”
是,或者不是。
姒今被这一方高不成低不就,四处都不挨着的逼仄天地给禁锢着,一时间居然被他问得一怔,忘了自己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离开这里。
趁着她思考的这一瞬,周思诚欺身压上她的唇。凉的,像她这个人。他在夜里坐得久了,嘴唇也微凉,贴合的那一瞬竟觉得淡淡的温热。他没有侵入性,不逼她张口,只是在她凉薄的唇上逡巡,末了甚至轻舔一下。滋味太好,彼此都觉得不舍。
周思诚匀着气息问:“是不是?”
姒今不说话了,比任何时候都静,看着他的表情像看一部学术著作。
良久,她目不斜视地说:“我以为你放弃了。”
“没有那么容易。”这句是对他自己说的。周思诚抵着姒今的前额,虽然不是冬天,她却能感觉到他呼出来的热气。活人的味道,里头全都是情绪:“当初如果没管你的闲事多好?那会儿觉得不是闲事。现在想想真是闲的。”
“闲着闲着也到今天了。”他的呼吸出奇地平静,“谁也别躲了,行么?”
姒今被这夜沉落木的气氛感染,讷讷地说:“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聂远生说在这个地方找到了其他的魅。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事情很快就要了结了。闽东,沈眠婴,转眼百年时光过去了,耄耋老人尽皆亡故,时代都变得她不认识,她追着的这个执念也走到尽头了。
这个关口,她不知道该怎么打算“以后”。这个词,想也不敢想。
他犹豫了一下,看她道:“没关系。”
姒今语塞,好像他说没关系就果真没关系,忘了这茬,又说:“……可是你会死。”
不仅会死,还会老,会变,会有病痛伤寒……太多了,人怎么能这么脆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一个“死”字。
在她衡量人的寿命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碰“以后”二字了。
可是她没有意识到,需要人来提醒:“人一生有太多变故了,所以很少把一件事放到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里计算,很多时候只看现在就已经很不容易……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你要是真觉得生死看淡,总有一死,刚才出来找我做什么?”
他说得语无伦次,但是姒今心如明镜。
她对自己说,对尘世的任何留恋,都是不应当的。然而眼睛止不住去看他下巴新生的青色胡茬。刚才刺着她了。看久了就想逃,像第一次那样不告而别。她知道周思诚看出了她的意图,可是他不阻止。
她要逃避起人来真容易,凭空就能从你眼前消失。周思诚脑海里回想起来的全是她上一次消失之前,给他唱的送别曲。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日误儒生。
他眼底那么失望,不是得不到回应的失望,而是对她这个人的失望。
姒今见不得他这么失望,手贴上他的脸颊,烫到心尖,毫无防备地落了两滴泪。
周思诚滞了片刻,才拢着眉心,帮她擦眼泪:“这是怎么了?”他也没给她下什么猛药,怎么就把人惹哭了。姒今连哭的时候都没什么表情,像被冰封住,僵硬得没有情绪,看不出眼泪从何而来。但他措手不及,料想过千种万种她的反应,也想不到能把她弄哭。
她心里也不悲恸,想不到去埋怨命运磨人,只是头一次这么遗憾地说:“活着真是一件好事。”
姒今的身影终于还是消失了。
没有残存一点点温度,风里头微微有她身上的气味,清得没有任何香气,像是自然界里生长又衰败的有机物。
一如她这个人在世间的痕迹,来来去去,生生灭灭,好像都了无踪迹。
第二日,傅简载着个人到了旅店。
孙清岷一下车就张开手臂像拥抱雅典娜女神:“还是乡下地方好啊!上海那真是走哪都一股废气味!”
周思诚下去接的人,问傅简:“他怎么过来了?”
傅简一脸“你问他”的表情。
背着个包袱坐了一晚上长途汽车的孙清岷大感伤心,说:“孙叔我还是游方四海的命,今丫头跟你小子在一块儿,我不放心!得亲自来瞅瞅!”
傅简抽一根烟说:“一清早就找上门来了。周岳派的人来,估计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现代通讯那么发达,什么事不能电话短信,非要飞秃子传书?
孙清岷不信任傅简,一脸神秘地说:“这里不方便说话,你先带我去找今丫头。咱们慢慢合计。”
周思诚的房间是个标间,孙秃子把他带来的那些经书符纸和一个钵全堆到另一张床上,一屁股坐下。
周思诚给他倒了杯水:“您先坐着,我去叫姒今。”
孙清岷对他这礼数周到的称呼叫得一阵受用,窝心地说:“去吧去吧,告诉她我这有大事要跟她说。”
姒今就住在隔壁。周思诚出门一拐就到了门口,就是不知道怎么敲门。
犹豫了几秒,才轻轻敲了两下。
里头很安静,像是没有人。周思诚静静候着,也没听见脚步声,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姒今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周思诚看着她微笑:“早。”
他把自己收拾得一干二净,只有眼圈微青,暴露出昨夜他睡得并不安稳。
姒今也一样,刚刚才起,有点起床气:“什么事?”
周思诚把她额前散着的碎发撩一下,姒今下意识地躲,他却好死不活地给了她一个早安拥抱:“孙叔从上海过来了,说有大事要跟你说。”
“他能有什么大事——”姒今顾着嘲讽孙清岷,居然第一反应没挣开。
他身上有股好闻的,温暖的味道。姒今靠上去只到他的肩,问:“抱完了吗?”
声带在他锁骨处微微震动,心尖莫名动了一下。周思诚放开她:“要不要换件衣服?”
姒今近几日行踪诡秘,夜里大多时候不见人影,出去跟着青叔查访。昨夜倒是老老实实换了睡衣,睡了一觉。
姒今微微张臂:“有问题?”
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瘦削的身子裹着条浴巾,头发还滴着水,就能耀武扬威地指挥他。
周思诚轻笑,拉着她走:“这样也行。”
反正是见孙秃子。
没走两步到房门口,他才放开握着她的手,两人对视一眼,姒今平静无澜,他却觉得有点像偷情。
以孙清岷的眼神儿自然看不出什么来,一见到姒今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喊着想死我了,没个正形。周思诚拿手挡了一下,说:“不是说有大事?”
孙清岷瞪了他一眼,好在确实有了不得的大事,双手拽住姒今就往床沿上拖:“坐,坐。今丫头,我跟你说,出大事了!”
周思诚淡淡瞥了一眼孙清岷的手,不动声色在另一张床上落座。
孙清岷一脸严峻:“今丫头,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你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比如干了什么不太像你会做的事啊,说了什么话又不记得了……”
姒今瞟了周思诚一眼,话仍是回的孙清岷:“你直说出了什么事。”
孙清岷一拍大掌说:“周念疯了!啊也不对,就是偶尔疯……周岳说她一到晚上就跟换了个人似得,跑到秋千架上晃荡,边晃边唱歌,都是明清时候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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