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顾昀秘密遣使走访东瀛与南洋诸岛,至此,前线已经胶着了三个多月,已有的战线在双方不断的拉锯下一直拉长扩张,战火从江南江北一直蔓延到了江南十三郡,甚至波及两广。
大批困守故土不肯渡江的驻民开始自己组建民兵,流落各地的民间长臂师们虽然没有紫流金,却想方设法用煤炭和土炸药代替,也花样百出地铸就了一批不那么花哨的民间武装。
为此,灵枢院宣布在各地成立分院,交流传授除高度机密的军工以外的技术。
而战争所带来的、更深远影响也逐渐浮出水面。
方钦万万也没想到,打破朝堂中平静的不是雁王党,而是两院清流——
这一年正值大梁朝三年一次的秋闱,因为战事而被中途打断,之后又拖延了好一些时日,桂榜直到腊月方才放出,整个成了一张“梅榜”,被各地书生戏称为“霉榜”。
发榜不到三天,陕西府就有秀才离奇自尽,下面官员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端,竭力压着不往上报,谁知没压几天,大朝会散会的时候,就有人拦在御史台门口告了御状。
此事缘由说来也是话长。
雁亲王两下江南,砍了无数颗脑袋,出台了最严厉的吏治,使得大梁自元和年间便开始便愈演愈烈的贪腐之风短暂收敛,而后几年战乱,连皇宫大内都在收紧开支用度,官俸只好跟着一减再减,那烽火票还来雪上加霜,与吏治考核紧密挂钩……等于是又闭了源又开了流,大梁百年间官员的日子就从未这么难过过。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事关万贯家财的时候就没人会觉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了。
可是日子难过也没办法——礼没人敢收,谁都知道富商背后是雁王,没准哪个礼收得不对就是催命符,军费没人敢动,税费改革后一时半会动不了,救灾款更不必提,杨荣桂等人的脑袋恐怕还没烂成骨头呢。
正好这一次秋闱不太受重视,举国上下都在忙着打仗弄钱,没人管这帮百无一用的书生,便立刻有人在这上面动了歪心思。
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地牵连出了一场涉及九省的舞弊大案,举国震惊。
方钦好不容易压下了身边众多的搅屎棍子,刚没过两天的安稳日子,便被两院雪片似的折子给糊了一脸。
两院清流这种特殊的人物不同于雁王党,雁王一党向来务实,凡举必有目的,争权夺势做得有条有理,很多行为能预测。可这群眼高于顶、视功名利禄为粪土的清流们好多时候却全然是“为参而参”——他们就是干这个的,个人名望与参倒了多少人息息相关。
家世显赫的公子哥们鲜少会进两院,因此这些怪胎们大部分是寒门士子出身,而科举舞弊触碰的也恰恰是寒门士子的利益。
好长时间没咬过人的两院疯狗一时间仿佛集体被踩了尾巴,炸毛一般地狂吠起来,每天都在叫骂、换着花样骂,逼着李丰严查,大有查得不满意就并排磕死在大殿蟠龙柱上的架势。
短暂而虚假的宁静被打破了。
九省大吏,不知多少盘根错节的关系卷在了里面,其中甚至包括了方钦那不成器的亲弟弟。
幼子长孙都是老头的命/根,连久不问世事的方大学士都给惊动了,方钦对谁都能虚以委蛇,对亲爹不行,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可还不等方钦想出对策,这次皇上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直接跳过大理寺和督察院,将这桩案子交送了军机处,由江充主导调查,其他人只做配合。
眼看纸里要包不住火。
方钦虽然出身锦绣从中,以前却总有一点彪炳千秋的想法,不肯全然无耻地同流合污,为此,他先是舍弃了胆敢胁迫他的吕常,又舍弃了纯种的蠢货王裹,眼下终于到了不能再舍的地步——亲娘还在隔壁院子一病不起呢。
方大人安抚完这个,又要给那个交代,出了门还有一帮人等着他拿主意,可谓是焦头烂额,一宿的工夫,嘴角长了两颗血泡。才刚陪着老母亲哭了一场,方钦就闻听说又有人上门,他面沉似水地揉了揉眉心,冷冷地吩咐道:“就说我不在家,打发了。”
下人噤若寒蝉地走了,一个幕僚悄悄地凑上来,对方钦低声道:“大人可是心有烦恼?”
方钦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好在养气功夫极佳,很快收敛了阴沉的神色,缓缓地说道:“书生造反三年不成,这次从出事到京城御状,来得也太快了,简直像是有人保驾护航……那李旻明面上摆得好一张光风霁月脸,只敢在桌子底下捅人,这种面和心黑之徒,也就只能蒙蔽皇上了。”
幕僚又问道:“大人心里可有章程?”
方钦完全是一脑门官司——但凡他能提前知道,哪怕只是提前一天,也多少能有点回旋的余地,可此事爆发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皇上知道的比他还早,直接让方钦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方钦叹了口气:“难,雁王是虎狼之辈,一旦叼住猎物的脖子,他就不会再松开了。”
那幕僚轻轻一笑道:“大人,我听人说雁王殿下的改革未曾彻底完成,还有上百条在朝中争议,我看他是太心急了,这一步走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方钦停住脚步,听出旁边的人是有意卖关子。方府养了好多幕僚,大多数却只是陪着方大学士那老头子下棋清谈而已,能在方钦面前说得上话的没几个,当然难得抓住个机会就要出头。
方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怎么说?”
那幕僚见机会来了,忙将准备好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如今事已至此,再翻案恐怕是没什么机会,何不釜底抽薪?直接想方设法废了雁王的新吏法?”
方钦还以为他有什么高见,闻言干脆利落地掐断了心头侥幸,冷冷地说道:“科举舞弊在历朝历代都是杀头充军的重罪,跟新旧吏法有什么关系?”
幕僚不慌不忙地笑道:“大人,一个人贪墨是贪墨,一个人舞弊是舞弊,可是如今牵连九省,无数重臣弥足深陷,这是偶然吗?皇上也会想,后面肯定有什么原因。为什么这些朝廷重臣如此穷凶极恶?因为这两年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流民不敢不安顿,苛捐杂税不敢不上缴,军费开支不敢不摊,烽火票的指标不敢完不成。”
方钦的眉梢轻轻地动了一下:“烽火票流通可等同于金银,这事当年江南出事之后的明令规定,你怎么说?”
“流通可等同于金银,不代表可以等同于金银上缴朝廷,”幕僚摇摇头,说道,“再者江北很多是从南边跑来的富商,民风开化比较早,中原乃至于西北一带却不一样,人家不认就是不认,官府倘若强制,又要遭到刁民一哭二闹三上吊,倘若出了事端,朝廷又要问责,究竟是谁动辄得咎、临渊履冰?大人想一想吧,若真豁出去一拼,此事或许还有回转余地,三老爷哪怕获罪革职,只要方家的势力还在,将来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方钦听罢沉吟不语。
幕僚低声说道:“大人,世事难料,咱们盼着打完仗翻旧账,雁王那边自然不会想不到,这种时候不要讲什么‘不争是争’了,不主动走棋,只能被他们逼死——学生今日话多了,大人别见怪,告退。”
腊月十六,涉案主谋之一陕西府巡抚受审时,果然当庭大放悲声,哭诉自己辖地贫弱,烽火票难推广,只能当地官府自己买入,上面还接连下了三批指标,完不成,便只能东挪西借,又实在没有进项,苦不堪言,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似的,罪臣们众口一词,将隔岸观火的雁王一党彻底拉下了水,更有那滚刀肉大放厥词道:“说人家科举舞弊是间接买官卖官,那将吏治考核同烽火票挂钩,和卖官鬻爵又有什么区别?”
这一年的辞旧迎新就在混战中过去了,谁都没吃上一口安心的饺子。
掐到了最后,军机处不得不上书请罪,正式宣布废除新吏法中和烽火票挂钩的条款,同时暂停烽火票的发售。
然而战事正酣,未免再次发生朝廷陷入无钱可用的境地,军机处又趁机提出停止本朝官铸银,效仿西洋人在被其占领地地政策与前朝“交子”之说,由各地隆安银庄发放特殊的“代银”代替金银铸币,并拟了一系列的新规连同请罪折子一起递了上去。
隆安银庄挂着运河办,也属于军机处的权责范围,只要新规切实可行,“铁交子”还是“纸通宝”大家都没有意见,但是绝不能掌握在军机处手里。
于是这时候,马上就要成型的蒸汽铁轨意料之中地出了问题。
南北数段已经基本接好,就剩下中间一截,连通了就大功告成,可这最后一截却拖了一个多月不敢动工,问题出在了土地上。
沿线土地大部分已经是已经预留好的,但是那么长的一段不可能所有途经之地都是无主之地,原属于私人的,便会由运河办出面,向原来的地主以市价买来,同时给予一些其他方面的补助——诸如减免税费等等,也有不愿意变卖祖产的,朝廷便以租代征,写下租约,每年给付租金。
自元和年间开始,大梁朝廷便讲究仁政,对文武官员严苛,对民间乡绅却都很客气,正是因为太客气了,这个租约中有个致命的疏漏——只说了租赁年限,没说原主不想租了要怎样。
大概也没想到有人会毁朝廷的约。
而最后剩下的一段路恰好便是一大块租用的土地,原主是个大地主,家里还有别的生意,本来谈得好好的,虽然没有修到这里,但是租金已经照付了,不料此人突然反悔,将租金一分不少地退回了,此人虽然无官无职,但背景深厚,与赵国公家里沾亲带故,他这么一退,周围没人敢打他的脸,个个对运河办来人避而不见,弄得蒸汽铁轨改道都来不及,得绕出一大圈变道才行。
因为蒸汽铁轨停滞,顾昀接连写了数封信询问竣工日期,到最后直接上折子到李丰那,说前线物资跟不上,再这么下去他要被迫收缩战线了。
方钦的幼弟还没把自己洗涮干净,这时,方大学士终于对儿子“瞻前顾后”“手腕不足”表达了明确的不满,自己出了手。
这位曾经的半朝座师同一时间做了两件事。
首先,他秘密会见了朝廷同西洋使节接洽的外事官,委婉地暗示了此时大梁的国力或许不足以支撑和西洋人的持久战,这么打下去也是劳民伤财,两败俱伤,其中有大功的不是打仗的屠夫,而是最终能促成和谈,还江山一个清明太平的人。
外事官曾是方大学士的学生,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皇上若是铁了心要打,我们为人臣子的怎么促成?”
“那要看你怎么和西洋人说了。”一身仙风道骨的方大学士意味深长道,“他们想要的无非是利益,你说他们是愿意继续和顾昀死磕下去,还是愿意退一步,与我朝中主和派配合,早日停战互通友好?皇上和朝廷是要面子的,洋人倘若真有诚意,把面子让出来,我们也不会吝啬里子,你说是不是?没有前线战事当由头,我不相信皇上会任凭雁王他们乌烟瘴气地胡闹下去。”
打发了如梦初醒的外事官,方大学士又请自己的夫人去请了一个人——隆安皇帝的奶娘,早年出宫荣养后曾经一度颇受方夫人的照拂。
李丰对自己的奶娘很有感情,本来正在和长庚谈正事,听闻奶娘递牌子进宫探望久病的皇后,忙匆匆交代完长庚,赶去后宫了。
长庚慢慢地离宫往外走去,整个皇宫笼罩在暮色四合之内,千万琉璃瓦金光隐去,边缘处还挂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碎冰渣,显得无比不近人情。
天那么冷,京华那么热。
近日前线越来越紧张,顾昀的书信也随之减少,漫无边际的闲聊基本看不见了,偶尔寄封私信也不过是三言两语。
长庚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在朱红高墙下呆呆地站了一会,心里想道:“后天就是正月十六了。”
而江山上笼罩的迷雾始终还没有拨云见日。
尽管在他一步一步地筹谋中,那个结果已经越来越近了,可他心里还是不免时而惶然。
这时,一队侍卫经过,见了他,忙上前见礼道:“王爷。”
长庚没吭声,与那两个侍卫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突然魔障似的拔腿就走。
“我要见顾子熹。”他心想,“马上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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