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安公主和秦景,真是一对难夫难妻。-
一道帘子相隔,一个在里面昏‘迷’,一个在外面昏‘迷’。两人都没有意识,手却紧紧相握。众人想分开他们两个的手,带秦景下去养伤,都不能得。
盯着秦景褪血的透白脸‘色’,众人有些无措,看向庄老神医。
刘既明问,“秦景呆在这里,会不会影响公主的医治?”
锦兰瞬时看向大公子,敢怒不敢言:驸马都这样了,大公子眼里还是只有公主,根本不把驸马的生死放在眼里。
庄老神医也怒视大公子:医者父母心,秦景‘性’命没得到保障,大公子就想把人扔出去?
其他人也盯着大公子:刚才大家都那么感动于驸马和公主的感情,这位大公子是冷血动物吗?
“……”被这么多人一起瞪视,刘既明一愣,很是无辜。
最后,还是庄老神医向刘既明又要了一位大夫。将秦景和公主一起放在‘床’上,一个看伤,一个拔箭。期间,这两人的手一直没松开。
刘既明没有在这里呆多久,他要处理战事,还有徐丹凤。徐丹凤敢‘射’杀公主,即便她立了再大的功,也不会留她生路了。
徐丹凤怎么突然发疯了一样要去杀公主?
刘既明认为这其中有玄机,他要去查一查。
一夜过后,战事余‘波’已了,公主和秦景的伤势也都得了稳定,刘既明开始收拾残局。
五日之后,刘既明腾出手,开始查徐丹凤的事。
军帐前,玄武、朱雀、青龙、白虎战旗分立,帛带缡结,璎珞缠绕。徐丹凤被人压着,走向这里。她心知战事已了,大公子有心情来摆架子,之前卸下的全又挂了上去。
厚重‘门’幔哐哐掀动,一张黑油虎案置于正中,上绘彩画,云从龙,风从虎,一股虎将神威的气势扑面而来,眼前金红晃眼,让徐丹凤心情更为不安。
她的肩被重重一压,膝盖弯曲,磕在土地上,疼痛也没让她皱眉。此时,她一句不发,因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不说,刘既明便说了。
“你爹死了。”
徐丹凤肩头微微颤动,抬头,目中噙泪,带着愤怒的神‘色’瞪向刘既明。
“你突然改变主意,要追上公主,去‘射’杀公主,这一直让我疑‘惑’。之前你明明跟公主共处一室,一直不曾发难,在公主走后就疯了般追出去。为什么?”刘既明看着她,“是什么让你受到这样的刺‘激’?我事后排查,当时只收到一条消息,敌方撤兵,向南‘门’收兵,打的是围魏救赵的主意,我军参虎一队迎来重击。我查了查,你爹便在其中。”
“你是觉得敌方不该改变策略?你爹那队本来不该遇到强敌?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刘既明笑容冰冷,手一挥,虎案上的令箭架被推倒,架上一对错金银青铜厉兽掉在地上,发出“碰”的巨响,“你通敌?!”
徐丹凤闭上眼,咬着‘唇’。她承受着刘既明的怒火,却什么都不想说。她还需要说什么?
陈公子根本没有按照他们的约定行事。
秦景没死,公主没死,她爹却死了。
陈公子将她耍了!
她仍记得那一天,当她咬牙切齿地把自己的怨恨向陈公子发泄,想赢得陈公子的信任,与陈公子合作。结果、结果……陈昭根本没想置秦景于死地!
她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陈公子恐怕一直在看她笑话吧。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应该像她一样仇恨公主吗?他为什么中途反悔?
徐丹凤想得头疼,可又颓然。想通了又如何?她爹死了。
唯一疼她的爹……因她而死。
“公主到了。”刘既明正在审问徐丹凤,忽有‘侍’从相报。
他惊喜迎起,见公主单薄又虚弱,面‘色’萧索苍白,走一步流一头汗,就这样,被锦兰扶了进来。
“你醒来了?不好好休息,过来这边干什么?”刘既明忙安排她坐下,将公主细细问一遍。
公主头仍有些晕,靠着椅背,“听说大哥在审问害我之人,我怎么能不来看一看?”
她向锦兰看一眼,锦兰察言观‘色’,即刻命人端来一杯酒水,破开徐丹凤的嘴,灌了下去。
刘既明没有阻拦。
徐丹凤不想喝,但下巴被人捏碎,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根本不受她控制。
她一双凤目,恨不得吃了公主,“你给我喝了什么?”
“鸩毒啊。”公主轻描淡写,徐丹凤想跳起来扑向她,被人在背上重敲,扑倒在地,嘴角渗血丝。
公主向大哥示意,继续审,不用管他。
刘既明不知道公主打的什么主意,便按照自己之前的计划,一路审问下去。问她何时和敌方勾结,如何勾结……徐丹凤冷笑一声,当然不屑回答,但在大刑伺候下,她还是挨不住,全都招了。
公主目子微闪:果然是陈昭。
他真是无处不在。
刘既明得到满意答案,看向公主。是要现在就杀了徐丹凤吗?
公主面向徐丹凤,“你做了如此之事,我现在就可以斩杀你!等回到平州,便诛你九族!你们徐家一脉,你爹好不容易保下的家族,将因你而亡!”
徐丹凤面‘色’有些白,却还是没说话。
公主轻声笑,“你爹一辈子忠心耿耿,为了家族起兴铤而走险,在战场拼杀多年。他数十年的战功,被你依照所毁!就连他,都死在你的通敌手法下……”
“不!”徐丹凤叫道,“我爹不是我害死的,是你们害死的!”
宜安公主眉目不动,接着往下说,“九泉之下,黄泉路上,徐丹凤,若你遇到你爹,你如何向他解释?因为你一己之‘欲’,徐家就此消失……”
“不!不是这样的!”
“你猜,你爹此生最后悔的事,是不是当初生下你这个孽种?是不是当初不顾众人反对,一定要保下你的命?他若知道今日,当初就该杀了你吧。”
“你胡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徐丹凤拼命反驳,她娘死得早,她是爹一手带大,爹疼她爱她,怎么会想杀了她?可是恍恍惚惚的,她好像看到爹向她走来,脸‘色’铁青,目光平静。
“爹、爹……‘女’儿对不起你……”
一帐人只见徐丹凤忽然向一团空气伸出手,目有喜意。
大家有些糊涂:徐丹凤这是疯了?
公主咬着牙,起身走向徐丹凤。
徐丹凤看到爹走向她,垂着头,平静的目光渐有悲意,“我生你养你护你,你便是这样对我的吗?”
“不是我的错,是他们‘逼’得我……”
“你娘去世后,所有人都让我续弦,我怕你受委屈,一直不续。因为你祖母说得最多,你自小便恨了她。我心知这样不妥,便带你离京,去边关,希望可以改回你的心‘性’。大概是我真的不会教孩子,你一日日长大,表面上正直豪爽,实际上‘性’格越发左了。我心有担忧,带你回京,想为你说们好亲事。你一回京,便挥鞭子打了宜安公主,让我在王爷那里失心。”
“我仍想着是你不知情之故,我不怪你。你后来又跟人说公主的坏话……丹凤,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长舌‘妇’?是我不会教孩子,让你变成这样。你没法在邺京带下去,我只好又带你离开。”徐丹凤听爹平静叙述,爹低头看着她,眼中浊泪闪烁。
“幸好你有一技之长,凭自己的本事挣了‘女’将军回来,我心里自豪,也不多管你。谁知你又去招惹霍将军,招惹清平郡主……丹凤,你便那么恨自己的家人吗?虽然你祖母和你不亲,虽然你伯父他们和你不熟,但毕竟是一脉之亲,你就这么想害死大家吗?”
“王爷一心提拔我,让我徐家有了今日之功,我努力赢得王爷的信任,你努力毁掉王爷的信任……丹凤,你真是我的好‘女’儿啊。”
“到了今日,你连主子都判了,连爹也都杀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让你活下来!”
徐丹凤的脖颈被爹掐住,她满脸泪,第一次在爹眼中看到了恨意,那恨意是冲着她的,如刀子一般割着她的心。
她心痛无比,“对不起……爹……”
她才知道,原来她做了这么多错事。一步错,全都错。错得越来越离谱,执‘迷’不悟,连爹的‘性’命都被自己害死……
“我该亲手掐死你这个不肖‘女’!”脖颈上的力道加大,爹神情变得狰狞,恨着她,再没有往日对她的疼爱。
她喘不过气,可那哪有被自己的爹所杀更难受?
连她爹都要杀她!
连她爹都恨着她!
如同被命运按着,被粗暴地放倒在长凳上,掀衣,火红烙印烙上她的后背,‘肉’被烧得滋滋响。
血和泪一起流下,身子痛得缩成一团,连呼吸都疼。
她是耻辱!
她爹要杀她!
哈……这真可笑。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徐丹凤意识恍惚,在公主的引导下喃喃自语,最后,竟然自己掐着自己的脖颈,手一点点收紧,就那样把自己掐死而去!
当她‘抽’搐着身子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后,刘既明惊讶的目光才看向白着脸的妹妹,“你……”
公主看着徐丹凤布满泪水的脸,舒了口气,这个人,终于被她解决了,“我带来的‘药’物,‘迷’幻人的心智所用。”
这‘药’是她在平州时好不容易求的,带到军营里,原本打算用到秦景身上。
不过她不是为了给秦景死前营造一个噩梦,她是想引导给他一个美梦。
这些,现在都不需要了。
秦景还活着。
只好让徐丹凤‘浪’费她得来的‘药’,徐丹凤真是占了便宜。
死?
作为一个战场的‘女’将军,正常的死亡,根本一点都不可怕。
徐丹凤害得公主和秦景差点‘阴’阳两隔,公主怎么会便宜她,让她就那么死了?
她要徐丹凤痛苦地死去——被最爱自己的人抛弃,哀莫大于心死,这才是最好的死亡!
刘既明看着妹妹:唔,这个‘药’是能给人带来幻觉的?不过哎……
他刚想跟公主讨论一下这什么‘药’,就见公主垂下头,在锦兰的大呼小叫中晕了过去。
“……”刘既明呆了一刻,然后‘抽’‘抽’嘴角,赶紧抱起公主,送她回去休息。
他就说嘛!
什么时候他妹妹成了这么厉害的人物,秦景都还没好呢,她就已经能下地,还来送徐丹凤上路。闹到最后,原来就是在强撑着一口气……
公主这种“你得罪我我一定要亲手杀你才解恨”的脾气,也真是让人没法说。
当晚,秦景也醒了过来。秦景醒来后,就听说了他的妻子白天醒过一次、因为亲手杀人太‘激’动而又晕了过去。
“……”秦景无话可说。
反正战争已经彻底结束了,平王已经昭告天下,称要入主邺京。留守邺京的文武百官全都跪地相迎,各世家大族也都向新皇投靠……
刘既明怕自己先入邺京,引起他爹的误会,所以只派了兵包围住邺京,让邺京一切照旧,便带人马回平州,做好一个儿臣应有的本分,一次次上折子请他爹登基。
平王虚情假意地推脱一番,刘既明就更坚决地再次递折子,几乎都要趴在地上跪‘舔’平王,平王才哈哈大笑一声,表示“我不想当皇帝啊,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你们都要我当,我只好勉为其难接受祖上这份家业啦,我一定会好好干的,跟着我的人有‘肉’吃”。
平王这么多年,最大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宜安公主和秦景没有跟着刘既明回平州,他们两个病人,一个比一个伤得重,不养个十天八月,哪里能恢复元气?
公主把自己的寿命诅咒告诉了秦景。
到了这一步,她觉得这也没什么好瞒秦景的。
“如果找到陈昭,我一定要他还我的命!”公主道。
她虽然这么说,其实心里并不抱太大希望。南明王的基地在康州,可陈昭连康州都很久没回去过了,谁知道他人在哪里?
平州却来了信,檀娘写的,告诉她陈昭的行踪有下落了,让她回去。
秦景和公主便动身回邺京,因为两人都伤着,一路行得也不快。半路上,她大哥已经来信问了好几次,不是问她,是问秦景。因为按功封赏,秦景这么大的功劳,怎么也能捞个爵位啊。
公主有了一丝兴趣,“咱们争取个世袭的奉天开国推诚宣力国公当当!”
见公主多日萎靡,只这样便有了兴致,秦景也不阻拦她。任由公主接过她的活,写信跟她大哥扯皮……看她伏在案上,宁静祥和,秦景心里也觉得快活。
等公主和秦景回到平州的时候,爹娘大哥他们早离开了平州,赶往邺京主持大局。只有刚生下儿子的大嫂张氏留在平州,接见了他们。
公主不急着去邺京,也不让秦景走。邺京现在肯定特别‘乱’,正是最危险的时候,还是先找陈昭吧。
公主意外地没有见到陈昭,而是在檀娘那里见到了白鸾歌。
她进庭院,看到檀娘和白鸾歌坐在院子角落里说话。那位姑娘还是一样的美丽明‘艳’,蹙着眉,目光流连间,一样的楚楚动人。
小白‘花’形象过了这么多年,一看之下还是好讨厌啊!
“檀娘!你不是说找到陈昭了么?”公主质问。
白鸾歌起身,“我知道我表哥在哪里,我也愿意告诉公主,让公主去找我表哥。”
“……呃。”公主一时无话,她从来没和白鸾歌有这么平和的时候,白鸾歌不是陷害她,而是以正常状态跟她说话,公主‘挺’不习惯的。
她是要陈昭去死啊!白鸾歌这么爱陈昭,居然会舍得送陈昭死?
檀娘解释道,“公主走后一个月,我算出陈公子来了平州,但我找去时,只见到白姑娘,白姑娘说陈公子已经走了。我问白姑娘陈公子行踪,白姑娘得知我是为了断公主和陈公子的前尘旧恨,便跟我回来,答应与公主合作。”
檀娘冷冷清清地叙述,公主听出了关键点:檀娘没有告诉白鸾歌,了断前尘的结果,就是让陈昭去死。
难怪白鸾歌会点头。
白鸾歌道,“我可以告诉公主我表哥在哪里,但是公主你得答应我,救我爹出牢狱,帮我白家洗清冤屈。”
因为陈昭不肯帮她,她又不认识别的权贵,又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家人,到现在,只能求到公主这里。
公主有些‘迷’糊,“陈昭不帮你救你爹?”前世陈昭明明为了救白鸾歌的家人,几次‘逼’迫她啊。
公主心里一跳,隐隐约约猜到陈昭的用途,又不想去深想,强迫自己暂停。
她点了头,“你带我找陈昭,我回到邺京,就会救出你爹,还你们白家清白。”其实白家并不清白,不过白家已经得到了这么多年的惩罚,也够了。
檀娘不懂世事,没有明说陈昭将死,公主却觉得就这么骗下去。她对骗陈昭骗白鸾歌,之前因为陈昭送她情报、她有些迟疑,现在因为陈昭留下的手段差点害死秦景,公主重新恨上了陈昭。
这样的坏人,不值得她心软!
公主还特意吩咐了檀娘,不要多说。檀娘本来就不打算多说,这种前尘之事,听起来太玄幻,她又不是见个人就要讲一遍。
陈公子的生死,是由陈公子自己选择的,她并不觉得应该征求白姑娘的意见。
只是在和白姑娘几日相处中,檀娘也和白鸾歌相处得不错。
也许是看她‘性’格凉薄,也许是看她年纪小又不八卦,也许是白鸾歌心里太苦,白鸾歌竟一点一点,把自己跟表哥多年的事情,当故事一样讲给这个小姑娘听。
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大约是不能跟表哥在一起了。不讲给别人听,她怕连自己都要忘了。
檀娘心里微动:白姑娘很喜欢她表哥啊。
几日后,在白鸾歌的带领下,众人入了一处深山老林。据白鸾歌说,陈昭之前把自己的人流情报都留给了她。在自己和陈昭的多年相处中,陈昭曾多次提及,若有一日了却旧尘,他必选一处山林隐居。
陈昭说他住的地方要绿林环绕,出屋便入雾,行行白鹭飞上青天……
陈昭说要自己择手建屋,他喜欢住在高山上,俯瞰天下……
陈昭还说……
公主好烦啊,跟秦景抱怨,“我一点都不想知道陈昭说过什么!”
秦景伸手拂去她发上沾着的草‘露’,“白姑娘不是给你说的。”
白鸾歌是在跟檀娘说……才几日功夫,白鸾歌居然和檀娘关系这么好了!
公主扬眉,“檀娘还是我的‘侍’‘女’呢,凭什么跟我讨厌的人说话?来人……”
“公主!”秦景无奈提醒,“你现在是有求于檀娘。”他决不许她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作,得罪檀娘,让檀娘不打算帮她。
秦景现在已经明白,当年在临夏府的时候,檀娘都告诉了公主的前世,实在没必要把寿命这件事瞒住。应该就是公主那时候‘性’格太恶劣,把檀娘骂了一通,让檀娘不高兴,就隐瞒了这个最关键的信息。
如果当日公主不作,早早得知自己寿命的事,几年时间啊,想找陈昭,怎么都找到了。
所以现在,秦景一定要管好公主的嘴,可别让她又得罪了檀娘。
他们一行人入林,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檀娘身后。檀娘不想用术法,她一般情况下都不用自己的特殊能力去算什么,也就离陈昭近的话,感应能力强了,檀娘才拿出罗盘,开始找人。
“陈公子确实在这座山中。”罗盘的指针‘乱’晃一阵停下,檀娘肯定道。
大家都心底落了大石,但秦景并没有就此放松:陈昭生‘性’深沉,走一步谋十步,他要是留下什么后手对付他们呢?
秦景才要提醒大家小心,白鸾歌走在前面,脚下不知道踩中了什么,叮的一声,丝丝长线从四周划出,大网扑向他们,弓箭也从天上地下‘射’出。
秦景就近抱着公主躲藏,其余‘侍’卫也现身,把檀娘、白鸾歌救下。但这只是开始,秦景耳力好,已听到许多脚步声从远而来。
秦景将公主推给檀娘,“你们跟着罗盘去找陈昭,属下为公主断后。”
公主愕然,“这些箭,不是陈昭留下对付我们的吗?他人就在这里,我们还找什么找?”
秦景蹲下来手拄着地,眼观八方、耳听六路,丛林中一点点动静,都不被他放过。他趁机回答公主的问题,“不太像南明王府的人。”
他出自南明王府,对同伴的手段很熟悉。白姑娘说,陈昭将大部分人手都留给了她。但秦景只看一眼就知道,所有的影卫,仍然跟着陈昭,保护陈昭的安全。同是影卫,同出一脉,秦景不可能认不出同伴的手段。
秦景一直隐隐担心着:若陈昭出动所有的影卫,公主这边不一定应付的来。公主的‘侍’卫,只是平常的‘侍’卫,不能和专替陈昭杀人越货的影卫相比。
就像几年前端午那晚,陈昭掳走公主,影卫出手杀掉许多公主的人,只要提前布置的好,轻松至极。
出行时,秦景便建议把‘侍’卫队的人全都带来了。
幸好,眼下这么粗劣的方式,不像是他的同伙所为。
“危险吗?”公主小声问秦景。
“不危险。”即使是他的同伴,除非一起出动,也不一定能牵制他们。虽然秦景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但公主的‘侍’卫队,不是都在嘛。
公主观察秦景的神‘色’,见他淡淡的,就点了点头,跟着檀娘她们一起走。
她其实也不太希望秦景在这个时候跟着自己。
她和陈昭的那段过往,当着秦景的面与陈昭清算,总让公主有些不自在。
她知道她爱秦景,但她也没有放下对陈昭的厌恶。她怕这种强烈的感情,会带给秦景伤害。
公主心中想了许多,走得心不在焉,一直不停回头看,想看秦景什么时候赶来。
当檀娘拿出罗盘,事情便到了很关键的时候,连白鸾歌都不再出声打断檀娘。一时间,只听到几人踩在丛林间的步伐声,啾啾鸟鸣声,一切是那样的静。
公主依然漫不经心,不停回头。
慢慢的,她们走出了林子,看到了前面烟雾笼罩中的茅舍。檀娘手中的罗盘,开始剧烈动跳。
“是表哥!”白鸾歌惊喜道。
端着罗盘的小姑娘重瞳跳跃,若有人站在她对面,便能看到她的眼睛黑白两‘色’,变得模糊,像八卦图一样让人昏昏沉沉。
罗盘从她手中掉落在地,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公主走一步,忽感觉到不对劲。
“檀娘?”
“白鸾歌?”
那两个人,全都消失了。
公主看向四周,分明还是方才的环境,身后是刚走出的丛林,远处是孤独的茅舍。她想了想,决定先过去再说。
再走一步。
公主发现了不同。
她步子挪动的时候,感觉眼前有一片片景象在飞快的闪,她刚刚出生,哇哇大哭……
再向前走一步。
‘女’童长大,一日比一日明‘艳’,得圣上指婚……
每一步,她都看到她过去的影子。
她看到她长大,看到她披上红嫁衣,看到她嫁给陈昭,看到夫妻琴瑟祥鸣,看到白鸾歌出现,看到……
公主的情绪,好像又被牵引入其中。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自己像是又过了一生一样。
曾经的浓爱、痛苦、失望、恨意,又重新让她感受到。
虽然感受到了,公主却知道那都已经过去了,是假的。
她活在现在,她不要再被前世所束缚。
“秦景。”
公主心里默念着他,他给她勇气,让她即使看到那些过去,仍然能迈着步子走下去。
一直走,不停地向前。她不断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都过去了,她没有嫁给陈昭,那都过去了……
即使这样,当她最后睁开眼时,‘摸’‘摸’面颊,仍然‘摸’到了满脸泪痕。
她站到了小屋前的院子里,院中石桌前独自品茗的白衣公子侧头,看向她。
他们两人面对面,谁也没说过,过往纠缠,刚刚冲击过他们。
半晌,陈昭微笑,“要不要喝茶?”
他手端小泥壶,泠泠倒茶,碧绿的叶尖,雪白的茶雾,片刻功夫,茶‘花’在他手下绽开。这手好手艺,也就他这样的雅人,才能做得好看。
公主被他闲适的情绪感染,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把你欠我的命还给我?
还是我不想跟你说废话?
她正要开口,突听到远方的兵器声,还看到林子中生了大火。公主惊诧,以为自己看错,快步走了几步。
陈昭也站起,和她一同看向远方。
他们看到两方人马从林中打了出来,向这边而来。为首的一位老将军大声喊道,“陈昭,你这个卖国贼!纳命来!”
“陈昭!”公主怒瞪旁边人。
他竟然让公主的人,去和那些公主不认识的人打在一起,而自己坐在这边悠然喝茶!
陈昭似几分烦恼,“真是麻烦啊。”
公主可不希望秦景帮陈昭,她连忙要做手势让自己的人回来,听陈昭淡声,“我若是死在他们手里,你的命,谁帮你续呢?”
“……”公主与他对望,这个厚颜无耻的人!
公主只能担心地看着,可她渐又觉得意识模糊。前世那些事又在她眼前浮现,清晰无比。她好像又被拉回过去,‘迷’‘迷’糊糊地下了‘花’轿,被一双温凉有力的男人手握住。
“公主,请下轿。”男声润凉。
公主猛地回神,再次看到林中的大火,还有拼力杀向自己这边的老将军……她觉得不对劲,转头看陈昭。
白衣公子飒然而立,目光平静望前方,不知在想什么。他这幅模样,公主猜不透他是否和自己一样。
只是转个眼的功夫,公主又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她看到陈昭扶着白鸾歌进‘门’,在陈昭看不到的地方,白鸾歌对她挑衅笑……
……不对劲……从出了林子,就不对劲……就算她从来没忘记前世,也不可能时时晃神,总想到前世啊?
“陈昭,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陈昭看到那位老将军,隔着老远,拉弓‘射’箭,三支长箭飞向他……
‘迷’雾重重,那箭头的方向分明是笔直的,可在越来越近中,位置却发生了错‘乱’。
那箭‘射’的是站在陈昭旁边的宜安公主!
陈昭侧目,静静看着旁边的姑娘。不知道她眼里看到的,和他是不是一样?他看到那支箭‘射’的是她,她是不是也能看到?
陈昭想:这箭‘射’的是她,又不是他,何必管呢?让她死在这里,陪他一起死,多好。
埋骨青山,结束一切,这不也是他设想的美好结局吗?
他不能和她同生,和她共死,也是差不多的。
陈昭就安静地看着箭飞来,离他渐近,离宜安公主更近。在还有二十步距离的时候,陈昭能拉公主躲开,但他没有动;在还有十步的时候,他还是能护她,他依然没有动;还有五步……
“公主!”秦景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
公主从回忆中醒来,见到箭头就在她眨眼间。她大脑空白,竟然觉得好笑:难道她最近跟弓箭犯冲吗?怎么一次两次,都被人‘射’杀?
她知道自己是躲不开的,她只能慌慌张张往后退。
肩膀忽被人从后面按住扯,眼前有人影掠动,白‘色’一片。她恍恍惚惚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再次能看清的时候,陈昭已经从她身侧,站到了她身前。
她看到了他‘胸’口的三支箭头,支支厉穿‘胸’背,大汩鲜血溢出。
公主愣愣地看着陈昭,她没有回过神,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因为陈昭表现得好平静,面容还是那么秀雅,迎着她的目光,还对她笑了一笑。
他声音温和又平淡,“我还是后悔了啊。”
他眉头微蹙,看着她,眼中神情一时空落,一时又认真。反复了几次,他盯着她,‘露’出一个笑,展开了眉头。好像到这一刻,他才真正认出了她是谁。
原本凉澈的眸子仿若‘春’回大地,有了生机,寒水破冰,林草初放。
他含笑看着她,眸子里,有特别的感情,深深地将她看着。
淡雾让公主的视线模糊,可陈昭嘴角那笑,公主看得很清楚。
过往那些岁月,又在公主眼前晃过。公主盯着他‘唇’边的笑容,又低头,看向他刺穿‘胸’口的长箭。
她整个人如被冰霜封裹。
她再次听到陈昭的声音,“落子无悔,我却总是在后悔啊。”
他一点点倒下,公主本能地伸手去扶他。她撑不住他的体重,坐倒在地,抱住他。公主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陈昭用诧异的目光回望她,然后盯了一会儿,陈昭微笑。
这一刻,浓雾突然散去。
檀娘和一脸茫然的白鸾歌,全都出现在了院子里。秦景等人也不再如之前一样,明明就在向着茅屋走,却怎么也走不到。
他们都看到了院中跪坐的公主,还有公主怀中的青年。
陈昭轻声,“我把欠你的,都还给你了,郁离。”
远离她的人,都称她“公主”;和她相熟的亲人,会叫她“宜安”;特别亲昵的,或者生气时,就喊她“阿离”;只有陈昭,一直固执地叫她“郁离”。
除了他,再没有人这样叫她。
公主低头盯着他,又抬头看到檀娘。她茫然问檀娘,“咒术解除了?”
檀娘点头,“在出林子的那一刻,我就开始解了。”
小姑娘看向陈昭,“刚才见陈公子不理会那箭,我还以为,他要再次杀了你呢。”
如果那样的话,檀娘解不解咒,又有什么作用?
幸好,在最后一刻,陈昭后悔了。
公主也知道陈昭是后悔了,他如果早一点的话,就能拉她一起躲开那箭;可他就是冷眼看着,等到最后一刻,他想拉,却来不及,只能自己替了她。
而他又刷个心眼,干脆就死在她面前好了。
“表、表哥……”白鸾歌反应过来,哭着奔过来。
陈昭的目光一直看着公主。
公主看着他的血染湿她的宽大袍袖,染红地皮,看着他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陈昭喃声,“你到现在,连对我说什么不知道……这大约便是我的报应吧。”
他嘴角含笑,想着她以前那么爱他,如今,他为她挡箭而死,她一滴眼泪也不流,只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她不再为他动心,任他的心布满冰霜。
“你到现在,还在怪我吗?”他柔声问,声音空茫茫的。
“你……”他眸子星辉跳跃,有千言万语,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公主心中也像被挖空了一块一样,她以前总是咒恨他,气恼他,讨厌他。到现在,看他这样,又觉得一切很无趣。
陈昭是个可怜的人。
他自己把自己封闭在前世,无论如何都走不出来。他的心那么扭曲,一时想成全她,一时又想杀了她。他总在布陷阱给她,让她去死;可到最后一步,他又总是不忍心,又总想再拉她一把。
在他偏执到为她重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了他的本心,‘迷’了心智。
他的新生,一直在为前世所困扰。他的心病,他的执拗,让他看不到现在和未来,只能看到过去。
她已经“重生”,而陈昭,从未真正的重生过。
公主低声问他,“陈昭,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你真的爱我吗?”
陈昭眸子微弯。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想说他从来不爱她,他只爱自己;她想劝他走出来,不要总纠缠过去,想让他在死的前一刻,了结自己的心病。
他都知道。
他当然是爱她的。
他只是做错了一件事,之后再弥补不了而已。她觉得他可怜,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如果他不记得她,那就好了。但是他记得她,那他就无论如何也不想忘记。
他是活在过去中,他看起来温柔,内力却偏执,怎么也走不出来。他也不想走出来——虽然可悲,但他执着于一样东西,便怎样也放不开。
心里知道得那么清楚,他口上却缓缓道——
“当然,我也不是很爱你。几天收不到你的消息,我不会特别去想。你不在我身边,我也没那么强求。给你买的小玩意,送不出去也没关系。一封封书信,你看不看回不回,我都不怎么在意。大概,我确实不爱你吧。”
公主怔怔地看着他。
他垂下眼,轻声问她,“那你原谅我了吗?”
“一个过错,我用一生偿还。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彻底走出你的生命,再也不打扰你。你……原谅我了吗?”
公主不言语。
陈昭便笑,眸中光芒黯下,不再奢求她的答案了。
公主忽地抬手,覆上他的眼睛。她轻声,“我原谅你了。”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指间隐隐颤抖。
公主也不挣扎,任由他握着。
她见他嘴角带了笑,慢慢松开了她的手腕,无力垂落。
他死于她的怀中,这也许正是他的希望——
让他安详地死在他的过去中。
公主无泪无笑,缓缓站起。
“表哥,表哥你不要死……你不要这样……”白鸾歌抱着他哭泣。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她不忍心打扰他与公主,不想让他的最后一点希望落空;他死了,她才能抱着他哭。
白鸾歌现在已经明白:在一开始,表哥让她走,便是有了赴死的心。
他不是不要她,他是不要拖累她。他不是不肯救她爹,他是想把这个机会给公主,让白鸾歌去求公主,让在他死后,白鸾歌不至于孤身一人,有人可依靠。他不说不在乎她,他是为她考虑过的。
“表哥……我错了,你从来没有变……你一直是我表哥。”
哭声不止,公主走向秦景。她伸出手,握住秦景垂在身侧的手,“我们走吧。”
关于陈昭的过往,已经结束了。
他们一同下山,回头时,仍见白衣姑娘,抱着自己的表哥在哭泣。
秦景伸手搂住她的肩,低声,“别难过。”
公主并不难过,她以前不在乎陈昭,现在也不在乎。她对陈昭的爱,在前世消磨殆尽;对陈昭的厌恶,在此生也消磨掉。
那人曾是她的爱人,只是她早就不爱他了。
不过‘侍’卫大人难得的温柔,公主一定要珍惜啊。她‘露’出抑郁之情,秦景以为她伤心,心中纠结,绞尽脑汁地安慰她。
公主叹气,“白鸾歌也‘挺’可怜的。”
“嗯,我也这么觉得。”
接话的人居然是檀娘。
公主和秦景一起看去。
檀娘道,“所以陈公子没死。”
“……!”
“你没有解咒?!”
“解了,”檀娘悠悠道,“我本来是想用陈公子的命,给公主你续命,这是最简单的法子,也消耗不了我多少法术。但这其实不是解咒,只是按照陈公子的要求,把他的命续给公主你而已。他的寿命剩多少,我就只能续给公主你多少。所以这不算真正的解咒,也不怎么消耗我的法术。正因为这样,当日陈公子要求时,我才会轻易答应。”
“但与白姑娘常日相处中,我又改变了主意。我想彻底为公主你解咒——不用陈公子的命,就是把你和他直接的寿命相连给解除。你本来就身体健康,不怕早亡,解除咒术,你享用的是自己的寿命。”
“那我之前问你是不是只有续命一种方法,你说是!”公主大怒。
“我骗你的,”檀娘凉声,“我只是不想‘浪’费自己的法术而已。”因为前世重生的事,檀娘这一世一直不怎么想用术法。一消一抵,日后才能留一线生路。
公主气得眼红,白鸾歌真是朵合格的白莲‘花’!才跟檀娘相处了几天啊,就让檀娘产生同情心,愿意给白鸾歌冒险。
她和檀娘相处了好几年吧!檀娘都没说帮她好好解咒!
人人都爱白莲‘花’,这个讨厌的世道!
秦景拦住公主,不让公主怒斥小姑娘,转身问檀娘,“那陈公子醒来,还和公主……”这让他心情一下子就变得糟糕。
他能忍受之前,可想到自己的妻子以后还要被人追慕,秦‘侍’卫心里也不舒服。
檀娘了然道,“不会,我封住了陈公子的记忆。”
她看公主一眼,“只要公主不整天出现在陈公子身边,不去刺‘激’陈公子,陈公子是想不起公主的。”
秦景明白了:就像檀娘几年前封住公主的记忆一样。
公主道,“我堂堂公主,怎么会天天出现在他跟前?他连南明王的封号都要丢了吧?此后余生,恐怕是要颠沛流离了哈哈……”
公主幸灾乐祸,被秦景看一眼,她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怎么啦?反正对于陈昭的一切倒霉事,她都乐于看到。
“如此,倒也很好。”秦景跟檀娘说话。
陈昭不记得公主,有白姑娘陪伴,他将不再受过去所束缚,这样就‘挺’好的。
而公主……
“秦景,你不要老提陈昭好不好?不要让别的男人,成为我和你之间的第三者!你要多看看我……”
秦景失笑,公主又开始了。
他抬目,看向前方——
想起第一次遇见公主时,她站在楼上,他站在楼下,她用痴‘迷’又怀念的目光看着他,她把他带走。
他们的故事,从那时候开始。
而据公主所说,他们的故事,在前世就已经开始。
这漫长的一生,他们可以一起度过。
不到死,故事便永远不会结束。
这样,很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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