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市边郊怀古镇是个不太起眼的小镇子,巴掌大,步行都可以贯穿南北东西。镇子边有个不起眼的山,许多住在镇子上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这山叫什么名字,存在感实在低得可怜。
只有固定的一些时节,偶尔会有几个闲着的老人挎个小篮子,结伴去山腰附近挖点野菜。再高的地方她们就不乐意去了,也爬不动。
时间久了,好多怀古镇上的人都忘了那山上并不是空荡荡的,上面其实还有座寺庙,和山同名,叫做万灵寺。
也正因为这样,万灵寺年年的香火都少得可怜。
少得可怜的量化意思就是无限接近于零……
基本上三四年才能碰见一个上门来的,还常常是外地人迷路了走岔了山道,而后顺手上个香。
身为光杆主持的慧迦早就已经习惯了。
所以当某天他听到寺门吱呀一下被推开来的时候,他先下意识抬头看了看——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龙牙他们那帮老妖怪基本上不会挑这个时间上门,况且他们推门也从不会这么轻,轻得简直有些小心翼翼了。
估计又是某个走岔了山道的外地旅客……慧迦这么想着,便丢下鼠标,摘了耳机,理了理素色的僧袍,施施然出了屋门,穿过三重院子,来到了寺门前。
寺门半开着,慧迦目光先是定格在了虚空中的一点,而后缓缓下移,由平视变成了俯视,一直落到和腰齐平的位置,这才看到了那个走岔了的旅人。
慧迦:“……”
来人比他预料的要矮小得多,慧迦目测了一下,撑死了六七岁。
而且还不是个普通旅人——因为这娃娃半大点儿个子,却穿着一件蓝色的迷你版僧衣,剃着秃瓢,背上还背着个深灰色的布背包,里面也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鼓囊囊的。
这俨然就是个小和尚。
慧迦在这万灵寺里打发过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唯独没对上过这么小的……和尚,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
还是小和尚先开了口。
他仰脸看着面前这个对他来说太过高挑的大和尚,脸都快憋红了,才憋出一句:“这里是化……嗯……化骨寺吗?”
慧迦:“……”
他觉得哪个寺庙都不会取这么凶残的名字。
那小和尚还煞有介事地退后一步仰脸看了看大门上挂着的寺庙名,可他显然是不识字的,看完之后又皱着脸收回目光,依旧一脸茫然又期待地看向慧迦,有点肉的手一直揪着僧衣的前襟,都快把那块揪成干巴菜了。
慧迦摇了摇头,开口道:“不是,这里是万灵寺。”
话音刚落,那小和尚眼里就鼓出了两个泪泡,憋了两秒没憋回去,最终还是“哇”地哭了出来,
慧迦:“……”
那小和尚倒是个不认生的,也或许是妖僧长相太容易迷惑人心,嗓音又太容易安抚人心。小和尚边哭边伸手一把抱住了慧迦的大腿,抽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慧迦被抱得有些无措,只得拍了拍那小和尚的背,道:“你要去化……骨寺?没有人送你么?”
“有——”小和尚一字三抽、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解释了一遍。
慧迦顺了半天才顺出意思——这小和尚原本住在某个寺里,现在要送去另一个寺庙,送他来的人走到半山腰接了个电话,临时有事就匆匆走了,剩下来的一小段山路是这小不点自己走上来的。
但是,这小和尚根本说不清他真正要去的寺庙究竟叫什么名字,反正绝对不可能叫“化骨寺”。非但如此,他还说不清他原本呆着的寺庙叫什么,更别指望他会记得谁的联系方式了。
慧迦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沉声道:“别哭了,进来吧。”
那小和尚糊了慧迦一腿的眼泪鼻涕,这才抽抽噎噎地松开手,“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想跨过门槛跟着慧迦朝里走。
结果他个子小,腿短,寺庙的门槛又特别高,一步没能跨过去,反倒被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被硌了一下。
他扁了扁嘴,刚憋回去的眼泪就又要流出来了。
不过还没来得及哭,他就被一双大手架住了两臂,然后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这小和尚还从来没从这样的高度看过四周,顿时两眼瞪得溜圆,好奇心盖过了其他,也不再是一副要哭的样子了。
慧迦抱着他穿过院门,朝自己的屋里走,淡淡地评价了两个字:“哭包。”
小和尚怂怂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反驳,反倒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大概生怕从这样的高度掉下去。
整个万灵寺小得很,慧迦没走多少步就进了自己的屋子。
他把小和尚放在床上,然后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固定电话,按了一下“1”。
这个最便捷的号码直通特处,那是跟慧迦联系得最勤的机构。因为慧迦大多数时候都出不了万灵寺的大门,所以寺内许多日常所需的东西都是特处安排人定期送来的,包括妖僧打游戏用的电脑和网等等,都是特处派人来装的。
而慧迦一旦有所需要,也只用拨通特处的号码就行了。
电话那头一如既往响了三声后便被接通了:“大师,什么事?”
慧迦看了眼床边坐着的小和尚,道:“贫僧这寺里误闯进来一个小和尚,劳驾派人查一下他的来处,将他送回去。”
特处那边听他简单说了下来龙去脉,沉吟片刻道:“已经让人在查了,但是既没有来处也不知道去处,查起来得费一会儿时间,这几个小时大师你就受累照顾一下吧。”
慧迦沉默两秒,沉声道:“贫僧除了镇压怨灵,只会打游戏。”
电话那头:“……”
不过说归说,慧迦也没真不管那小和尚,只是他也不知道这年纪的小不点会喜欢些什么,况且就是知道他这里也拿不出什么可以供他玩的东西。
私下扫了一圈,发现实在搜罗不出什么有趣的东西,慧迦只得把那小和尚抱起来,走到桌边坐下,让小和尚坐在他膝头,然后……
看他玩游戏。
偏偏小和尚看得津津有味,还真没有吵闹过。
慧迦也就开着自己的血牛t号,跟了个团,放心t起了副本。
正打到关键时候,一直安静坐着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屏幕的小和尚突然扭了扭,然后转头,哼哼唧唧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慧迦道:“师父,我想尿尿。”
慧迦:“……”
这小和尚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误入深山碰到个皮相骗人却根本不会照顾人的妖僧不说,这妖僧不会说人话,更别说哄孩子了。
只听慧迦一本正经地冲小和尚道:“贫僧不是你师父,不好乱叫。”
小和尚只觉得自己遭到了惨无人道的嫌弃,扁了扁嘴,瞬间又汪出了两泡泪。
“……”慧迦认命地把僧袍借他当手帕,道:“走吧。”
于是这不认生的小和尚便把他的反应当成了默认,开始师父长师父短地叫上了瘾。
慧迦听多了,也就懒得反驳了,随他乱叫。
于是整整一个下午,一向安静得几乎有些寂寞的万灵寺里不停地传出各种稚里稚气的声音——
“师父,我想吃东西。”慧迦早八百年就不用吃东西了,这寺里自然半点能填肚子的玩意儿都没有。
“师父,我能出去玩一下吗?”地下镇的全是怨灵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玩的。
“师父,我摘了朵花给你。”送和尚花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脑门光溜溜的根本无处可插。
“师父……”
慧迦耳朵都快被他叫出茧来了,只希望特处那边效率高一些,早点查到这小东西的来历,把他安全送回去。
过了好半天,小和尚终于累了,揪着慧迦的僧袍揉着眼睛哼哼:“师父,困。”
慧迦二话不说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道:“那就睡一会儿。”
“没人跟我一起,我睡不着……”小和尚犹豫了半天,还是揪着慧迦可怜巴巴地憋了这么一句话。
慧迦:“……”
他头一回觉得万千怨灵根本不算什么,小娃娃比怨灵棘手多了。
等到太阳有些傍山的时候,万灵寺的大门总算又“吱呀”响了一声。
慧迦不用看,光听步调,就知道特处派人来了。
他牵着刚睡醒的小和尚走出屋门,就看到一个年轻人进了院子,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袋子里都是吃的。
那年轻人冲慧迦点了点头道:“大师。”
然后走上前来,把那一包吃的塞给小和尚,让他抱好,然后直起身冲慧迦道:“处里查清楚了,这小和尚去年是住在清源寺的,现在要被送去怀古寺,估计送他的人把怀古寺和怀古镇搞混了。”
“去年?”慧迦低头看了眼紧紧拽着他手指头的小和尚,疑惑道。
“哦,大师不常出门所以不知道,现在许多小和尚甚至包括大一些的都是这样,一个寺里住一阵子,再收拾包袱被送去另一个寺。定下来之前要走不少寺庙。”年轻人解释道。
慧迦听了没有说话,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年轻人便蹲下身体冲那小和尚道:“来,我送你去怀古寺。”
小和尚抱着一包吃的直愣愣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仰脸看了看慧迦,忍不住朝后面缩了两步,躲到了慧迦身后,一副不愿意离开的样子。
原来还是认生的……
慧迦这么想的,又把他朝前牵了两步,冲他道:“不是说走错了寺庙么,他是来接你的,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小和尚犹豫了半天,然后把一大包吃的推了出去,重新放回了年轻人手里,然后一把搂住慧迦的腿,抱得死死的,可怜巴巴地冲年轻人道:“好吃的还给你,你能不能不带我走。”
年轻人:“……”
慧迦:“……”
见两个大人都没开口,小和尚嘴巴一扁,“哇”地又哭出了声,越哭越伤心,哭得肝肠寸断,眼看着就要背过气去了。
年轻人为难地摊了摊手,道:“要不,我先把他晕了再带走——”
慧迦低头看了那小和尚许久,然后揉了揉他的脑袋,沉声道:“万灵寺里可没什么好吃的。”
小和尚抽抽噎噎地“嗯”了一声,
慧迦接着道:“也没有什么玩具。”
小和尚又“嗯”了一声。
慧迦:“晚上有妖有鬼十分吓人。”
小和尚抖了抖,把慧迦的大腿抱得更紧,依旧“嗯”了一声。
慧迦又看了眼小和尚不情不愿背上的灰色布包,想到这小娃娃也不知道要这样背着行李走多少寺庙才能安定下来,叹了口气道:“你要留就留吧,以后想走也能走,随缘。”
于是,这个哭包小和尚便在万灵寺定居了下来,一切生活用品包括饮食都是特处提供。
八百年没烧过饭菜的慧迦不得不每天给这小东西备上简单的三餐,在隔了许多许多年后,万灵寺终于又有了炊烟袅袅。
只是慧迦的手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不是咸死牛就是忘放盐了,总之,口味十分令人发指。
偏偏小和尚对师父有种天生的崇拜和敬仰,哪怕慧迦直接塞给他一罐子盐让他抱着舔,他都能舔得津津有味。
所以在这样惨无人道的抚养照顾下,小和尚居然过得生龙活虎,小小一座万灵山,简直快被他玩得翻过来了,皮得不得了。
但依旧是个哭包。
爬树被野猴儿扇了一爪子,捂着脸回来揪着师父的衣角哭。
淌河被龙虾钳了屁股,也还是回来揪着师父的衣角哭。
自从有了这么个腿部挂件,慧迦觉得自己僧袍不论换得多勤快,衣角那块总会被糊上眼泪鼻涕,十分糟心。
更糟心的是,时不时来骚扰一下的龙牙他们还总爱嘴欠逗小和尚。
逗哭就跑,留下慧迦面无表情地关门哄娃娃。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这种闹腾腾的日子慧迦好久没经历过了,只觉得过得比以往要快得多,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春秋已经换了好多轮。
万灵寺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唯独变化的是小和尚的个子,以及衣橱里越堆越多的嫌小的僧衣。
慧迦孤生过了数百年,这山中的草木也静静地陪了他数百年,只是那些草木和他一样,变化都太慢了,慢到根本察觉不出。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眼看着一个人长大了。
从刚到他腰的小娃娃一点点长到他胸口,到他下巴,再到他眉眼,最后甚至比他还要再高一些。
从一个哭包,慢慢变成皮猴,然后随着变声开始变得成熟起来。
当初慧迦说的那句“要留便留,想走也能走”似乎还在耳边。
小和尚已经长成了大和尚,却从来没有说过要走的话……
慧迦依旧是年轻人的模样,眉间的那一点红痣也依旧殷红如血,活脱脱是一副妖僧的皮相。
已经长大了的小和尚也秉承了他师父这点,英气逼人,下山骗人一骗一个准。不过他也和慧迦一样,仿佛把根扎在了这万灵寺里。
他帮着慧迦打扫,帮着慧迦镇怨灵,特处来人的时候,帮着慧迦去拿送来的东西。甚至每天下午会抽一个小时下山走一遍,然后回来把所见所闻跟慧迦描述一遍……
龙牙他们总说“秃驴走了狗屎运,不知道从哪儿骗来了个这么好的徒弟。”
慧迦很少赞同那帮祖宗们的话,但这句,他觉得确实有理。
又是一个太阳依山的傍晚,金红色的余晖洒在万灵山上,倦鸟归巢,山下的镇子人语依稀,一如二十年前。
万灵寺老旧斑驳的门又被“吱呀”一声推了开来,和无数个昨日一样。
一个沉稳好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师父,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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