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轮明月挂在树梢,清凉银辉铺洒在大地上,远处茫茫的草原,近处高低错落的白杨,有狼吼声忽远忽近的传来,夜风微凉邀着树叶轻舞。
郑辕站在延绥的城墙上,身后是寥落寂静街道,面前是明亮的夜空和一望无际黑压压的草原,视野辽阔让人心神跌宕。
他知道若是白天站在这里景色更美,可是他喜欢晚上,那么安静,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
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和他的心一样,空旷的,有些细碎的声音在回荡。
他长身玉立,衣袍翻飞,侧颜宛若刀斧雕刻过的深邃幽沉,一双眼眸仿佛古井般波澜不惊,却又似暗流涌动。
过了许久,直到天际泛白,他才动了动,转身沉默的往下走。
守城的侍卫迎过来:“大人不再多待一刻?您这会儿是去驿站还是住客栈,要不要小的给您安排……”此人守着城门,早练就了看人的眼神,即便郑辕什么都没有介绍,他也敢肯定,此人来历不凡,绝非等闲之辈。
郑辕停下来看了对方一眼,没有打算开口的意思,大步而去,径直下了城墙沿着人流渐渐多起来的街道漫无目的的走着。
那侍卫咂咂嘴也不恼,眼巴巴的看着郑辕的背影,好似一块天大的肥肉没落着他手里似的。
郑辕负手踱步,走的漫不经心,可虽是如此,他依旧在人群中格外的显目,比常人高出许多的身高,阔步沉稳,气势内敛,是以,他路过一处便有人停下来打量他几眼,有好奇,有惊叹。
郑辕宛若未见,信步而去,忽然他步子顿住,就见远处有一顶轿子停了下来,有位戴着帏冒穿着银红色褙子的女子,袅袅婷婷的自轿子里下来,郑辕目光一眯不知在想什么,面色比方才还要沉重几分。
过了许久,直到有人无意撞在他身上,他才猛然清醒过来,头也不回的原道返回。
去哪里呢,他其实并不知道,一路从京城出发似乎没有多想就到了延绥,他甚至没有想过别的,就觉得他该来这里……
下一处去哪里?
福建延平府?
郑辕有些懊恼,可依旧不打算强迫自己停下这种看似滑稽可笑的游历。
这几个月来,他走走停停,目的地却从来没有变过,他想去看看,看看那个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只是,看看而已。
郑辕找到了那间宅子,是一间不算大的小院子,外墙被人翻新过,看上去有些人气,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有位妇人开了门,妇人看见他微微一怔打量了他几眼,笑道:“这位公子找谁?”
找谁?他找谁呢?不知道啊……
“在下要在延绥住上一月,不知这间院落可对外租赁?”郑辕勉强让自己看上去温和一些,不至于黑面吓着妇人,妇人面露惊讶随即摇头道,“这位公子,老妇也是帮东家看顾宅子的,东家没有打算对外租赁,所以对不住了。”话落便要关门。
“那个……”郑辕一向不善言辞,“那能否让我进去坐会儿,讨杯水喝。”
老妇奇怪,想了想还是将门打开,点点头道:“那公子里面请,在院子里稍坐,我去给你倒水。”
“多谢。”郑辕随着老妇进去,忽然竟生出一分近乡情切的感觉,他立在院子门口,一眼就看到院子的东面那一个并不是很大的池塘……那人儿时便就是落在那个池塘里的吧?!
郑辕走过去,站在池塘边,水并不深,里面有几尾鱼来回的游动着,郑辕没动静静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公子,你的水。”老妇将水端来,郑辕接过捧在手中,目光打量着院子,老妇有些戒备的看着他,郑辕尴尬的挤出一丝笑容,喝了水将杯子给她,“多谢!”
郑辕出了门,老妇在他身后飞快的关了门,他甚至听到了老妇重重的松气的声音。
郑辕淡淡一笑重新上了街,在街尾牵出自己的马,拿出文牒径直出了关。
关外他并不陌生,只是此刻来心境却和以往不同,他走了许多天,累了席地而坐,困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夜中孤寂寒凉时,他便随地取一枯枝,月下舞剑,身姿翻飞气势如虹,直到汗流浃背胸中跌宕他才停下来,闭目调息直至天明。
草原上时常能看到野狼,见他一人便摇尾盯梢嘶吼,有一夜他徒手杀了头狼,将狼头割下拴在马尾,此后再无狼敢进犯。
阴山山脉离的越来越近,直到一日正午时分,他听到随风而来的牧羊曲,那绵长悠扬的小调,回荡在茫茫的草原之上,风动草动……心却若磐石。
郑辕走近并未和牧羊人说话,他夹着马腹好似散步,隔日他看见了两顶毡房。
毡房外用篱笆围成了院子,院子里洒扫的很干净,几只鸡咯咯叫着在院子里打着转,郑辕停了一刻见有人从里面出来,他牵着马退远,远直到确定对方看不清他的脸他才停下来。
出来的是一位妇人,包着头巾,身怀六甲的样子,可尽管如此依旧能看出此人容貌艳丽,皮肤姣好……妇人在院中喂了鸡,似乎想要提着桶去隔壁的院子,就在这时房里有男子快步走了出来,接过妇人手中的东西,又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汗,两人对面而立,情意绵绵的说着话。
郑辕抿着唇静静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而去。
“子修。”院子里妇人指着远处渐渐走远的身影,奇怪的道,“那人看了我们好一会儿,却不过来……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妇人身边的男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来,仔细看了一会儿,眉头微拧眸中有疑惑闪过,过了一刻他微微笑道:“或许是路过的商人,他既不来总有不来的缘由,随他去吧!”
妇人含笑点头,两人并肩回了房里。
郑辕轻骑走的很快,三日便回了延绥,在城中寻了一家客栈,他梳洗换衣歇了两日,便收拾了包袱骑马出了延绥,一路往南再往东……
他走的或快或慢,曾在长安城中歇了半个月,又快马加鞭三日不休的赶路,他也曾遇到过熟识的人,可他无心说话敷衍后便继续往东而去,过了许久衣裳从冬衣换成了夏装,他到了延平府。
正是五月,他坐船时听到邻座的老年夫妇说日子,他才恍然想起来,今天似乎是那人孩子的周岁礼。
娘应该会去吧,不管怎么样,她是个有福之人,儿女成双,夫妻和睦恩爱,多好!
郑辕端坐在船上望着水波粼粼荡漾,嘴角含笑。
延平并不富裕,却要比延绥好上许多,但却更热,郑辕并没有住在城中,而是在城外山中的寺庙里租了一间院子,院子不大甚至有些破旧,但胜在安静。
他抬头看着林中树木飘动,林风舒爽,便一个跃起落在后山的亭子顶上,半靠着望着头顶,云卷风散,气息宁静清香,郑辕看着看着竟睡着了,这一觉睡的很踏实,等他醒过来时已是半夜时分,夜空碧洗般缀着银辉,四周寂静。
他并没有着急起来,依旧躺着,只换了个姿势,竟有些懊悔他该带一只洞箫来的,此情此景若有一乐相伴,或许……算了,也是多此一举罢了。
郑辕笑笑,摇了摇头翻身下来,却没有回房,而是径直下山,他就这么晃晃悠悠走着,到城门时已经是天亮,他寻了个摊子要了碗面,慢慢的吃着丢了几个铜板起身去了延平府衙……
延平府衙不大,后院却是不小,来这里的官员都是流动的,三五年换一拨,有人独自赴任有人则带着家眷,但不管哪一种这些官员都没有必要在此处落户置办宅子,所以,府衙后院就异常重要,每个院子里都挤挤攘攘的住满了人。
很奇怪的,郑辕进去时并没有人拦着他,他从善如流的入了院子,一眼就看到许多仆役来来去去或在井边洗衣洗菜,或在院中阴凉处缝补衣裳,说说笑笑一派和气。
郑辕的出现,让院子里的声音一窒,随后又再次恢复如初,好像他是一枚落在水中的石子,起了波澜却在下一刻随风而逝。
郑辕按着官员顺位排序,很快找到了推官的院子,是个小小的四合院,院子里种了许多花,五颜六色的,还有一棵一人粗的榆钱树,绿荫如伞拢在屋顶上……十年前,那人也住在这里,当时这个院子也是这样的吗?!
那棵树她是否也攀上摘过榆钱,那口井她是不是也曾弯腰打过水呢?
他像个窥伺者,静静的站在院子外面,也不进去,目光却贪恋的看着院中的一切,许久之后他伸手入怀,手中多了一个白瓷瓶子,瓶子里静静的躺着几颗药丸……他没有吃,所以心中还是空的,那个缺口依旧没有补上,纵然他已经知道了那缺的地方是什么了。
郑辕低头望着瓶子,又重新放回怀中,转身欲走,就在这时房中有人走了出来:“公子……”
郑辕微微一怔回头去看,就看到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亭亭走了出来,他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裙子上,是条银红色的,在阳光下荧光浮动……郑辕未停转身就走,那女子快走几步,满脸通红的站在院门口快速的道:“你……你找谁?”你找谁,为何目光那般迷恋却又困惑的望着院中的一切?
郑辕没有停下,转眼出了府衙。
他找谁呢,没有人在这里等她。
郑辕有些狼狈的回到庙中,取出瓶子,将四粒药丸悉数倒出落在手心里,宽大的手心四颗药静悄悄的躺着。
他没有犹豫,将药悉数吞了下去。
他反身躺在床上,衣裳结晶整洁,那把他常用的剑摆在身边,默默的陪着他。
熙熙攘攘的,耳边有个声音在说:“虽是解药但多服便是毒……”
方才院子门口那个女孩的轻细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找谁?”
他找谁呢?
不知道啊……
郑辕睡着了,好像做了一个沉长的梦,他睁开眼睛入眼的是他熟悉的住了许多年的房间,他竟然回来了……
“老六啊,你醒了啊。”郑夫人站在床边焦急的看着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郑辕凝眉看着郑夫人,喉咙有些干涩,他咳嗽了一声尽量镇定的道:“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郑夫人说,“方才皇后从宫中捎信出来,宋阁老去世了,你看……”
郑辕一怔,蹙眉道:“宋阁老,哪个宋阁老?”
“宋墉宋临安啊。”娘奇怪的道,“你这孩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宋墉死了?宋墉早就死了啊,有什么可奇怪的。
“唉。”郑夫人给郑辕倒了杯茶,叹气道,“往后几十年就真的是严怀中的天下了。”话落手一抖,滚烫的茶倒在郑辕的手臂上,郑夫人忙丢了杯子,“烫着了没有。”
郑辕没动,盯着郑夫人看着,茶水的热度顺着手臂清晰的传上来。
痛,很痛,可这种痛却冲散不了他心头的震撼。
是梦吗?
真的是梦吗?
郑辕翻身坐起来,望着郑夫人:“宋墉什么时候死的?”
“昨……昨天。”郑夫人拿帕子给郑辕擦着手臂,想要掀开他的衣袖看看烫的程度,可不等她动作郑辕忽然推开她往外走,郑夫人焦急的道,“你去哪里?娘娘请你入宫。”
“我出去,过些日子再回来。”郑辕脚步如飞,转眼消失在门口,牵了马直往南,再往东。
就算梦他也要去。
他等不到未来,便到过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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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忙翻了,没有写也没有请假,抱歉,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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