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人突然拉灭了灯。
秦小煜双眼一黑,冰冷刺骨的潮水让他手脚麻痹,身体的感官瞬间失去了知觉。有那么一两秒,他真的错觉眼下这个空无一物的身已然和江水融为了一体。
一双手稳稳托住了他的身躯。
不是潮浪化身的精灵,而是秦羽寒的手。
江面激荡了一小朵白色的浪花,秦小煜的脑袋扑地下从江水里探了出来。他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除了阳穴持续作响的嗡鸣声,秦小煜再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
秦羽寒把怀里的秦小煜小心翼翼地搁在江边的巨大的礁石上,然后调转过头,再扑哧一声跳入江水了。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要救黎安安。
他对自己的水性很有自信。
游泳这件事永远是出生在上流社会的幸运儿们所必须掌握的最关键的技能。你甚至可以看不懂中,但你一定得会游泳。不管你将来是用它拿来冲浪,还是用来逃生。
这次秦羽寒下水的时间明显比较漫长。
秦小煜用力喘着气,他觉得心脏像被章鱼湿漉漉冰凉的触角紧紧缠绕着,胆战心惊而又无能为力。
凛冽的风从江面呼啸而过。
秦羽寒再次地从江面探出头来,他单手抱着黎安安,另一只手划着水缓慢向岸边的礁石游了过来。黎安安小脸煞白煞白的,可能是受惊过,秦羽寒刚将她放下,这个可怜的小女孩便晕死了过去。随后,秦羽寒精疲力竭的坐倒在礁石边,他柔软的嘴唇呈现出乌紫的色泽,看得出这两次的营救令他体力超支,心脏几乎要无法负荷了。
秦小煜盯着气喘吁吁的哥哥看,刺骨的仇恨像眼下的黑夜一样蒙蔽了他的眼睛。
——如果哥哥刚才溺死在江水里就好了。
这样阴暗而歹毒的念头,先是在秦小煜心头雪白的一亮,开始只是一道稍纵即逝的电光火石,但很快便以星火燎原般的速熊熊燃烧起来。
十一岁的秦小煜当下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接下来做的这件事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在那一瞬间他恐怕仅仅只是想着将自己这个世界所有刻骨铭心的恨意一股脑的倒向他的亲生大哥。而先前心底沸腾着的绝望又刚好给予了秦小煜足够的勇气。因此他没有容得秦羽寒有片刻喘息的几乎,一头冲撞过去,伸出双手将秦羽寒一把推入深渊。
秦羽寒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没来得及发生任何变化,他整个人便后仰着一头栽进了滚滚的江水中。
浩瀚无垠的黑色江面粼粼地反射着月亮苍白而冷漠的光芒,森然的白光化成了无数把杀人不见血的凶器嗖嗖的朝秦小煜袭来,每一把都正中靶心,每一把都刚好刺中他胸口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
一刀,又一刀。
秦小煜不敢置信的低下头,怔怔地看着小小的手掌,似乎希望有人告诉他,犯错的是那五根僵硬曲着的手指,而不是他本人。
“那种被自己彻底打垮的滋味,你尝过一次有生之年就绝对不会想尝第二次。”秦小煜低声说道。
薇薇安惨然的脸色就像是被钢丝勒住了脖颈,透不过气来。她向秦小煜投去的深深目光复杂莫名,放在大腿上的手连裙摆都快要撕破了。
“救护车来了,我抱着eilisa上了车。但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哥现在还浸泡在江水里。没别的原因,我只是害怕,怕得不行。怕别人知道我亲生将自己的哥哥推下了水,最怕最怕,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哥哥了……”秦小煜剧烈颤抖的声音像是他此时正在遭受严酷的刑法。
“真该死,那个时候我偏偏忘了这么一件事,秦家那么大,可是会发现我在半夜悄悄逃出去的,只有秦羽寒一个人。世界那么大,可是会在我失踪以后发了疯似地找我的,也只有秦羽寒一个人……”
秦小煜眼圈烧得通红,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打落牙和血吞,可这次实在是心里头苦了,新仇旧恨像洋葱皮那样一层一层的被揭开,熏得眼睛酸涩刺痛的滋味又一层一层叠加累积,终于是支撑不住,也就不在意在任何人跟前泄露内心的软弱。
秦小煜抬起手死死地捂住脸,滚烫的泪珠一颗又一颗从他手指间的缝隙拼命的往外涌。
薇薇安颤抖着朝秦小煜伸出手,从身后轻轻的抱住了他的腰。她俯下身,将脸蛋紧紧地贴在对方不断颤抖的后背上,在这样夜凉如水的夜晚,在这样浩瀚而孤独的世界里,两人就这么紧紧地依偎着,相依取暖。
月亮高高的悬在天际。
黎昕摇晃着手中的高脚酒杯,幽幽地盯着里面的漩涡看得出神。
那个晚上,黎昕接到秦羽寒的电话以后便第一时间赶了过去。他是在沿江大道马旁一间公用电话亭找到对方的。当时秦羽寒浑身上下湿透了,惨白的小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乌青。他弓着身蜷缩在电话亭的一角不断的瑟瑟发抖。黎昕二话不说脱下外套将秦羽寒严严实实的裹起来,“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黎昕没想到秦羽寒连忙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角,连连摇头。黎昕因此当下几乎是恼了,可又实在拧不过对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羽寒的固执其实没有多么艰深复杂的原因,如果当时他去医院,无疑于是直接在家人面前揭发秦小煜今夜的所作所为,他只是担心弟弟往后的日会更不好过——这就是他拼了老命都要维护的东西,秦羽寒早已无比鲜明的阐述过自己的态,他只有秦小煜这一个弟弟。
那天夜里秦羽寒不断哆嗦着说冷。黎昕不知所措紧紧地握着对方冰冷的小手,突然间他似乎被指尖上的余温提醒到了什么。然后,秦羽寒看着黎昕不假思的脱掉了贴身的衬衣,**着上半身,张开双手紧紧地环抱住自己。也是在那一瞬间,秦羽寒恍然明白过来,黎昕是打算用血肉之躯来供他取暖。
黎昕感受冰凉而潮湿的寒意慢慢的透过肌肤渗入五脏六腑里,他咬着牙,尽量不让怀里的人儿感受到他的颤抖。秦羽寒把头紧紧贴在黎昕宽阔而结实的胸膛,耳边是对方胸腔里沉重有力的心跳声,仿佛与他温热而短促的呼吸静静的呼应着。在这样夜凉如水的夜晚,在这样浩瀚而孤独的世界里,两人就这么紧紧地依偎着,相依取暖。
在这样的夜晚回忆起那样的夜晚,月色倒是一点儿都没变,只是隔着这么多年漫漫的辛酸长看过去,再好的月色也难免不看出几分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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