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楚辞?九歌》
天空湛蓝,一种本来无一物方能生就的蓝,蓝得了无牵挂。
天空之下的无边大地,自上古至今日一直充斥着人间万事。其中有温暖的繁琐,更多的则是或纷乱或孤绝的离合悲欢。
尤其在这一时代,上一乱世已去,下一乱世未来。自战争中而来的一切又时时刻刻预备着,向战争走去。
空阔之天与纷繁之世中间,一片黑色羽毛随风飘飞。
它的色泽无视明媚照耀的阳光,黑得如同一个曾经不愿醒来,而今不复追溯的梦。
墨羽落于尘世长街,街上行人熙来攘往。
一个小孩看见了它,好奇地伸手去握,墨羽却悠然地自指缝间滑走。
它飘过女子的红裙下摆,路人的衣袍足边,自呼啸而过的大车扬起的飞尘中翩然而升。
它似乎忘不了一切,眷恋所有,又似与上方天空一样,早已结束了任何深深浅浅的牵挂。
墨羽飘飞着,又一次离开尘世,游移于天。
天空清风拂拂,一只蓝色的小鸟倏地飞至,衔起了它,转身向远方水天一色之处飞去。
水如明镜,上有洲渚。
水面映出一个安静的白衣身影。素色衣袂在清风中飞扬,宛如一株美丽而幽独的白水仙。
白凤临水而立。
他仿佛永远拥有无拘无束的姿态,令人想起庄子所言之逍遥游。
他俊秀无度的脸庞也永远神清骨冷。就像承载着花开花谢记忆的一江春水经历秋冬之后,凝为不得消释的冰。
白凤伸手接住小鸟衔来的墨羽。
他拈着墨羽,凝目而视之时,眉目之间竟微起涟漪,一点一点摇漾开去,直至波澜骤起。
那是,往昔之波澜。
“怎样的速度,才能掌握自己的生命?”
当年的自己问着,语气有一丝惶惑。
记忆在身周秋水万顷间,如海,复如潮。
“世界上没有一种鸟能够一直飞翔,永远不需要落地。”
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说道。
冷静而笃定的语气,不管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之下,其中的轻松、骄傲与饱含着的力量都不会改变。
当年之事涌起,亦如灼灼烈焰点燃。
其中又有一个声音轻轻地、缓缓地说:
“当你自由飞翔的时候,你会忘了这一切。”
无论说什么都极其温柔,又永远笼罩着淡而彻骨的寂寥之意。自始至终,不曾消散。
白凤望着指间墨羽,默默念着这句话。
墨羽依稀。
这一切,是否真能忘记?
……
“你太慢了。”
黑衣身影掠过,一阵劲风激得手中墨羽脱手飞出。
白衣少年双手抱在胸前,仰头望向那个身影,朗然一笑:“我在等你,怕你输得太惨。”
他立在一棵大树枝繁叶茂的树梢。
这本是常人无法容足之处,他却似鸟儿一般轻飘飘立着,丝毫不费力气。
身穿黑衣的人影凌空展动身形,向晚的阳光在他身上勾勒出闪耀金边。他面有得色地“哼”了一声,一副料到对方比自己慢的模样。
白衣少年腾身而起,追了上去。
那片墨羽被他带风的衣袂裹挟,瞬间无影无踪。
群山深远,古树苍茫。
两人都尽力地施展轻功,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你追我赶,直如泠然御风,无所绾羁。
山木蓊郁的枝梢万叶千声,簌簌的一时一刻,低吟着年轻的岁月。
世间显得美好而安宁。
过了许久,白衣少年单足点下,缓缓落于树梢。
他很年轻,甚至还算是个孩子。
他比同龄人高些瘦些,一袭白色的急装劲服紧紧裹着敏捷矫健的身材。
他肩头、双臂与腰间总是箍着银色的护具,看起来却不甚相宜,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添加了一种拘谨之感。
他右肩上缀着一束素色羽毛,两条月白飘带翩然而流动,这是原本属于他的灵逸。
少年干净的短发长不及肩,五官清秀,幽蓝澄澈的眼瞳原本是明朗的,现在却弥漫起一丝忧郁。
他为什么而忧郁?
黑衣人也缓缓落在他身边。
此人比白衣少年不过大着几岁,整个人看上去却成熟得多。
他的黑色劲装其黑如墨,令人联想起不可预知的宿命。双肩缀着一层蓬松的羽毛,令他的肩膀显得越发宽阔有力。
羽毛也是墨一般的深黑色。
一身黑衣映着他的脸。脸色极白,却绝不是苍白甚或惨白,像一种没有感情的白玉,如冰与铁般坚强冷硬。
他脸型和五官棱角分明,两侧的眉眼之间各伸展着一线暗紫色的诡谲纹饰。
如果那少年的眼睛如一泓清水,他的眼就是看不透的玄渊。
眼中闪耀着逼人的邪气、杀气,却同时拥有一种难言的魅力。
看见他的人都会被他吸引,又不敢轻易接近。
只有看着白衣少年时,他目光方有一丝柔和。
此时他看着白衣少年忧郁的神情,忽然缓缓地道:“每次执行完任务,你都会很感伤。”
白衣少年眉头微蹙,语气闷闷的:“掌握着别人的生命,却要亲手将他们结束,你不觉得很残忍吗?”
黑衣人淡淡道:“我会试着不去想这个问题。想得太多,对自己也有点残忍。”
他们站在山林的最高处,傍晚的风微有凉意,树叶瑟瑟颤动个不休。
黑衣人眼望群山,继续道:“重要的是,死去的人已经得到解脱,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体会到。”
似乎是很久以前了。
虽然也许只过去几年的时间,但对于这动荡的时代而言,过往的一切,随时都会成为隔世。
在那个时候,白凤也不是如今的白凤。
他还在韩国大将军姬无夜的手下做事。
“做事”有很多种,白凤所做的是最危险,也最让他自己觉得残忍的一种。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严苛的训练。吃苦和努力让他成为越来越锋利的武器。
惟一的不同在于,武器无情,人却是有感情的。
然而,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愿意,也没有人给过他选择的机会。这一切是他理所应当做的事。
他必须一直做下去,直到世间彻底不再需要他。
白凤也有快乐的时候,因为他身边有墨鸦。
墨鸦是将军最信任的下属,白凤的顶头上司,却也是白凤多年来几乎唯一的朋友。
执行任务之余,他们俩常常在城外的山林间追逐为戏,像两只真正自由的鸟儿。
御风而行,这里是属于他们自己的青春年少,充满阳光与风声,以及发挥至极致的速度。
他们暂且遗忘了所有的血腥与污浊,残酷的现实在身后暂且沉睡。
当飞鸟落下时,现实也醒了。
白凤和墨鸦短暂的沉默被一声昂扬的鹰唳打破。
一只凶猛的雄鹰在天空中扑击,它的钢喙铁爪之前,一只小白鸟惊恐地“吱吱喳喳”不住叫唤。
在被鹰作为目标的那一刻,它的命运便已注定。
它根本无力反抗,只有闪避、飞逃。求生的本能令它来不及去想,它做的这些也许都是徒劳的。
墨鸦望了一眼,道:“是将军最宠爱的猎鹰在追杀它的猎物。”
白凤依旧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语气还是闷闷的:“其实,我们也是将军的猎鹰——不断在做同样的事情。”
墨鸦忽然一笑:“也许有时候,我们可以偶尔做些不同的事情。”
白凤道:“哦?”
墨鸦道:“我们来打个赌。救下小鸟,同时又不伤害猎鹰的就是赢家。——输的人要为赢家做一件事。”
白凤立刻把烦心事抛在脑后,双手抱在胸前,瞅了墨鸦一眼:“什么事?”
墨鸦淡淡地道:“我赢了,你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的人已跃起,蹿了过去。
白凤仰脸笑道:“可惜,你会输!”
说着,不甘落后地展动身形,追向暮云中的猎鹰。
黄昏,韩国都城。
这座城市一如继往地充满人间烟火,喧闹、繁华。
只要遥远的虎狼之国未将这里作为杀伐的下一站,平民百姓就权当战争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而此时,鳞次栉比的房屋楼台之上,却有两个人影一路飞掠。
他们踏着一排又一排屋脊,不时地足尖轻点,跃过相隔数丈的屋顶。
墨鸦和白凤为救小白鸟一路追着猎鹰,自郊野直赶至城内。
一般而言,人的速度总是比飞鸟慢些的。
大多数人根本不会起追赶猎鹰的念头。
墨鸦和白凤无疑是“少数人”。
经过许多年的磨炼,他们已拥有如飞鸟之疾的速度,在常人看来,已快得超乎想象。
那只小白鸟依然“吱吱喳喳”叫个不休,拼力躲避猎鹰越来越凶猛的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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