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水涌,商船客船,行往不息。
水面上灯笼高悬的花楼画舫行径,舫上琴声名曲仿佛江边的泥沙,被潮水冲刷的层层叠叠,新痕覆了旧痕。
锦璃也不由随着那曲调哼唱,声音却比那舫上女子地更清灵婉转,见康恒回眸暖笑,她轻快迈着步子跟上他,不由诧异玉鳞江的冬日,能依旧温暖明媚。
似乎……昨天,眼前还是雪狼族的雪景。
康恒牵着她走上栈桥,大手紧紧扣住她纤柔的手,目光紧盯着那龙首大船,忽觉得自己这决定愚蠢至极耘。
锦璃已然在身边,他还有什么可怀疑的?眼下最应该做的是,把她带回大齐!
“锦璃……踝”
往来的客船正在忙碌卸货,是大批的粮草,刚刚运抵。有人吆喝,有人吵嚷,还有货物巨响的碰撞声……他温柔的声音被淹没。
锦璃目光疑惑,不禁驻足看那些货船。
“奇怪……康恒,你看,这都是我宁安王府的船呢,父王为何运送粮草过来?”
不等康恒开口,她便叫了一声,快步朝着运送粮草的部将走去,“韩统领?”巧合么?这统领竟是哥哥身边的部将!
康恒赫然明白这些粮草运抵的原因,挫败叹了口气,无奈地忙加快脚步跟过去。
正在指挥士兵们搬运粮草的韩统领,听到女子柔婉的声音,忙转头去看。
那一身绣着荷花的月色锦袍女子,跑过来,裙袍舞雪回风,长发飘逸,绝美的容颜,更是艳容仙子。
他惊艳暗叹一声,不由微怔。“小郡主?您怎么……”
注意到远远跟在锦璃身后的康恒,他忙单膝跪下。
“末将拜见四殿下,小郡主。”
“起来吧。”康恒烦躁地把锦璃拉近身边,“锦璃,你不是急着去看御蓝斯的船么?”
锦璃恍若未闻,只看着韩统领,“统领为何运送粮草过来?大齐和血族,又有什么交易么?”
“小郡主忘了?王爷与南疆王一场大战,因为粮草不足,小郡主不眠不休到处筹措。当时还是溟王的血族储君御蓝斯,主动相助,帮小郡主解了燃眉之急。王爷凯旋回来,花了几个月,方准备妥当这批粮草,此次前来,便是还给储君殿下。”
“御蓝斯帮过我们这么大的忙,我竟然完全不记得?”
锦璃惶惑自嘲,她侧首看了眼康恒,见他眉宇间烦躁难掩,愈加疑惑。
“殿下,皇上让父皇去打仗,却不备足粮草,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户部都是你掌管的,怎……”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
韩统领见两人微妙,忙笑道,“小郡主,今儿这不是把粮草都还回来了么。您回来就好了,王爷和王妃、世子爷都盼着您回家呢。不如,您和四殿下乘坐末将的船一起回去。”
“事情是过去了,恩还在,加这一桩,我更改对御蓝斯道声谢。”
锦璃撇下他们,头也不回,走去栈桥尽头,正见一位身穿黑狐披风的男子,立在船头,瞧着这边。
他栗发飞扬,容颜白皙如玉,那深邃的眉眼,邪魅惊艳,冷酷中透着一股威严的霸气,并不陌生。
锦璃莞尔扬起唇角,忙抬手挥了挥。
御蓝斯抬手回应,俯视着她,喉结隐忍微动,咽下所有的苦涩。
为了孩子,为她不左右为难,他果决应下南宫谨的要求,放她自由。
可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天地为证,百官为鉴,拜堂之后,他并没有给她休书。因此,她还是他御蓝斯的妻。
忍让这个词……在血族,是个可笑的词。
他也笃定,南宫恪那般阴沉诡诈,也绝非按常理出牌的人。
不知康恒是否如字条上所言,拿轩辕苍留下的狼人之血喂她调养。这段时日,无人去扰她,是让她得以永生的最佳契机。
银甲银袍的吸血鬼护卫迎下来,锦璃打量着他,意外地感觉熟悉。
“你是……寒冽?”
寒冽蒙着一身黑色披风,罩着周身,只留一双眼睛在宽大连衣帽的暗影里瞧着人。
他对锦璃颔首一笑,腰身优雅弯下去,“四殿下,锦璃郡主,太子殿下邀请你们上船,亲自送你们一程。”
“不必了!”“太好了!”
两人的声音交叠,康恒直言拒绝,锦璃好奇地直奔龙首大船。
御蓝斯迎过去,当发现自己脚步太过急促,他忙又矛盾地退回去几步。
这让他刻骨铭心的女子,聪明,多疑,睿智,最厌恶被催眠。
那些粮草已然是一场失误,万一她发现真相,岂不是要恨死他?
他……不该愚蠢地等在这里。
锦璃踏上甲板,忙放下提着的裙裾,片片荷花瓣于拖曳身后的冗长裙摆上明灭闪烁。
她仿佛踏花而行的仙子,笑
颜明媚出尘,客气而不失温婉。
“太子殿下,上次见你还是溟王,今儿该道声恭喜。”
说话间,她跪下去行礼。
御蓝斯因她突然的举动错愕一怔,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顺势轻探她的脉搏……确定她有服用过轩辕苍的血,他才放了心。
“郡主不必如此客气!”他脸色苍白地哑声说道。
“真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在这里!”
“宁安王派人前来送粮草,我过来查收,顺便巡视江畔。”
凤眸流转,她视线在他身上的宝蓝色锦袍上微顿,这蓝色宝石的衣袍,怎……如此熟悉?这分明是她亲手做的呀,这上面的刺绣,宝石,都是她的手艺。
看来,她果真是遗忘了不少事情呢!
他眼底藏了故事,那粮草藏了故事,他身上这衣袍也藏了故事……
冬风被他挡去大半,携他身上淡雅的龙涎香袭来,吹皱心湖,涟漪轻柔。
他鹰眸精锐深沉,光芒轻灼,被他如此俯视,耳根莫名灼烫。她抬手把耳畔的碎发掖在耳后,旋即,转开视线,再无法直视他如妖似仙、太过惊艳的俊颜。
水葱似地手指,指着船下粮草的方向,她讪笑说道,“那些粮草……多谢!”
“不过举手之劳。本太子也只能帮这些而已。”
只能?锦璃也笑,却是骇笑。
那些粮草父王花了几个月方能筹措齐备,他却因她的“燃眉之急”而及时送达。
他不只是救了她,也救了宁安王一家,更救了大齐。
可……他远在血族地界里,如何知晓玉鳞江对岸的她,急需粮草的?
这其中……又有故事。
一个如此活色生香,艳逸绝代的男子,藏了一堆故事,又是血族里难得的仁善之人,不知要惹多少女子倾心,不过,血族王将他册封为储君,当真是……选对了人。
康恒不动声色地上前来,视线敏锐冷观两人的神情,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方对御蓝斯颔首。
“锦璃,既然已经道谢,打了招呼,我们不便再多叨扰……”
“我送你们,正好我也有事去拜访宁安王。”
御蓝斯伸手,请他们入船舱,随口命寒冽将两人的行礼搬运上船,准备启程。
锦璃领先随他在前面走,始终关注他的举动,越是觉得异常熟悉。
然而,她却只记得自己坠崖时被他所救,一起抵挡御之煌的流星箭,却彻底忘记了后来。
那,一定是一段不寻常的“后来”,否则,这吸血鬼怎对她如此周到,体贴,关怀备至?
锦璃兴致盎然地研看他,入得船舱,俊伟尊贵的背影转过来……
视线相撞,温柔的眼神触到了心底,她心口隐隐一悸,忽觉尴尬,忙低下头。
“殿下救了锦璃一命,又如此帮忙父王,锦璃无以为报。以后太子殿下有什么需要锦璃相助的,尽管开口,锦璃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他也无奈转开视线,不得不保持客气。“我救郡主的那一日,郡主也同样救了我,不过,我的确有一事必需郡主相助,此事稍后再议。”
锦璃不置可否,僵硬笑了笑。
康恒在后面,看着两人,眼中寒光闪烁……
护卫端上茶摆在桌案上,康恒坐下来,随手就近端起一杯,喝了两口。
隔着桌案,御蓝斯也坐下来,见锦璃好奇地四处打量着,他宽和笑道,“郡主想看的话,可以四处瞧瞧。”
上次,她乘船时,大部分时间都是被他绑在床上,倒是没有仔细瞧过。
“那……我就不客气了。”
锦璃说完,示意护卫不必跟着,自己咚咚地上了楼梯……
康恒搁下茶盅,冷怒开口,“御蓝斯,为何你还是不肯放过她?!”
御蓝斯俊颜上笑意未减,眸光却陡然冷煞凌厉,却像是怕脏了眼,一眼不看康恒。
“她是我御蓝斯的太子妃,这件事你并非不知吧?!别因为那孩子几句话,你就认定锦璃是你的,她不是!永远不是!”
“御蓝斯,就算你是血族储君,也难以改写血族的祖训,那些官员容不下锦璃,你最好不要在纠缠她。”
御蓝斯轻慢冷笑,“你这是在教训本太子?”
“我不只教训你,还想杀你!”
“有胆气,不过,本太子却不屑与你过招。”御蓝斯话说完时,朱雀和玄武正进来。
康恒便坐在椅子上隐隐一晃,歪倒下去,她手上的茶盅滚到了地上去。
“朱雀,玄武,把你们的主子带进客房,好好伺候,别让他渴着饿着。”
“是,太子殿下!”朱雀和玄武忙领命上前,抬了康恒去了客房。
御蓝斯静坐片刻,亲自捡起滚在地上的茶盅,重新摆回桌上,便上了楼梯,去
追锦璃。
*
宏大的船,仿佛宫殿,有书房,有客房,有藏酒室,有藏书间,有卧房,还有……婴儿的哭声。
锦璃正站在布置奢华的卧房门口,只觉得里面的摆设,似曾相识,尤其……是那张床。
满是疑惑的心神,恰在此时,被孩子的哭声扼住。
小小的稚嫩的生命,以摧枯拉朽的力量,一声一声哭嚷,那声音入耳,生生撕扯了她的心肺……
单薄的娇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她呼吸也莫名不畅,却说不清为何,步子无意识地随着那哭声挪移……
到了三层的最后一个房间,孩子的哭声也近在耳畔,那股扼住心扉的力量煞然消失无踪。
锦璃回过神来,盯着门板上的蝙蝠祥云雕花木门,大惑不解。
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了门,房内没有窗,阳光透不进,夜明珠亮如白昼。
刺绣着罂粟花的地毯厚重,深冷如血的颜色,华艳无匹。
里面分明有两个衣袍华贵,妆容娇艳的吸血鬼女子,正心焦火燎地相互指责……
诡异的是,前一刻,她却没有听到她们的争吵,只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这孩子,仿佛是用魔力在召唤她。
她视线转向两口棺床,果然……有个暗金纱帐笼罩的小摇篮。
孩子已然哭哑了嗓子,憋闷的小脸儿紫红,那两个女子却只顾指责对方。
锦璃也彻底忘记了,这两女子,是八王妃海冉和七王妃胡雅儿。
“……是你拿猪血喂他,我说过,他不喜欢猪血!”海冉气急跳脚,恼怒呵斥,“他不是猪,为什么你总是拿他当猪来喂!”
“笨!猪也不是喝猪血的!”胡雅儿嘲讽冷笑,“再说,猪血总比你拿那些死囚的血喂他好,那些人作恶多端,血液也是腥臭的,你要让他将来和你一样卑鄙恶毒吗?”
“胡雅儿,我何时卑鄙恶毒了?我可没像西门向蝶一样,把你这愚蠢的白痴骗进橡木屋里!”
“是!你没有西门向蝶卑鄙!可你借你爹的势力,把苏锦璃赶走,霸占小皇嗣,还让殿下把我也休掉!你当自己是贤妻良母,不过是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有我胡雅儿在的一天,你什么都得不到。”
“胡雅儿,你这是要和我撕破脸么?”
“我早就想撕了你这张脸,我还没进橡木屋那会儿,你这狐狸精就勾*引殿下……”
“那也是殿下乐得被我勾*引,自己守不住男人,你怪得了谁?凭你这拿婴儿血涂墙的毒*妇,也配照顾小皇嗣?”
胡雅儿被戳到了痛处,当即抓狂起来,挥手一掌打在海冉脸上……
海冉捂住血痕深重的脸,伤口瞬间痊愈,却还是剧痛。“胡雅儿,你打我?!”
“我就是打了!怎样?我就算拿婴儿血涂墙,也比你那些不知羞耻的事儿强一百倍!你当殿下稀罕你呢?荡*妇!”
锦璃尴尬挠了挠眉梢,想开口打断,无奈这一位毒妇,一位荡*妇,吵得血眸猩红,獠牙利爪,剑拔弩张,实在……太过专注……
但是,摇篮里的小人儿哭哑了嗓子,她总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她细柔无声地迈着步子,走到摇篮旁,把小家伙儿抱在怀中,悄悄地,又出了房间。
室内嘶吼争吵不曾中断,摔打的声音轰然传来,两个吸血鬼女子厮打成一团……
锦璃无奈地摇了摇头,实难想象,她们平时是怎么照顾孩子的。
御蓝斯那位绝美仁善的男子,是如何与这两位妃嫔相处的?
她们刚才争吵那番话,又是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不过,可见她和御蓝斯……的确是有些瓜葛的。
襁褓中的小娃儿,有一双艳若琉璃的棕色眼瞳,眼底红光莹莹,深邃剔透,嵌在粉润的肌肤上,幻若宝石,澄澈映出她神情疼惜的容颜。
娇嫩的小手儿,抓了她肩头的一缕发丝,死死的,不肯再松开,口中啊呀啊呀说着什么,似有倾诉不完的话语……
锦璃也呀呀的,童趣十足地回应他,抱着他入了膳房内。
她未曾察觉,身后……俊雅伟岸的身影始终尾随。
膳房内的厨子,是从前御蓝斯为她准备的。
来自江南,身宽体胖,圆脸慈祥,年过五旬,已然头发花白。
这些日子,锦璃不在,他一直闲着,俸银却是有增无减。
因此,他断定,主子迟早会寻了郡主回来,却没想到……郡主就这么突然回来了。
锦璃却难懂他脸上的激动、惊喜和感喟,“大叔,可有新鲜的牛乳么?”
说着,她抱着孩子在膳房内的桌旁坐下来。
“若是有,你帮我把牛乳煮一煮,我喂孩子吃。”
厨子不敢怠慢,忙找到牛乳。
依她所言,
他把牛乳加热煮好,盛放在汤盅里备下汤匙,放在她面前。
“有劳大叔。”
“郡主不必客气,这是奴才应该做的。”厨子忙问,“郡主可想吃点什么吗?奴才马上跟您准备。”
“不必麻烦,我就进来找吃的喂孩子,大叔暂退下吧。”她对厨子笑了笑,拿汤匙舀起一点,耐心吹到合适的温度,喂到孩子唇边……
小家伙张口就吃,似饿了许久,狼吞虎咽。
厨子瞧着这一幕,眼眶灼红,忙退出去,见御蓝斯正在门口,他忙颔首行礼。
御蓝斯摆手,准他退下。他在门外深吸几口气,和缓心绪,方才进去。
眼前的光被高大的黑影挡住,锦璃抬眸看了他一眼,“这孩子……像你。”
“嗯。”这一点,也是让他最为骄傲的。
锦璃本想问他孩子的母亲,话到嘴边,又觉太尴尬。
“殿下该找乳娘喂他,不能让他这么饿着。”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不动声色地静赏眼前这一幕,心底悲喜交加,波澜壮阔。
“儿子喝血也可以。再说,血族……善良的乳娘太稀少。”
有了毕多思,他再难相信这世上还有善良的乳娘。
锦璃无奈,“可总该有个专门的人照顾孩子。孩子这么小,万一生病了怎么办?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恐怕不能时刻陪伴他。”
他看着那一盅牛乳去了大半,便顺水推舟,“这孩子和郡主投缘,不知……郡主能否相助照顾些时日?其实,我正是为这件事要拜托郡主。”
这男人真会贪便宜耶!她苏锦璃就算比不得他太子殿下尊贵,也是个郡主,可不适合当乳娘。“我没有生养过……”
“郡主刚才也说了,若我有需要,可以尽管开口。难不成,郡主……是说笑?”
他笑颜内敛,揶揄瞧着她,有大把大把的耐心,陪她在这个问题上耗着。
锦璃微囧。这吸血鬼分明是在耍无赖!
纤细的手臂托着沉甸甸的小家伙儿,已然有点疲累。
若是把这小麻烦带在身边,不知道要累成什么样子。
一想到要换尿布,喂奶,还要哄着孩子睡觉……她一个头,两个大,不禁暗责自己头脑发热,热心太过。
不过,这吸血鬼于她有恩,直言拒绝,总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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