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喜。
他蹲下身子将我放到地上,这才牵着我往屋子里走。
庭院里的花开得正好,蝉鸣阵阵,透出夏天的气息。
我们跟随山精走到房内,奶奶平躺在床上,如若不是胸膛还有细微的起伏,用来告知我们她还在呼吸,都能够让人以为她已经离开了人世。
山精忧虑道:“现在该怎么办?她这又是,怎么了?”
木叶道:“不过是有秘密而已,这个世上谁又能没有秘密呢?就好比,你呢,你有秘密吗?”
“我有的,我的秘密就是我是个妖怪。”
他抿了抿唇:“如若想救这个老者,除非入梦。”
山精不解:“入梦?”
木叶眯起眼睛,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道:“就好比是一团纠缠的线,你必须寻到线的根源。得让你入梦去把老者带回来,失败的话,她将会陷入梦靥,就这般死去。”
“我去。”
“可你的这副身体不行呀,别忘了,人的看不见妖怪的,除非,给你换一副身体。”
山精像是遇到了大麻烦,眉头拧在了一起:“换一副?”
木叶问道:“即便老者醒来,也可能再也看不见你,这样,你也要入梦吗?”
山精不假思索点点头:“我要!”
我纠结地揪住木叶的袖口:“能救吗?”
木叶将手掌覆在我头上,温声道:“去找安倍大人吧。”
山精问:“安倍晴明?”
木叶不置可否,只是蹲下身又将我抱在了怀里。他仅仅用一只手臂就将我抱了起来,另一手扶住我的腰身,并没有什么不适的样子。这样抱小孩的姿势,也只有我这种身材矮小的人才能够驾驭吧?
我安分地坐在木叶的臂弯里,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又亲昵地蹭了蹭,这才荡着脚,随着他出了门。
寻找一只鬼不是难事,可上次安倍晴明并未留下居住的讯息,我们又该去往何处寻找他呢?
不过说起来,很久以前那种偷窥的背后目,一点是安倍晴明的手笔吧?一点都不光明磊落啊……
秋风飒飒,拂在身上有些许凉意。我们与山精一同深入茂密的森林,此处树木高耸,有藤蔓攀附而上,似腾云驾雾的龙一般,隐隐的,还随着逐渐低沉的夜色撩动,怕是其他什么鬼鬼祟祟的妖怪吧?
木叶将我放到地上,底下是一层层软绵绵的叶片,堆积在一起犹如无数软垫。我恋恋不舍将手从他肩上收回,小腿由于被抱久了,刚下地还不是很利索,稍走一步,就踉跄跌入木叶的怀中。
他望了我一眼,神情间满是无奈,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膝盖,又俯身亲了亲我的脸颊,落下不计其数的细细密密的吻,这才温声道:“既然腿疼,那我们就待在这吧。”
我焦急道:“可是还得去找安倍晴明。”
山精也有些手足无措,生怕木叶出尔反尔似的道:“大……大人,您这是?”
木叶也不言语,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红绳扣在食指上,打了个死结,又将绳子另一端抿入唇间。忽的,他用皓齿狠咬下唇,直到那处流出三四点殷红鲜血,染上绳身,猩红的血液顺流直下,稳稳落入地面,像是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般,地面金光大作,仅仅一瞬,血迹就隐入了密集的落叶深处。
木叶五指相叠,击掌三次,口中念念有词道:“木家六十二氏执卷人木叶,以血为誓,以诸家神明庇佑,特请百鬼之首——安倍晴明现世,吾之所愿,望汝达成。”
我没有见过木叶使用这样的招式,也可能是他身为《百物语》的渡物人所特有的请神令。而安倍晴明不是阴阳师之首吗?怎么死后到变成与百鬼密不可分的百鬼之首了?
忽的,眼前星火游离,忽明忽暗,若隐若现。
安倍晴明手握白扇,从远及近走来,他乌黑的发丝齐齐削至肩头,疏淡秀丽的眉梢斜飞入鬓,凭着三分慵懒七分自得。
他抬眼,带着几分打量,抿出一抹带有深意的笑容:“阁下这般焦急唤吾,是为何事?”
木叶淡然道:“是为了入梦的仪式,渡物族人并不懂入梦施法,特地来请晴明大人出师施法。”
他将白扇掩上唇,饱含深意道:“哦?为了一个妖怪,不惜用自己的精血请我施法吗?这渡物人,可真是多情呀。要我施法也不是不可以,总该给我个理由。”
我道:“理由?”
“不是你给,而是她。”安倍晴明将扇指向山精。
山精有些惊慌失措,显然是害怕这位传说中大名鼎鼎的阴阳师,她躲到了我的身后,闷声道:“我想入梦,找回一个人的魂。”
“竟然……是人吗?”他嘴边逸出的笑容逐渐淡下去,最后自言自语道:“我也曾想过入梦去寻博雅的魂魄,可梦太过于变幻,若是分不清真假,可就连自己也回不来了呢。你,当真想好了吗?”
山精点点头:“我……我想体会现世所谓的温暖,所以,我想找回那个人的魂,我想要入梦。”
“哦?那么,就如你所愿。”
安倍晴明将白扇收拢,手中拈诀,口中碎碎念道:“炫丽变幻如秋叶,凋零如一花,如一世界,吾今借此妖之记忆,入她所想入之梦,愿八方神明相助。”
他击掌为誓,平地破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黑巷,里头雾气缭绕,似是邪灵遍布。
安倍晴明道:“梦门已开,去吧。”
山精并没有迟疑,直接踏入这条暗巷之内,当她进去之后,梦门徒然关起,原本的道路变成一面墙,而这墙上正映射出山精的影子。原来能入梦的只有她一人,我们只能够在外面,透过这面墙来了解里头发生的种种。
画面中浮现出那个老奶奶,山精躲在庭院里,看着老奶奶与她的家人在一起相处。
老奶奶有一个儿子,儿子在城里结了婚,很少来老家看望奶奶,只是偶尔接奶奶到城里住几天,聊表孝心。
而儿媳妇似乎很嫌弃奶奶看不见,不但趁自己丈夫不在,对打碎碗筷的奶奶恶言相向,甚至还会露出很鄙夷的态度禁止自己的孩子和那个眼盲的奶奶亲近。
“说了多少次了?你做不好就不要做,这是城里,可不是乡下烧火的灶台,您又看不见,碍手碍脚做什么?!”儿媳妇怨气颇大,蹲下身将地上的碎碗收拾干净。
老奶奶露出有些羞愧的笑容,长满了茧子的双手轻轻摩挲着,那是从前为了养育儿子,供他在城里读大学而顶着烈日下地种田磨砺出来的茧子。她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似乎是怕又弄坏什么,又做错什么,手足无措站在那里。
山精仿佛很难过,她一路小跑上去,挡在老奶奶的面前,可是儿媳妇的手臂还是能够狠狠穿透她的身体,将奶奶推到一旁的地上,而老人家哪里禁得起她这样的举动,特别是看不清事物的奶奶,她坐倒在地,似乎腿部受了伤。
儿媳妇这会儿有些惊慌失措了,她害怕丈夫的责怪,甚至诬赖起奶奶:“我说过叫您好好坐着,您又不肯了吧?这下自己摔在地上了,倒是怪起我了?可怜见的,我加给你儿子还不是看他人品好,不然那种农村出来的人,谁能瞧得上?你……你现在还故意摔在地上,又不是碰瓷的,这是想诬赖我?”
没说几句,儿媳妇就哭丧跑了出去,估计是回了娘家。
而晚上,等奶奶的儿子到家,看到奶奶卧倒在地,急忙将她送往医院。原本想找自己的妻子问个究竟,却又听了自己丈母娘恶人先告状的言论,一时间只觉得心累。
山精陪伴在老奶奶的床边,没有想到现世的人会这样恶毒,只不过是看不见了,就会让人讨厌吗?
所以有妖怪这个身份,也是会被讨厌的吗?
她不是很明白。
等到奶奶醒来,她的儿子正坐在旁边,一脸憔悴。
奶奶将粗糙的手掌覆上了儿子的手背,温声道:“我不如回老家吧?城里我也住不惯,你记得回来看看我就好了。”
她的儿子并没有说话,显然也是有些厌恶自己的母亲,如若不是自己出身在农村,哪里会被自己丈母娘瞧不起呢?
他不敢开口伤自己母亲的心,只是迅速从那满是茧子的手掌下抽回手,他道:“那明天,我就送您回老家。”
老奶奶即使看不见,可仍然能感觉到什么。
这原本满是柔情的舔犊之心,终究是一点儿,一点儿凉了。
山精望着奶奶,她在病房内神情恍惚,昏昏欲睡。
而病房外,她的儿子和儿媳妇正在高声争吵。
“把她送回山里,不要再带回来了!”
儿子还算是有点良心,厉声道:“那是我妈!”
“不过是瞎眼的老太太!你想想看,你工作的事业单位不是我妈安排进去的?娶我的时候口口声声承诺要对我怎么好,对我妈怎么好,我妈不是你妈吗?你知道你有个瞎眼的妈妈让我被朋友们怎么埋汰吗?都说我命不好,明明这么好的条件,却找上了你……”
争吵声越来越弱,只听得儿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几不可闻。
老奶奶是睡过去了,唇边带着一抹略苦涩的微笑。
奶奶终于是回到了山中,明明看不见,而她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儿媳妇们临走时的背影,直到夜色迟暮,深山老林里没有一点儿人声,她才进入屋子里,燃起火,熟练地做饭,洗碗。
山精有些害怕奶奶这样落寞的模样,低低唤了一句:“奶奶。”
奶奶身形一颤,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周身出现了黄色的微芒。
山精迫不及待扑到老奶奶的怀中,一遍又一遍呢喃:“奶奶,我还在呀,你快回来吧,我还在呀。”
即使没有任何人陪伴,也不要寂寞呀。
身为妖怪的我,即使是被世人所唾弃,我也是,也是深爱你怀中的那点温暖的呀。
奶奶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她探出手,覆在了山精的头上,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那堵墙破碎,我才反应过来,山精把老奶奶从梦里拉回来了。
山精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回奶奶的家中,而她刚到家门口,就看见奶奶扶着门框,苍老的面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容,她伸出手,毫无预兆地覆在了山精头上。
原来是奶奶早就知晓了山精,从而相信了妖怪的存在。
只有相信妖怪存在的人,才能看见那些本质纯良的家伙呢。
我和木叶并未多做停留,他背起我,一路踏着月光回了家。
到家以后,木叶就亲自做了一道豆芽炒年糕给我吃。
我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
木叶低声道:“说起来,我外婆并不会做饭……”
我沉默了一下:“看来是不太美好的回忆?”
“嗯,原本以为只要她多和外公学学就会了,直到她把厨房给烧了。”
这下我终于知道,木叶为何如此纵然我,不让我学会女人安家立业的做饭技巧了。
原来他是居安思危,怕我炸了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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