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出发的当日,永淳长公主便遣宫人将自己府上的烫金拜帖发往京城各个有头有脸的公侯府邸,邀请他们于当晚的酉初一刻前往长公主府赴宴。
接到拜帖的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下江山危旦,长公主在这个时候发帖子邀宴实在于理不合,即使是长公主生辰或是成国公生辰也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地操办,更何况,今日并非他们夫妻二人的生日。
宴席设在长公主府说明这是以长公主的名义发出的。长公主府邸是永淳出嫁的时候太后亲赐的,因为太后偏爱永淳,所以她的府邸就设在皇城以西的西安街上,坐马车到宫门口只需一炷香的时间,往来便宜。
大凡公主出嫁都会在宫外保留有自己的公主府邸,这是大洹的皇家规矩,公主府里设有全套的官署,照料公主的起居。
南街南边的梅府,如意门一开,一个人就急匆匆冲了进去,开门的青衣小厮本要使出擒拿功夫将他丢出去的,但看清楚来人又忙把手缩了回去,只能望着那人浮佻的背影无奈摇头。
那人穿着一套最时新的公子装,头上一只银水纹束发冠,冠上左右两侧还各伸出来一根拇指长的细软条,十分的柔韧,两端串着颗莲子米大小的珍珠,看起来像两只触角似得,还能随着那人的步伐一上一下有节奏的晃动,风流中带着点滑稽的味道。
他刚冲进二门,就感觉到了前方的异动,这个响动太熟稔了,他完全是反射性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往天空中一扔。果然,馒头似的手一接,纸包就落到了一个水灵灵的女孩怀里,只见她莲足点过树冠,灵蛇翻身般穿过门旁的大柳树,轻巧地落在了右边抄手游廊顶端的锦棚上,她笑嘻嘻地拆开纸包。浓香盈鼻。是昭市街柳家大哥的烤山鸡没错。
咬了一口脆酥的鸡肉,栊晴方问道:“裴夜,你今天来又有什么事啊。我发现自从你知道霓姐姐住在这里以后,比以前来的更勤了,我是看在烤山鸡的份儿上才没有把你扔出去的哦,不过。后来姐姐跟我说,要是我烦你了。不用自己动手,只要通知高湛就好了。”
裴夜噎了一下,又咧嘴笑道:“小晴师父,我这回真的是有正儿八经的事情要告诉梅小姐的。你不能每回吃了我千里迢迢带的烤山鸡,就只让我过个二门吧。”
“你能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栊晴白了他一眼。“是满庭芳又到了新的漂亮姑娘了,还是折香居要重新开业了呀。”
裴夜回了她一个白眼。从窄袖里使劲儿掏出一张烫金拜帖,捻在手里朝栊晴扬了扬,金光点烁:“这是永淳长公主的拜帖。”
栊晴歪着头思考了一下,腾出右手摘了一片嫩黄的柳叶,聚力一扔,指尖的柳叶便如飞刀一般直直朝裴夜而去。
裴夜只觉得眼前黄光一闪,手腕吃痛,五指下意识一松,帖子就脱手而出,同时,那道黄光再次闪过,却是柳叶贴着后头的粉墙借力拐了个弯,载着恰好脱离指尖五寸远的帖子折又回到了栊晴手里。
栊晴瞧着裴夜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禁翘起鼻子道:“这一招叫作摘叶飞花,我一向只示范一次的,能记住几成就要看你的资质了。”
裴夜努力想了想:“你动作也忒快了,我连你是怎么摘……只记住了要摘叶子,算是记住了几成啊?”
栊晴满头的黑线,也不理他,用油手展开帖子扫了一遍,柳眉登时一竖,喝道:“你耍我啊,长公主给你的帖子,你拿到这里来做什么啊?”
裴夜楞了一下,又哦了一声方道:“拿错了,永淳长公主也有遣人给你家姐姐送帖子,不过,被我代劳了,就在我这里”,他正要伸手掏另一只袖筒里的帖子,转念一想,又搁回了手,“你带我去见你家姐姐,到时候我自然会拿出来的。”
栊晴想了想,意外地道了声好。
裴夜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还没来及复问,又听见栊晴银铃般的声音继续响起:“不过,你要把你头上的那只束发冠给我玩。”
栊晴瞧着那两只晃来晃去的触角觉得非常有趣。
裴夜向来大方,但也极其在乎自我形象,苦着脸道:“行是行,不过能不能等我见过梅小姐之后再给你啊。”
栊晴咬了一大口鸡腿肉,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欣笑着点头。
裴夜送了口气,笑嘻嘻地往栖雪居去了。
还未到月洞门,裴夜就听见院子里头传来风吹树木的沙沙声,他还觉得奇怪,进门一看,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原来空芜的栖雪居俨然已经开垦成了一片果园,绿荫蔽日,风过成涛,除了原来那唯一的一条小径,其余地方根本就是见土插树,连树与树之间的缝隙中都被插上了竹子,眼下这个季节,只要再下一场春雨,估计很快就要暴春笋了,土质倒是稀松,想必是刚种下不久。
走在前头的栊晴望着自己的成果,挑了挑秀眉:“怎么样?这可是晴姐姐我杰作哦。”
后头的裴夜撇撇嘴,不用说也知道,这么拙劣的园林艺术除了你还会有谁?做出一副书生的谦虚模样:“原来是小晴师父你的杰作呀,佩服佩服,实在佩服,小生自愧不如啊,惭愧惭愧。”
栊晴却听不出反意,秀眉扬到了头顶,喜孜孜地领着裴夜穿过七拐八弯的小径往前头的屋子里去了。
廊檐下刘小挚正坐在红漆坐凳上喂小银花吃鹌鹑蛋,见到栊晴二人过来,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栊晴扭头瞪了裴夜一眼,示意他不要跟过来,自己蹑手蹑脚地往刘小挚那里去了,轻声问道:“姐姐睡了?”
刘小挚点点头。
栊晴贼兮兮地笑了笑,昨天晚上姐姐一夜未眠。早上天还未亮就拉着自己去了城门口看大军出征,早就猜到她这会子在睡觉了。她转身折回去,拖着裴夜出了月洞门,伸出两只白白胖胖的手:“拿过来吧。”
裴夜眨眨眼:“不是说好了见到你家姐姐再给的嘛。”
“姐姐已经睡了,快拿过来”,栊晴不耐烦地道。
裴夜知道她发飙是个什么模样,只好怏怏地掏出帖子搁在了栊晴的掌心。朝屋子不舍地望了几眼。方讪讪地转身要走。
“等等”,栊晴冷道,“说好的束发冠呢?”
裴夜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解下头顶的束发冠递给了栊晴,然后非常郁闷的离开了梅府。
因为栖雪居本来清净,周围又有栊晴守着,一点声音也没有。所有梅荨这一觉,直睡到掌灯时分才醒过来。差点就误了去公主府赴宴的时辰。
栊晴没有把这桩事情放在心上,是因为她觉得荨姐姐睡觉是头等大事,别说永淳长公主,就是太皇太后她也不搭理。
刘小挚没有放在心上。则是因为他觉得荨姐姐一向不爱热闹,这样的宴会她肯定不去,荨姐姐一向随心惯了。她不想做的事,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也勉强不了。所以当他听说荨姐姐破天荒的要去长公主府,还要带上琴的时候,差点咬到舌头。
青帷双辕马车辘辘驶到西安门的长公主宝坻时,门外已是马轿簇簇,除了几个穿着得体的小厮在黑油角门口守着以外,再没有其他任何人了,看来她是最后一个到宴的宾客了。
掀开青帘,栊晴先蹿了下来,再后头的是梅荨,素容轻裘,这个时候还穿裘袄,显得有些稀奇,不过她面容苍白,别人一看便知身子孱弱,所以也不会觉得太突兀。
递过帖子后,一名小太监领着梅荨二人往正殿去了。
长公主的宴会,上至亲王下至朝廷大员,无人敢拂她的面子,到的齐齐的,把整个疏阔的大殿塞得满满的,外殿席位上坐着男子,内殿的则是夫人小姐。
梅荨在往内殿的花径上停了下来,对领路的小太监道:“请公公转告长公主殿下,梅荨自携琴来,愿为殿下及众宾客献上一曲。”
小太监虽然不大明白她为何不进殿之后再要求他转告,但他也不敢反驳,来者都是贵客,他只能顺从的去了。
栊晴听梅荨说她要为宾客献曲,不由张大了嘴,姐姐的琴可是素来都不娱宾的。
梅荨则立在花径上,神态悠然的望着院中景致。
太湖假山,奇花异木,与普通的王侯公府相差不大,但却胜在布置奇趣,气势磅礴,颇有几分皇家的恢宏。
虽然宾客已经入席,但时不时地会有穿宫装的侍女捧果携盘地经过,扰了几分静意。
未几,方才那名小太监又跑了回来,低眉顺目却语速极快:“小姐,长公主殿下请您移步铜台。”
梅荨唇角轻抿,颔首示礼:“请公公带路。”
小太监身子躬的更低了,提步继续往花径前头走去。
铜台就在正殿的正前方,却是另辟小径绕过去的,二层小楼,古雅小巧,掩映在花木之中,与正殿相得益彰,虽然铜台也在府邸的正院,且与正殿相对,但因为主厅太过轩丽,反而容易让人忽略这里的别致。
梅荨上到二楼时,宫人恰好已经将玉色帷幕围在了四处,退了下去。
晚风拂过,薄如蝉翼的轻纱微微荡漾,偶尔掀开一角,可以将外殿的一切尽收眼底。
梅荨盘膝坐在帷幕之后,将古琴置在双膝上,面容平淡,轻纱偶尔掀开一个小角,外头璀璨的灯火闪入她的眸中,一阵雪亮。(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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