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的秋天比长安最冷的时节还要冷上许多,狂风更是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同时也是因为怀孕身体倦怠的缘故,入秋之后我便很少出门,终日不是缩在被子里,就是披着大氅坐在火炉旁。心儿说她就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么怕冷的人。我说那是因为我以前真的不知道还有这么冷的地方。
这日难得的风和日丽,我不愿辜负大好的天气,披上一件狐裘出了门,不想竟遇到了本应该在南方游历的离岸。
他仍是一袭白衣的汉服装扮,在这茫茫的草原上有些不协调。他似是早就知道我在这里,见了我丝毫也不觉得奇怪,只走到我面前,淡淡的问道:“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
我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离岸抱着双臂,含笑道:“在南方的杏花烟雨中呆得太久了,来看一看北方的草原和狂风,不想竟能在这里遇到故人。”
“随园公子的故人遍天下,在哪里会愁遇不到故人?”我笑笑,举步前行,离岸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行,目光有意无意的放在我的肚子上。我低头看向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也并没有多问,隔了一会儿,才道:“听说你现在是突厥的可汗夫人。”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聪明如离岸,我相信他能猜得到我与娥设之间的关系。
他看向前方辽阔的草原,嘴角含着笑,叹声道:“看这天地苍茫,真是让人畅快。若是你没有身孕,真想与你大醉一场。”
我停下脚步,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看着他问道:“你就不好奇他的父亲是谁?”
离岸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道:“总不会是突厥可汗的。”顿了顿,继续道:“看你这身量,足有四五个月了,算来定是在长安的时候有的身孕。”
他见我不语,故意问道:“总不会是蜀王的吧?”
我瞪了他一眼,嗔道:“你若真是这样想,那就枉我和蜀王还把你当做知音了。”
离岸打开手中的折扇,看着我说道:“我当然知道你们不会是那种关系,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的失踪,可害苦了蜀王。自你失踪之后,他就亲自带着人四处打探你的下落,人人都说他对你情根深种,为了你连以往的洒脱都不见了。”
想着李愔对我素日的情谊,心中顿觉愧疚不已,“是我对不住他。”
离岸道:“别这么说,他若知道你在这里安然无恙,定会很开心的。”
我拉过离岸的衣袖,恳求道:“带我离开这里吧。”
离岸点点头,说道:“你放心吧,我会带你离开的,大唐的皇嗣不能留在突厥的汗宫。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一愣,尴尬的说道:“你还是猜到他的父亲是谁了?”离岸点点头,说道:“等你平安生产之后,我会想办法带你回长安。”
我单手扶着肚子,轻轻摇摇头,“我不想回长安,我只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远离是是非非,带着我的孩子平平静静的生活。”
“可你的孩子,他是大唐的皇嗣。”
我认真的看着离岸,“答应我,我怀孕的事情,不要告诉人,蜀王也不行。”
他思忖片刻,说道:“好吧,我答应你。”
告别离岸,回到帐子已是黄昏。离岸常年在外游历,在这里遇到他并不奇怪,可是我们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暗中那些说是保护我也好说是监视我也好的侍卫居然并没有阻拦,他与突厥王室恐怕关系很不一般。
自我第一次见到离岸起,就感觉他是一个谜一样的人,他云淡风轻的笑容背后,总好像藏着人们探寻不到的秘密。
第二天,离岸和阿史那伊诺一起出现在我的帐子里,两个人看上去像是多年的老友,很是熟络。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在离岸接近我的时候侍卫们并没有阻止。
我因不喜阿史那伊诺,连带着对离岸也是冷冷的。好在阿史那伊诺临时有公务要处理,没说几句话就离开了。
离岸接过嫣儿递过来的奶茶,笑言道:“看来你对你的这个‘儿子’好像不是很满意啊。”
“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我白了离岸一眼,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因为他我才会来到这里的。”
离岸喝了一口奶茶,慢悠悠的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不是他将你带到突厥,你怀孕的事又怎么能蛮过长安的人?我相信蜀王就算是再放荡不羁,也不会允许李家的骨肉流落在外。”
我冷哼一声:“这么说,我还得感谢那位伊诺王子不成?”
离岸道:“我是为你好,你这么容易生气对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好。”说着,一句告辞的话也不说,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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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冬,突厥的春天比长安要晚很多,到了四月份才看到春天的脚步。我的孩子,也伴随着春天的脚步来到了人间。
我虽然早就听说女人生孩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犹如丢掉半条命,却没想到是这样痛苦。那种长久的撕裂般的痛苦让我几度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李恪,我是那么的希望此刻他能在我身边,就算是死,我也该死在他的怀里。
在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中,我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力气,身体中似乎有什么在流逝,空气中是浓重的血腥味儿,嘈杂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很吵,只有婴儿的啼哭声是美妙的。
我费力的睁开眼睛,看着嫣儿手中抱着的婴儿,心中顿时觉得说不出的温暖。稳婆掀开我身上的被子,看着我的身下大惊失色,叫喊着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娥设匆忙的走了进来。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我能猜到我就要死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恐惧过,不是恐惧死亡,而是不知道我死了我的孩子他该怎么办。他的父亲远在长安,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我死了之后,他岂不是成了孤儿?
我拉住娥设的衣袖,用虚弱得不能再虚弱的声音说:“离岸,我要见离岸。”
没一会儿的功夫,离岸便出现在了我的床前,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我的精神比刚才好了许多,不在那般虚弱,头脑也很清醒。
我抬头看向娥设,“大汗,让我和离岸单独说几句话好吗?”
娥设始终紧紧的皱着眉,听了我的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不情愿的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离岸,我看了看摇篮中的孩子,对离岸说道:“帮我把孩子抱过来吧。”
离岸默默的走过去,抱着孩子送到我面前。他是一个男孩儿,胖胖的,肉肉的,小手那样软,那样小,只摸一下,心都要融化了。只是刚出生的小孩儿还没有长开,还看不出他哪里长得像他的父亲,哪里长得像我。但我知道,他长大之后一定会像他父亲一样英武。
我不舍的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看向离岸,“离岸,我就要死了。你说得对,我的孩子,他是大唐的皇嗣,不能在突厥的汗宫里长大。在这里,我能拜托的,便只有你了。”
离岸握住我的手,问道:“你想让我把他交给蜀王,让蜀王把他交给他的父亲是吗?”
我无力的点点头,攒了一些力气,才说道:“不要告诉李愔是在突厥找到的我,我不想因为我引起大唐和突厥的冲突。”
离岸道:“你放心!”顿了顿,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
我想了想,说道:“替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还有,让他小心长孙无忌。”
离岸点点头,“好!”
我没有再看孩子一眼,害怕看了,便更舍不得。含着泪对离岸摆摆手,便将头转向了内侧。我没有问离岸怎么带着孩子离开,我相信他一定会有他的办法。其实,我刚才让离岸转告李恪说我从来没有后悔是假的。在这一刻,我是后悔的,不是后悔爱上他,而是后悔离开他。若早知道我这么快就要死了,还管什么是不是和别人分享同一个丈夫,哪怕是以一个宫女的身份留在他身边也是好的啊。
我似乎听到了娥设的声音,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听他说什么了,也不愿再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彼时的长安,漫山的白雪红梅之中,他从身后抱着我,对我说:“你心里是有我的。”又仿佛回到了属于我们的那个竹楼,他深深的看着我,说:“是我,我真的来了。”他说:“慕雪,这个婚礼,我本是想给你的。”他说:“新房里的人纵然是宜室宜家,可是我的心只在这小小的竹楼里。”他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那样深情的李恪,那样绝望的李恪,那样让我深深爱着的李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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