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你是怎么知道真相的,”苏忆北问道。
陈书芸轻声叹了口气,说道:“是那次,就是你上初二那年暑假,你和林江都去参加夏令营那次,你林叔叔喝醉了酒,没带钥匙,就让人把他送到单位,打算在办公室睡一晚。
其实之前他经常在办公室睡觉,你也知道林江家的情况,所以那间办公室基本上就是他半个家。但是那天他喝得太多了,你爸爸知道后还是不放心,就和我打了辆出租车去了单位,准备把他接回咱家,方便照顾。
我们一进他办公室,他整个人已经瘫在了‘床’上,地上吐了一地,枕头上和被子上都沾满了秽物。我让你爸把他先架回去,然后留下来帮他收拾办公室。就在我拖地的时候,从他办公室的‘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箱子。
那个箱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从家里带去的行李箱,枣红‘色’的帆布箱,用了两年,后来底下的轱辘坏了,我就把它扔了。隔了那么多年以后,我竟然在他的‘床’底下又看见了那个箱子。
我把那个箱子打开来,里面装着十几个日记本和七八个相册。那些日记从大三开始写起,最后一篇是两天前,内容全部都是关于我的;而那本相册,除了我们三个人的合影之外,还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拍的我的照片,甚至还有我和别的同学的合影。
我看着那一大包东西,知道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如果不是我无意中看到了,他有可能直到死也一个字都不会说出来。所以我有时候看着林江,觉得他跟他爸爸可真像啊,明明爱一个人爱到骨子里了,就是不会表现出来。”
病房里异常安静,只有加湿器往外喷雾时发出轻微的声响,搅拌着即将凝固的空气。苏忆北望着母亲,她的目光一直投向窗外,脸上的表情是她许多年都未曾再见过的那种温柔。
“后来林叔叔他知道是我帮他打扫了办公室,就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不过他不说,我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小北,妈妈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就是你爸爸,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可是你爸爸去世以后的那段日子妈妈实在是太痛苦了,每天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还要强撑着不在你面前表现的太脆弱。你林叔叔从来没有‘逼’迫过我什么,他甚至从头至尾也没有对我说过“爱”这个字,他只是一直在身边照顾着我们。从追讨你爸爸的抚恤金,到给我安排工作,还有许许多多你不知道的事,才让我们俩生活能够维系下去。包括后来你转学去上海读书的钱,你读大学的学费,都是因为他的支持,咱们俩才能熬过最困难的那段日子。
至于你看到的事,妈妈不想你从道德上去评判好坏,也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妈妈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那些灰‘色’的地带往往才是真相。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再去看那一个点发生的事,也许你会想明白一些,心里也会不那么难过。”
苏忆北望着母亲,突然发现她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眼角的皱纹也多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这么多年,她最需要陪伴的这些年,竟然全部被自己用来仇恨了。她的鼻子发酸,眼眶里瞬间便积起了泪水。
陈书芸用指尖擦掉苏忆北滑落在脸颊上的泪水,柔声对她说:“妈妈告诉你这些,不是为我自己或是你林叔叔辩解,而是为了你。妈妈想让你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不要因为对别人的恨意,而错过了自己最爱的人,那才是悔恨终生的事。”
她想起了林江,视线又模糊起来。
她记起小学的时候,林江每晚陪她写作业写到深夜,困的趴在桌上也执意不肯回家睡觉;想起每个冬天的清晨上学时,林江总是早早的站在小区‘门’口等她,她远远的看见他的身影,在半明半暗的晨光里定格成了一副剪影,令她觉得温暖而安心;想起她第一次生理期时‘弄’脏了‘裤’子,她将林江的校服系在腰上,一抬头看见他,那个一向镇定自若的男生半边脸都红透了;她想起林江连续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上海找她,面对她决绝的话,抓着她的肩膀问她:苏忆北,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时的林江,是不是也同她一样绝望过。
她想起刚刚经过的那一幕。在318国道上,林江在最后的刹那将方向盘打向自己那一侧,拼死保护了她;想起他躺在血泊之中望着她时的目光,依然只有温柔与安慰。她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
坐在林江的病‘床’前,她将他的脸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想将每一个细节都印在自己脑海里。林江的眼皮微微动了动,接着缓缓睁了开来。看见苏忆北,他第一句话便问她:“你没事吧。”
苏忆北的眼眶又红了。她握着林江的手,流着泪,却依然微笑着对他说:“我没事,你也没事,幸好。”
她将那只手又握紧一些,一字一顿的说:“林江,我们重新来过。”
从林江的病房出来后,苏忆北扶着墙壁往自己的病房走时,走廊中间站着的几个大夫的白大褂的‘胸’牌上印着协和医院。从苏醒到现在,她只知道自己在昆明的省人民医院,所以看见那几个戴着协和医院‘胸’牌的大夫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谁知其中一个年龄稍长一些的大夫一看见她便走上前来,关切的说道:“苏小姐,你现在还不宜走动,要多注意休息啊。”
苏忆北愣了愣,木讷的点了点头。那位大夫又对她说:“林先生已经醒了,我们先过去看看。”接着便和身后的那几位大夫一起往林江的病房走去。
回到病房后,母亲正在套间的厨房里帮她熬粥,苏忆北走过去,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问道:“妈,我刚才在走廊上看见协和医院的大夫了。”
母亲“噢”了一声,将勺子放下,转过头对她说:“忘了跟你讲了,对亏了陆先生。你和林江当时困在香格里拉的山路上,是他叫了直升机把你和林江从震区运了出来,送到了昆明。给你俩做手术的专家组也是他从北京派了专机送过来的。当时情势太危急了,要不是陆先生,林江这回就真的悬了。你和林江有陆先生这么个朋友,真是福气。”
“陆远扬告诉你他和林江是朋友?”
“对啊,”听了她的问题,母亲的表情有些诧异:“他说他和林江是关系很铁的哥们啊。要不然人家干嘛这么大费周章跑前跑后的,这两天两夜他基本上没合眼。”
苏忆北没有说话,转过身走到病‘床’前坐下。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将熬好的粥端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正准备喊她喝粥,苏忆北已抬起头来问道:“妈,陆远扬他人呢?”
母亲答道:“知道你和林江脱离危险了,他今天早上回北京了,说是有事。”见苏忆北脸‘色’苍白,陈书芸忙问道:“小北,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要叫大夫。”
“我没事,”苏忆北答道。她慢慢的躺回‘床’上,背对着母亲说:“妈,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陈书芸放下手中的碗筷说:“行,那你先睡会儿,起来了再喝粥。”说罢便拉上窗帘,轻手轻脚的走到病房‘门’口,合上房‘门’走了出去。
苏忆北将自己埋在厚实的被窝里,轻声叹了口气,终究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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