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夜间沙漠的酷寒逐渐被烈日照耀下的灼热所取代,商队拉出长长的一线,寂然走在魔鬼城外围。谁也不敢贸然打破静谧,唯恐一旦惊动魔鬼,众人便都要尸骨无存。
事先已与商队首领说好,刘苏不再言语,一勒马缰,乌云踏雪轻快地跑向被漫漫黄沙覆盖的城池。队伍中起了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平息下去。首领眼神复杂地瞧着那个姑娘,真是太可惜了,就这样死在魔鬼城里……
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安静,在中原,即便荒无人烟处,也有流水声,鸟啼与虫鸣,至少会有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这些细碎的声音填补了空白,叫人觉得世界是充实而安全的。但在这里,真正的万籁俱寂。
无边空寂令耳边出现幻听的噪声,刘苏顿了片刻,想起这噪声像什么——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那个世界的时候,听过的雪花点的声音。轻笑出声,然后被自己突兀的笑声吓了一跳。
路过魔鬼城时,不是人们故意不说话,而是魔鬼城的气氛压抑了他们说话的能力。乌云踏雪刨刨蹄子,连响鼻也不敢打了。
刘苏想一想,跳下马来,从马鞍一侧悬挂的包裹里取了一只水囊带上,将马臀一拍,赶着马跑出城门。自己则沿大路向城中走去。
这里曾是整个西域最繁华的城池,尽管如今被黄沙覆盖,透过隐约的轮廓,仍可看出昔日辉煌的建筑影子。不同于中原严整的里坊结构,楼兰故城沿街均是高大华美的建筑,偶然透过倾颓的间隙,可以瞧见后面低矮的民房。
许多年前,东至于渤海、西至于大秦的商人汇集于此,带来闪着光亮的丝绸,芬芳馥郁的香料,乐声终年漂浮在这座城市上空,随意一瞥便是胡姬绝美笑容。
楼兰国的湮灭至今成谜,有人说是因孔雀河断流,楼兰人被迫迁往鄯善;有人说是因匪盗与战争,城破人离散;还有人说是因为瘟疫,满城人都死在了疫病中,鄯善不过是托楼兰之名的伪城。否则何以鄯善国主姓鞠,而楼兰王族则是水氏?
潋滟公主的全名,正是叫做水潋滟,她的真实身份也因此而呼之欲出。离奇么?排除掉所有不正确的答案之后,剩下的那个即便再离奇再不合理,也是唯一的真是答案。
无论楼兰因何种原因败落,可以想见的是,当日这城中居民,或被迫背井离乡,或在痛苦中死亡,是何等不甘。那样强烈的怨气,便是“魔鬼城”名号的来源。
王宫位于城中北部,与民居“减地留墙”造成的低矮不同,巨石垒造在高台上的王宫显得格外高大。
除了脚底鹿皮靴与沙地摩擦出的沙沙声,耳中仍是一片空白,眼前仍是一片枯黄。刘苏迈步走进曾金碧辉煌的王宫,吃惊地看着眼前景象。
同一时刻,刘羁言拉住了徘徊在城门口的乌云踏雪,“苏苏进去了么?”他已领教过这城里的重重危机,当下心下一紧,“我去寻她,你走远些,越远越好。”
将自己的马与乌云踏雪的马缰拴在一起,让两匹马向来路走去。动物天然有着察觉危险的本能,离开险地后,它们会等着主人的到来。
楼兰王宫里,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长桥卧波,复道行空;新绿渐渐,弦歌袅袅,与宫门外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令闯进秘境的汉人姑娘一时失神。
稍微适应了乐声人声后,刘苏努力辨认着缠绵耳畔的曲调。浓腻动人,如诉如泣,那是……心怦怦急跳,脸瞬间红透!分明是男女欢好,情热之时的声音……
摇摇头将天魔一般的音韵赶出脑海,危机感袭上心头。如此荒凉的城池,怎会有这般水殿兰宫,楼阁宛然?更何况,她只闻男女欢好之声,却觉察不到分毫生人的气息。
回望来处,不对!皇宫颓败的大门,适才还在她眼中,此刻身后却只剩绿荫森森,掩着不知名的杀意!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深陷敌人阵法内。阵中有似曾相识之感,想到云破月曾与潋滟会面,便得到了解释。上一次的大阵,有师父替她破去,这一次只能靠自己了。
脚步缓缓向前探出,身形一动,周围景色即刻变幻。忽而是开满荷华的水榭,下一脚就要踏入水中;忽而是白雪皑皑的雪山,面前便是冰川;忽而又是大河滔滔,人在扁舟之中;忽而则有茅檐草舍,乡音媚好……
倏忽火焰熊熊,倏然万箭齐发,忽而置身冰窟,蓦然又是长城之下,马刀没入敌人的身躯,黏腻的血液喷出,溅了满身。
一步一幻象,刘苏始终走得坚定稳当。直到最后一幕,长城之下血战重现,她迟疑了片刻。猛然惊醒,幻象消散,她发觉自己已走到王宫中央广场之上,正在一分一分地、陷进沙地里。
流沙!
楼兰灭国的数百种猜想中,有一种正是流沙。这是大漠里隐形的杀手,无数人与动物不知不觉中走进它的范围,最终窒息,被吞噬。
骤然的紧张使双腿下陷得更快,流沙表面已漫过小腿。刘苏深呼吸,尽力放松着身体,解下点画墨荷的发带,手腕一抖,发带笔直飞出,缠向最近的石柱。
内力游走全身,重量顿时减轻,下陷之势变缓。刘苏握着发带一端,缓缓走到石柱旁,伸手握住石柱——竟握了个空!
石柱仍是幻象!她没有走出流沙范围,而是走到了流沙的中央!这个阵法,竟强到令她的知觉不断出错。流沙已淹没到小腹,此刻再想借力飞出,已然来不及了。
流沙到胸部,呼吸有些困难。刘苏想了想,放开握着发带的手,减少挣扎,也许能死得少点痛苦。她来到这个世界,没有死在刘羁言剑下,没有死在蛇吻之下,没有死于优释昙之毒,更没有死在一次又一次的搏杀之中。却要在这里,死于流沙了么……
据说死于流沙者,最后只会留下一堆白骨。嗯,这样挺干净的。流沙没过口鼻,她不再呼吸,转为胎息,却也知道,这样支撑不了几天。最终沉入沙漠底部,再强的胎息功也没有用。希望阿言看不到自己腐烂的场景,会比较接受死亡的事实……
刘羁言并未遭遇幻象,他一路被人阻挡,来到楼兰城时,挂心的姑娘已进入王宫。赶到王宫之中,仍是来迟了一步,不见朝思暮想的影子,唯有沙上浮着她的发带。
发带素白的底子上,深浅不一的墨色点染出半绽放的菡萏,那是他亲手所绘。他的姑娘,又一次在他来不及赶到的时候,遭遇危险……
环佩叮当,刘羁言猛地转身,死死盯着不知从何处现身的白衣美人。美人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随即笑道:“你不是走了么?怎的又回来了?舍不得我?”
昔日也曾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如今句句机锋。潋滟一边微笑,一边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她就是想看看这个人失态的样子,先前她那样哀求他重续旧情,都被他无情拒绝。
郎心似铁呵!她倒要看看,他对那人的感情,又有多经得起考验!
刘羁言将发带细细收好,放入怀中,冷声道:“她在何处?”潋滟敢于现身,便说明刘苏还活着的可能性很大。否则,她要用什么来威胁一个对她已没有丝毫感情的男人?
褐色长发划出完美圆弧,潋滟公主转身向前走去:“跟我来。”羁言无声无息地跟上。
楼兰国世代积下来的玄奥,连水家姐弟也不敢称全然了解。纵然刘苏武艺高强,可她在羁言眼中,永远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单纯姑娘……
破败的王宫,琉璃剥蚀,朱红淡褪,雕栏玉砌散落。满目疮痍里,唯一活色生香的便是眼前美人。潋滟提着裙角跨过倒在底下的栏杆,走入王宫,仿若她是走在宫殿极盛之时的公主,而非遗民苦苦支撑的最后希望。
潋滟苦涩地笑一笑,她知道再次相见,会是这般场景。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般无情。“阿言,她无事。我不过是请她暂住城中。”
羁言不置可否,潋滟说得轻描淡写,但他很清楚她能用多轻松的口吻掩饰掉最重要的事情。
譬如当年,她如此轻快地说“阿言,我很快就回来。”然后,一去不复返,带走他所有信任与希望。若不是……若不是又遇到了苏苏,他这一生,再也不会拥有幸福了罢。
华美的白色裙摆脱在地上,逶迤行于宫殿中。潋滟知道自己的背影很美,足以令世上大多数男人痴狂。可此刻走在她身后的男人,盯着她的眼神仍是冰冷的,他是“大多数”之外的人。
伸手在一处石柱上轻敲几下,石壁上陡然裂开一丝缝隙。石门无声无息地滑开,露出黑洞洞的入口。
潋滟率先进入,羁言紧随其后。一段陡峭狭窄的台阶之后,地势逐渐平坦。潋滟曼声介绍:“魏晋之际,相国鞠氏叛乱,率全城居民迁往鄯善。我水氏先祖仅存一脉,容身与地下,到如今,也繁衍了许多人了。”
说话间,地道中灯光依次亮起。寻常地道会令人气息窒闷,这个楼兰水氏王族经营了数百年的地下宫殿却是干燥清爽,除了光线昏暗,竟不比中原宫殿少多少奢靡壮丽。
楼兰王族水氏,在被鞠氏背叛之后,隐入地下,建立了这座安全堡垒。数百年间,地下宫殿竟也被修葺地富丽堂皇,即便是转角处不经意的一瞥,也可捕捉到宝石的闪光。
“王宫正中有流沙,是为了对付盗贼。”潋滟表示她是无辜的,若不是刘苏乱闯,流沙也不至于将她吞噬。欣赏一番男人隐忍的表情,“放心,落入流沙的人,最终会落到流沙底部的监牢里,生命无碍。”
所以,你是不是愿意,坐下来与我叙叙旧呢?潋滟引他进入一间石室,眼光如水,落在男人身上。然,流水有意,落雁无情。就像曾经每一次坚持的那样,他对她的诱惑无动于衷,“她在何处?”
“阿言,我知道你想见她。你吻我一下,我便让你见她。”潋滟盯着他,面容娇媚。
羁言抬手,轻轻摩挲着潋滟容光焕发的面庞。潋滟眼神逐渐温柔,阿言,你终究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潋滟,”羁言缓慢而温柔地开口,“把她还给我,否则,我会划花你的脸。”凡美人,必看重自己的容貌。你若不讲我的挚爱还来,我便毁去你的挚爱。
潋滟面色惨变,疾步后退,“你!”她抚着胸口,似难以接受他的态度。她早该知道这个男人就是这样的啊,他曾心悦她的时候,再无理取闹的要求他都会答应。可如今,他心系别人,她便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当年……“当年是我对你不起,然我亦有苦衷——”
“不必再说。”话头被截住,羁言神态平和而冷漠,“当年之是,上次业已说清楚。不过是年少轻狂,你亦不必放在心上。”
潋滟呆住良久,惨然道:“罢了。”伸手在墙面上敲击几下,墙面悄然裂开,那一端赫然是笑意盈盈的刘苏。
刘苏坐在胡床上,两条小腿前后晃动,“阿言!”
羁言微笑,若被人威胁便会妥协,从而放弃心爱的姑娘,那便不是他了。“苏苏,过来。”
女孩笑容明媚,她跳起来拉着羁言的手,“阿言,我好想你呀~”
羁言被她痴缠不过,终于低头,看着她道:“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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