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画面在他眼前一一闪过。那些场景恍若隔世,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影夜的法力像是汪洋,注入他的四肢百骸。他是魔,亦是仙,他的法力却既非仙气清灵,也和魔界的幽煞之气不甚相同。他的力量是“混沌”,乃一切之始,仙魔之始,故而很轻松地便和沈厌夜本身的灵力融合在了一起。那些原本要花费千载才能被打通的记忆的封印像是被洪水冲刷的土坝,顷刻间分崩瓦解。
他看到了沈莲,那个红衣剑灵。他看到了两人初见时,剑灵脸上的疲惫和痛苦。尔后他变的温柔,收敛了全身的锋芒和煞气,立在自己的身后。那时的沈莲将自己所说的一切皆当作真理,他跪在自己身边,抬起头望着自己,脸上的神情不可谓不幸福。
……那样的神色像是为他原本被痛苦摄住的心注入了甘泉,就是看着沈莲的脸,他都会感到幸福的。这种喜悦,与他毕生追求天道的愿望相比,实在是无比的渺小。可是这样幸福的感觉却强大得荒谬,几乎能将他整个人淹没。
记忆被唤醒,最终停止在狱谷,沈莲在一片惊雷之中,在天劫的最后一道拷问下,用仅剩的力量向自己冲来的样子。他想起了自己当时的感觉,那种渺小却强大的喜悦几乎让他忘记自己身处在风暴之中。他看到沈莲将手覆在自己握着劫火剑的手上。几乎能折断钢铁的裂缝将沈莲的长发吹到他的面容上,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
他感到喉咙里有什么酸涩东西呼之欲出,眼前的画面重新氤氲。等到他幽幽转醒的时候,他感到脸颊一阵冰凉。泪水顺着他的眼角落了下去,湿润了他的衣襟。
“你醒了。”
男子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沈厌夜茫然地抬头,却发现影夜盘膝而坐,面向自己,双臂平举,手掌立起,掌心吐出源源不断的灵力,环绕在自己的周围。极为强大且精纯的法力搅动了周围的空气,带起透明的涟漪。
“……多谢,沈厌夜何德何能……”
仅仅是几个字,但是沈厌夜的声音还夹杂着哽咽,语气中有感激,欣喜,但是同时也有愧疚——也许是愧疚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对莲瑕的态度,又或是因为自己接受了影夜太多的功力而感到愧疚。
影夜闻言,微微一笑,便撤回了灵力,道:“你不必感到诚惶诚恐,我将仅剩的功力传给一线生机,也是为了完成我最初的心愿。”
“仅剩的功力”令沈厌夜沉默了。影夜当年以一己之力平息了人间的大洪水,却也耗去了八成的功力,而他将最后的力量连同自己的身躯一道炼成了魔龙血玉,镇守归墟之底,自此天地不再倾覆,八极得以维系。而后来,魔龙血玉辗转落入新任妖界之主陆欺霜手中,她将他封印,抽取他最后的力量为己用,而自己无意间解开了他的封印后,他又打破了自己记忆的封印……
——影夜的肉身已灭,如今的他不过是一缕幽魂。刚才耗费了如此之多的灵力为自己解除记忆的封印,他是不是……很快就要消失了?!
“是啊。魔龙血玉的力量已经枯竭,我也很快将不再存于世间。”影夜笑得一派云淡风轻,仿佛他并不是即将就要消失,而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云游一般。他站起身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手腕,含笑立于沈厌夜面前。
“不过,我并不后悔。因为我想,你是了解我的,沈厌夜。你和我是一类人。你梦想着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尊重彼此。这……也曾经是我的愿望。”
“曾经……?”沈厌夜依旧坐在原地,喃喃重复着他的话。为什么会是曾经?为什么影夜的愿望会改变?他改变后的愿望是什么?
“是的,曾经。但是,天庭的仙灵们并不赞同我的看法,而我来到人间,把我的愿望告诉了凡人,我希望那些凡人们能创造一个比天庭美好的桃源,可是我失败了。”
沈厌夜没有说话。他想到了雪魂剑灵破军剑灵和遗音琴灵。
“但是,就算告诉了他们他们应该往哪个方向奋斗,就算为他们指引了明路,就算他们是真心实意地为了那个目标而努力……但是,每个社会结构都对应各个时代,都因各个时代的发展而顺应而生或者被替换。我的目标,太过遥远,就算千年万年,凡人的社会夜无法发展到如此健全以至于支撑我所期待的社会结构。”
说到这里,影夜自嘲地笑了一声,“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沈厌夜点了点头,道:“那些你想要拯救的人……他们被遥不可及的希望折磨,自相残杀,怨恨于你。”
“然后,凡间大兴战事,生灵涂炭。他们的尸体填平了江渎,他们的血让天下所有的井水都被染成了红色。”影夜痛苦地闭上眼睛,“可叹我死不悔改,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我为人间造成了如此惨重的灾难,天帝革除了我的仙籍,将我放逐到了魔界。……再后来,你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吗?”
“生灵涂炭,亡灵肆虐,偌大的九幽都无法盛下死去的怨魂。”说这句话的时候,沈厌夜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雪魂剑灵在人间的杀戮,枉死的太乙剑宗弟子们。他们非他所杀,却因他而死。
“没错。他们的怨念令天地六气失调,阴阳失衡。于是天极洞开,洪水肆虐,那些没有因为自相残杀而死的人们又要被这样的灾难所折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而我起,我纵万死亦不辞其咎。所以……我散尽真元,洞开归墟,平复洪水。然后……我化身做魔龙血玉,千万年来镇守于归墟之底。既是为了赎罪,亦是为了想明白……我到底哪里错在哪里。”
说到这里,影夜结束了他的故事,转过身去背对着沈厌夜,在这囚禁了他不知多少年的牢笼里缓慢地踱来踱去,笑问:
“沈天君,你说,我们错在了哪里?”他并没有用“我”,而是用了“我们”。
“所言于所行并非一致。”
影夜的脚步顿住了。他并没有回头。
“既然每个社会结构都对应各个时代,都因各个时代的发展而顺应而生或者被替换,终有一天,那个我们所期待的结构会降临的,但是它的到来亦要伴随着相对的时代。能够改朝换代破旧立新的,只有个体本身,或者说,那些我们认为‘无法完成自我救赎’的人本身。我们一面说着平等,一面却认为他们需要被我们干预,被我们拯救。”
……
听到了期望中的答案,影夜转过了身去,第一次对上了律法天君的眼睛。那是怎样一双令人难以忘怀的眸子,瞳仁像是漆黑的幽潭般深不见底,却又锐利如同一柄霜剑。被这双眼睛凝望着,像是被审视了心灵。他的眼角斜斜挑起,说不出的俊逸,亦是给这双清冷得过分的眼睛平添三分风流。
“你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影夜静静地说,“望你珍视,不要再让它们被自以为是的愚昧遮掩。”
“我会记住您的教诲。”沈厌夜无不感激地说道。对方解开了自己记忆的封印,点破了自己的迷津。他自问自己虽然沉默寡言,但是总归算不上不善言辞。然而,此时此刻,他居然想不到要怎样才能表达他的感谢。于是他说道:
“我会完成您的理想。”
“哦?”
“我们不能拯救他们,但是我们却可以终结给他们造成痛苦的人或事。就像您平息了大洪水。”
“你决定与陆欺霜为敌了?她可是你的母亲。”
陆欺霜并不是坏人,她发誓要降高天,升后土,她的出发点是崇高的。但是,就如同沈厌夜和影夜一样,她给六界造成了巨大的灾难。然而,她并未想到自己的错处,反而以为这样的灾厄是因为天道不善,天道不公。想要让大家不再在灾难下生活,除了向天道妥协然后过没有尊严的生活,便是破旧立新。
“我会阻止她,然后我会让她回到我的身边。”
影夜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他无奈地笑了笑,道:“她不会听你的。当年她还是个凡人时,曾经来到这里拜访过我。我当时用同样的道理相告,而她并不以为然。”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要尝试的。她是我的母亲,是我自小……便最为敬佩的人。”
见沈厌夜表情坚定,影夜便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的神情忽然变的严肃无比:
“以你现在的功力,是绝对没有战胜她的希望的。但是,我希望你去阻止她。现在,马上。”
“……怎么?”沈厌夜眯起眼睛,“她现在又在做什么?”
“她在派遣那只青狮子和竹妖攻打太乙剑宗和百花山的时候,曾经说过她很快要去‘会一会’魔界之主和魔界大将军。如果她杀了重湮,便会取而代之,就像当初她杀死妖皇一样。她现在手中已有了妖界,本身又是鬼界的司命。如果她取代了重渊,再蛊惑魔众,魔界怕是很快就会落入她的手中。而站在你身后的,只有神界;她会变的极其难以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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