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睁眼道:“诚王殿下,月儿她还有些内伤未愈。靳某不才,可以助她清除体内淤积的顽疾。”
慕容面露喜色——破月虽已痊愈,但太医确实诊断出她脉象古怪,断定为顽疾。此时听到靳断鸿一语道破,不由得十分欣喜。
他本就是惜英雄识英雄之人,此时听说能救月儿,他当即点头,道一声“多谢”,再关切的看一眼破月,便转身走开回避了。
靳断鸿待他走远,目露赞赏道:“这诚王性子憨直,竟将王妃丢给我一个敌国奸细,难怪千洐会与他成为莫逆。”
破月笑道:“他有自己的原则。”
靳断鸿松开她的手腕道:“那日薛锦绣打了你一掌,她自己却死了,你记得吗?”
破月迟疑:“她不是走火入魔吗?”
靳断鸿摇头。
破月不语,片刻后再次拜倒:“求前辈指点!”
靳断鸿盯着她道:“你信我?”
“步大哥信的,我都信。我的命是他给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没什么分别。”
她的语气极为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个尘封已久的、波澜不惊的决定。靳断鸿还是头一次在这么年轻的姑娘身上,看到这样落寞、沉静的神色,竟令他这历尽千帆的老人,心头微微一酸。
“好、好。”靳断鸿欣慰笑道,“我探你内力,似乎有归纳梳理过。但与你内力根源不同,终究不得要领。我现下教你个法子,虽不能助你功力再进,但将一身内力收敛自如,今后独步武林,亦非难事。孩子,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我为什么不愿意?”破月反问。
她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师父!”
她心里却隐约飘过个念头:奇怪,为什么他这么肯定,他的法子与我对路,其他法子却是“内力根源不同”?他不是君和国的武功套路吗?
但靳断鸿似乎并不想解释,她也就不问了。
而靳断鸿见她如此果断,心头大慰。又暗想,我将她调/教出一身武艺,也算是替我那千洐徒儿做了件好事。
“今后在人前,包括诚王,你还是叫我‘前辈’。”靳断鸿道。
破月点头,两人心照不宣。
两人席地而坐,靳断鸿细细向她讲述内力运用之法,她悉数记牢。之后,靳断鸿又抓住她双手脉门,助她调息。她感觉到有真气源源不绝注入脉门,不由得有些吃惊:“师父,这是……”
“噤声。”靳断鸿闭目淡道,“专心,否则走火入魔。”
她便不敢再问。
内力运行两个周天后,他才松开破月的手。破月浑身舒畅,只觉得真气似乎又充盈了不少。而他却是满头大汗,竟似十分疲惫。
“你回去吧。”他有些虚弱的道,“三日后再来。”
破月沿来路又走出了地牢,便见慕容负手静静站在门外空地上,俊眸怔怔望着远处一群战马。夕阳在他脸上染了薄薄的微光,他头戴乌冠,身着雪白锦袍,青带束腰,清俊飘逸的不似凡人。
“王爷。”破月唤他,因为不远处有人。
他缓缓回头,清冷的眸瞬间染上温柔,牢牢锁定她,几乎是快步走了过来。
“怎样?”他高她一个头,站在她对面,颀长的影子瞬间将她笼罩。
破月望着他满目拳拳的关切,忽的觉得有点受不住。他见她神色不太好看,心头一惊,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又停在她已然青紫的额头:“不舒服?”
此刻的他,不是不羞涩,不是不避嫌。三番两次抓她的手,只因关心则乱;只因曾经抱过她亲过她,日日看着她伴着她,无意识的,就习惯了与她的亲近。
而破月却感觉出他的不同,针扎般一把将手抽回来,倒退一步道:“没事,我很好。三日后我还能再来吗?”
慕容原本并无他心,可她的手抽得太快,令他心头莫名的微微的痛。
“好,我陪你过来。”他的嗓音有些干涩。
破月掠去心头尴尬,笑道:“还要见一个人,是谁?”
“唐十三。”
另一间地牢门口。
破月走到那人面前时,他都没抬头,似乎对周遭一切都不关心。
直到破月深吸一口气,笑道:“唐、十、三!”
他猛的抬头。
与靳断鸿同样的囚服,只是他看起来气色好很多,还是一张臭脸,又冷又拽。而且并没有上镣铐。
看到破月时,那比冰还冷的眸,难得的闪过一丝惊讶的笑意。
破月已经听慕容湛说,当日他被杨修苦打成重伤,瘫在地上,没人敢杀他,也没人管他。就被慕容湛顺手带了回来。
牢狱无疑是安全的地方,两个月的调养,他已经痊愈,所以慕容湛今日来,不仅是要探他,也是要放他。
“他呢?”唐十三问,那点微薄的笑意早已褪尽,恢复冰块脸。
破月沉默片刻:“生死未卜。”
唐十三点点头,他是个敏锐的人,忽然看着慕容湛:“你变心?”
他问得直白,慕容湛有一点尴尬,俊脸薄红。
破月答得更干脆:“你别管。”
唐十三也不生气,还点了点头。
然后三人相对无言。
破月忽然笑了:“十三,我们今日是来放你走的。你打算去哪里?”
“你别管。”唐十三将她的话原原本本奉还。
破月失笑。
唐十三当日肯留在这里,便是因为慕容湛告诉他,自己在找步千洐,且颜破月已经找到,正在修养疗伤。此时得到他们的消息,他哪里还肯留下?
三人一起行到地牢门口,唐十三也不客气,拿起慕容湛给他的包袱,骑上骏马,背好自己的长剑。然后朝慕容湛道了声“多谢”,这才又看着破月,冷冷道:“过来。”
破月走到马前。
然后唐十三看一眼慕容湛,不做声。
慕容湛淡淡转身,走出几步回避。
“他很好,他更好。”唐十三声音极低,言简意赅。
破月点点头道:“好不好不重要,他只有一个。”
唐十三便不作声,破月忽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听说那日在无鸠峰上,你还帮过靳断鸿——为什么,十三?我想义气虽重,但还大不过师恩吧?”
唐十三微微蹙眉,忽的笑了。
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程度的明朗笑容,一时呆住了。
他却猛的俯身,凑到她耳边。破月微微一惊,却没避开。
“我跟他一样。”他丢下这句爆炸性的话,陡然直起身子,马鞭一扬,顷刻奔驰而去。
“保重!”破月大喊。
回答她的,只有被马蹄溅起的漫天烟尘,和沉默渐远的身影。
破月心头怦怦的跳。
他,哪个他?
在原地默立片刻,她听到身后那个柔和的声音道:“咱们回去吧。”
她点点头,与他踏上等候已久的马车。
天色渐渐暗下来,马车在官道上平稳奔驰。约莫要到半夜,才能回到帝京了。
慕容湛与破月共处一室,自拿了本书,默诵佛经,他很快心若止水。
破月却在打坐,回想靳断鸿教自己的运气法门。慢慢的心沉似海,只觉体内真气运转自如,越酣畅淋漓,竟对周遭一切浑然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整个胸腔越来越重,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事物填满,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这正是终于得到释放的真气,在她丹田充盈激荡。高手内力修炼,每到一个境界,往往会有这样的关口。只要冲破最后束缚,经脉全数打通,方能大成。只是十六年的醇厚内力,本就已入高手化境,她又从未经历过更低层次的磨练,自然觉得难受万分。
“破月、破月,你怎么了?”隐隐约约中,有人在耳边急切的询问。
破月被真气所激荡,根本说不出话。然而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双掌朝前齐齐拍出,只听“嘭”一声巨响,马车外数人“啊”一声惊呼。
而后马车便如倾倒的水桶,重重朝道旁大树撞去。
破月猛的睁眼,却只见前方车门一个大洞,自己更是随着马车疾疾往旁边一甩!她虽有内力,应变却还不熟练,正怔然间,慕容湛一把将她搂入怀里,让自己的背重重撞在车壁上!
“王爷!”
“王爷!”
数名护卫急忙冲过来,看到王爷抱着王妃靠在车壁上,两人均是无恙,这才宽心。
“方才是我失手,击了一掌,无妨。”慕容湛淡道。
“是。”护卫退下了。很快又牵了马套上,放下车帘。
破月长吐了一口气,抬头对慕容湛笑了:“对不住,之前没告诉你,我体内的寒热气流其实是内力。以前我不会用。方才……我只是试试,没想到会这样……”
慕容湛早看到她那一掌打得车门破损、马儿惊蹄,这才令马车失控。此时听她这么说,他正要再询问仔细,一低头,却见她眉目眼角都带着亮闪闪的笑意,一张雪白的小脸,珠玉般晶莹可爱。
数日来,她都是郁郁寡欢。今日还是他头一回看到她明媚的笑颜。
他忽的就忘了自己要问什么,喃喃道:“……好。”
破月这才注意到他靠在车壁上的姿势有点僵硬,脸色更是有一点紧绷。
“你撞伤了?”破月急道。
“无妨。”他瞧着她一笑一颦,忽的就有点痴了。方才只顾着护她,全部真气都为她环绕,哪里记得自己,所以才撞伤了。
破月不由分说抓起他的手臂,掳起袖子。他虽有内力护身,但终究是皮肉之躯,修长结实的胳膊上,赫然青紫一片。肘关节更是有点僵硬。
“脱臼了!”她心疼的蹙眉。
“是。”慕容湛呆呆答了句。心中却想,她隔得这样近,整个人都在他怀里。
“得装上关节。”她握着他的手。
“好。”见她为了自己焦急关切,慕容湛越有些神魂颠倒,木木的抓起自己脱臼的手臂,“咔嚓”一声接好。
破月被惊了一下,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轻松的道:“好了,月儿不必担心了。”
破月也觉得他整个人好像被撞得有点愣,仔细瞧着他的神色。
慕容湛被她澄黑的眸盯着,只觉得元神仿佛都游离在身体之外,恍惚间仿佛看到曾经那晚的自己,抱着柔弱的破月,心如油煎、惶惶然吻了又吻,不知满足,不知疲惫。而今她又在自己怀里,触手可得。
“真不要紧?我去找护卫要点金疮药?”破月意欲起身。
“不、不必。”慕容恍然惊觉自己脑中强烈的欲/念,脸顿时涨得通红,连雪白的耳根都是赤红一片,狼狈的起身,仿佛被鬼追着,三两步跌出了马车。
众人见王爷跳下马车,都有些惊讶,但不敢问。护卫队长连忙将自己的马让出来,慕容策马行在车旁,望着遥遥星空,忽的便生出个令他心惊胆战的念头。
他想,慕容湛,你还忍得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读者留言说觉得菜农高手的出现有些突然和莫名其妙
咳咳咳,其实,昨天我已经在文下评论剧透了,他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正是因为殷似雪挑断了步的手脚筋,他才出来的。他不会无缘无故的跑来教阿步的啊……
☆、53
半年后。
秋意清冷、万峰萧条。
步千洐一身破旧的黑衣,长凌乱、蓬头垢面,满脸络腮胡子,唯有一双眼精光逼人。
他于山林间穿腾起跃,时不时出一声清啸,久久激荡于山间。而他听群山应和,豪气更胜,竟似猴孙一般,在林中极攀援奔跑起来。
习武一十八年,他还未曾像如今这般淋漓舒畅。
若说以前的步千洐,武艺高强在于精、稳、狠,那么现在的他,全身每一根骨骼、每一缕血脉,甚至每一寸皮肤,仿佛都随意念而动,随意收、绵厚刚劲。
他也隐隐知道,以前跟着靳断鸿修习,靳断鸿已倾尽所能,自己的武功已经到了某个不能再逾越的瓶颈。然而与杨修苦、颜朴淙这样的绝顶高手相比,却依旧天差地别。
现在的师父为他续经接脉后,教授给他一套内外兼修的拳法,竟像是量身定做,不仅内力突飞猛进,招数更是质朴精悍,威力大增。
他品尝到从未有过的喜悦,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强大。
他练得痴迷,他练得入魔。他几乎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疯魔了般日日练习。每次都要师父摇头失笑,将他拉回林中小屋,才记起自己腹中饥饿。
一晃半年而过,他竟毫无知觉,还以为才过了数日。
这日天未亮,他便来到林中。现下稍作休息,眼尖看到远处一只野鹿,不由得有些流口水。
他想生擒那野鹿,便提起内力,轻手轻脚跟上去。
刚追得几步,忽听“嗖”一声利箭破空。步千洐反应极快,闪身便躲到树后,还道是冲自己来的——因这里离无鸠峰不远,他戒心重,自然想到,会不会是武林余孽不死心在寻找自己?
按下心头微怒,他偏头一看,却见前方小鹿颈部中箭,鲜血汩汩,已然不活了。
他屏气静立,过了一会儿,便见两个黑衣劲装男子策马冲过来。
“好肥的鹿。”其中一人道,“一会儿烹制了给王妃,王爷必定高兴。”
步千洐听到他们说王爷王妃,便想起颜破月和慕容湛,心头微微一痛。心想,步千洐啊步千洐,他们已做了半年夫妻,你还有何不甘的呢?
他当日武功尽失、走投无路,见她二人成婚,虽能狠下心离开,但终是割爱相让,心痛不已。
如今半年过去,他武艺已非昔日可比,精神焕、豪气充盈,再思及他二人,倒也不会如当初心痛。只余微微的落寞罢了。
他转身欲走,忽听另一人道:“你说诚王殿下和王妃,到底在无鸠峰找什么人呢?这几座山都翻遍了,找了这么久,还不死心。”
步千洐身子一僵,停步。
另一人叹道:“咱们不要多管,还是按画像找吧。听说那画像还是王爷和王妃亲自向画师口述的,一张有胡子一张没胡子,嘿,咱们可真不容易。”
步千洐沉默片刻,终是按耐不住,悄声跟了上去。
远远的,便听到溪流潺潺,隐隐有稀疏的马蹄声。步千洐索性过那两名护卫,一路踩着树梢,轻盈掠过。不多时,偏见前方山涧处站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一修一纤,不正是慕容湛和破月是谁?
步千洐呼吸一滞,放轻脚步,轻轻一跃,落在他们头顶的大树上,竟未惊动任何人。
半年不见,慕容湛和破月似乎都长高了些。他们穿着极相似的素色锦衣,只是男的清俊,女的娇妩,看起来,比从前更登对了。
步千洐先看到了慕容湛,心头微暖。目光再缓缓滑向破月时,胸口忽的就有些堵。
俏丽的小脸,还是很苍白,总像是没有血色;宽袍外的小手,就那么一点点,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滑进袖子里找不到。
而她怔怔望着远山,清黑长眉下墨眸写着淡淡的忧郁,便似那远山的愁云,氤氲得教人心怜。
步千洐原本以为自己再见到她,会心如止水。未料到只是一个侧脸,已叫他心头满是酸楚。
她是在想我吗?她是因为我,才会哀愁吗?她还没忘了我吗?
望着她清冷沉凝的容颜,他一时仿佛也痴了。
“听话,睡一会儿。”慕容湛忽然道。
步千洐忽然觉得,此时的慕容湛,跟平日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却说不上来。
“嗯。”破月点点头。约莫是站了太久,她一转身,身子竟微微一晃。
月儿!步千洐心头一紧,然后一僵。
他看到她身旁的慕容湛,毫不迟疑扶住她的身子,然后将她打横抱起。
“你别逞强。”慕容湛柔声道。
“嗯。”她低低应了句,没有挣开。
步千洐默默的想,以往小容碰月儿的手都会脸红。如今抱着她,却似轻车熟路。也对,他们是夫妻,他们已经,这样亲密了……
慕容湛抱着她,小心翼翼上了停在山道旁的马车。车帘是掀起的,步千洐看到慕容湛将破月放下,替她盖好薄薄的白色羊毛毯。
而她竟似累极,过了一会儿,步千洐便听到她均匀悠长的呼吸声,他知道她睡着了。
她约莫是病了,步千洐怔怔的想。
慕容湛一直坐在她身旁,先是看着窗外,在她沉睡后,便低头看着她,神色极为专注。
步千洐忽然有点不想看了。
可又舍不得。
舍不得他们二人。
然后步千洐看到慕容湛轻轻握住破月一只手,慢慢伏低了身子。
清俊的侧脸,在马车中看起来暗沉一片。
他的唇,缓缓落在破月的唇上,带着几分步千洐熟悉的隐忍和虔诚。
亲了一会儿,他就将双手撑在破月身体两侧,他的背,挡住了步千洐的视线。那背脊高大而温柔,也遮住了破月。
步千洐心头骤然抽痛,瞬间麻木一片。
胸中有戾气疾冲直上,骤然令他一惊,清醒过来。他别开了脸,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转身便潜入了密林中。
步千洐越跑越快,最后竟似踩着荆棘乱草,麻木的狂奔。
一直跑到峰顶,他才大汗淋漓的回头,却见苍黄的天地间,群山蛰伏、云雾缭绕,世间万物都是肃静而孤独的。
“既然重逢,为何不去相认?”一个声音在身后叹息。
他身子一僵,转头拜倒:“师父……”他深吸一口气道,“他们已经是夫妻,我何苦再给他们平添烦恼?”
师父望着他,点头道:“是,极是。男子汉大丈夫,本该如此。她过得好,是世间最紧要的事,哪怕她心里已没了你,你只要守着她便是。”
步千洐被他说得痛楚,却也觉得理当如此,师徒二人静静望着面前群峰,俱是黯然无语。
***
半年来,帝京风平浪静,东南两路军平定了诸个小国,大胥迎来了近十年来最辉煌的时刻,天下歌舞升平。
破月与慕容湛的相处,也渐渐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慕容湛是皇帝钦点的帝京守备军总统领,日日要去练兵;而她白日里勤修苦练,只觉得功力精进得不可思议。
两人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人前要做出亲密相爱,人后则是相敬如宾。有时候她练步千洐以前拿手的赤焰刀法,他会在旁观看指点;有时他在书房看书写折子,她会替他做夜宵、磨墨洗笔。
直到两个月前某一晚,她不小心睡着了,迷迷糊糊醒来,却已在他怀里。他抱她到房间床上,她怕他尴尬,闭眼不醒。以为他已经走了,正欲翻身,额头却是一热——他落下一个吻,他的唇微微颤抖着,在她额头停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得离开。
这个吻实在太温柔太痴迷,破月竟然有就此沦陷在他的怀里他的吻里的冲动。
险险刹住。
因为她想起了步千洐。
世间诱惑太多,何止慕容湛。
可正如她对唐十三所说,步千洐只有一个。
他也许已化作枯骨,躺在不知哪里的谷底;他或许只是失去了记忆,懵懵懂懂生活在另一个地方,这辈子都想不起她——每当她胡思乱想起这些,就会心如刀绞。
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容是很好,可他还有母后,皇兄,有慕容氏的尊贵,他什么都有。
而步千洐什么也没有。没有父母、没有师父、没有前途,甚至没有了双眼。
若某一天他奇迹般的归来,她怎么能不等着他?难道才半年她就放弃?
所以她想,颜破月,你不过是孤独了,贪恋慕容湛的温柔情意罢了。
她不擅长爱情,于是开始僵硬的疏离。
慕容湛在家的时候,她不再练刀;他在书房的时候,她离得远远的。他进房的时候,她假装已经睡着,面朝着里面头埋在被子里。
这个过程并不愉快,但她找不到其他出路。
慕容湛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变化,然后他也有了变化。
他开始连日不归,每日都宿在军营中。偶尔回家,也是让管家传话,一停就走。旁人只道诚王殚精竭虑,她却知道,他跟她一样,都怕越陷越深。
直到太医在数日前诊断判定,靳断鸿活不过半年了。
这半年里,破月的武艺突飞猛进,师父却一点点苍老削瘦下去
于是破月再次跟慕容湛来到无鸠峰,抱着渺茫的希望,但愿能找到步千洐,去见师父最后一面。
来无鸠峰前,她和慕容湛已有十来日未见了。
然而一路过来,他除了夜间在她睡熟后,进房卧在地上,也是极少与她交谈。
破月已经打定主意,这次回去后,好好跟他谈一谈,不要再尴尬,不要再隔阂。她已经快受不了的。
可她并不知道,慕容湛也快受不了;她也不知道,像他那样温和的性子,压抑得太久,反而会爆得比常人更加的热烈。
这几日,山间清冷,她自恃功力深厚,却偏偏染了风寒。故今日,找了许久也无所获,她已是恹恹欲睡。
慕容湛抱她上车,她实在太累,没有拒绝。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到唇上有人吸吮舔舐。
她迟疑了一下,那人却扣住她的双手,越吻越深。
破月还是睁开了眼。
她看到慕容湛细密的长睫,轻阖着微微颤动。
“王爷……”人前人后,她已习惯了这个称呼。
看到她静静望着自己,慕容湛仿若才惊醒。
四目相对,无语凝视。
“你……”破月想让他松开自己。
未料他忽的俯低,又吻了上来。
破月哪里料到慕容也会强吻,措不及防被他吻了个结结实实。恍然间只觉得他的唇一片冰冷,舌却是火热的。破月心神一颤,忽然就感觉到了他的挣扎渴望,他的懵懂期盼。
与步千洐不同的是,他的吻极温柔,极小心。一点点探入她的嘴,像对待稀世珍宝;
与步千洐相同的是,当她想往后缩,他会手劲一收,将她的腰扣紧,唇舌依旧在她脸上肆掠。只是他的强硬里,明显带着几分害怕被她拒绝的迟疑。
破月酸涩的想,也许任何女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的容湛。温柔是他,强势也是他;世间最尊贵的慕容氏,却偏偏在你面前,透出一点点的令人心酸的卑微。
转瞬之间,她脑子一个激灵,一把将他推开,气喘吁吁。
他亦是呼吸急促,定定的望着他。眼中有尴尬,有羞愧,有莫名的坚定,也有隐约的痛楚。
她想要开口阻住他说话,但已经来不及。
“月儿,我也中意你。”他缓缓的,一字一句的道。他很清楚,每个字说出来,都会诛他的心。可他也知道,再不说出来,他就会被那个压抑的念头逼疯。
从很早以前,我就中意你。从我还未见到你时,就中意了颜破月。
月儿,你不必害怕,不要厌烦。我知道你要等大哥,我也要等他。哪怕清心教已经传来他的死讯,我也不愿放弃最后的渺茫希望。
我只是中意你,没有半点歹意,没有半点私心。
我的耐心并没有在半年内耗尽。我会陪你等下去。你等到白头,我就等到白头。
等你不想再等那一天,等你疲惫那一天,我能不能、能不能代替大哥,保护你、怜惜你?
破月静静的听着,听他颠三倒四的表白,听他痴痴迷迷的期盼。
半晌后,她转过脸去。
“对不起小容……你不要等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跟女主对手戏都是详写,男二跟女主对手戏都是回忆录略写,这就是亲妈后妈的区别
☆、54
颜破月一句话就拒绝了慕容湛,却在他脸上看到……非常令人不忍的表情。
有点恍惚,又有点失落,最多的却是沉沉的痛惜。这些情意,映在那澄澈而美丽的眼里,交织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光泽。
破月被他看得心头一揪,只觉得灰灰暗暗的马车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出去透透气。”她跳下马车。
天色渐渐暗下来。
破月漫无目的的走在林中,望着荒芜清冷的秋景,原本砺痛的心,很快平和下来。
夕阳斜斜挂在树梢尽头,那黯淡的光线,却仿佛永远找不到阴冷的林中。一棵棵大树静立如高大的巨人,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地上枯叶堆积如骨,踩在上头,“吱呀”“吱呀”出空旷的脆响。一切看起来如此凄美,又如此薄情。
我已经有了决定。破月静静的想,爱情不该有备选,不该有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非他不可、刻骨铭心,这才是爱情应该有的样子。既然我现在还不能放弃步千洐,就该快刀斩乱麻。拖泥带水只会误人误己。
她又走了几步,便察觉出身后远远跟随的那个人影。他并不刻意隐藏踪迹,只是隔着数十丈跟着,小心翼翼。
她知道他是不放心染了风寒的自己。
破月还是走,不知道走了多久。
天色昏暗下来,新月升上墨蓝的天空,皎皎月光,将辽阔的山林、蜿蜒的溪水,都笼罩在薄雾般的玉色里,清泽动人。
破月抱着肩膀,在一弯溪水旁坐下。只觉心境空明,郁气一扫而光。
过了一会儿,身旁草地一响,那人在离她尺许远处坐下。
因他的到来,鬼魅般的夜色、跳跃的水声,仿佛都染上他特有的温润柔和的色彩。
破月肩膀一沉,却被搭上了他的外袍,长长大大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有淡淡的熏花草的清新香味。
“对不住。”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溪水般清润动人,“是我逾越了。今日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破月抬头,望着苍茫的夜色繁星点点,柔声道:“你说,步大哥此刻,是不是跟我们一样,看着天上的月亮?”
慕容湛静默片刻,声音中便染上了温柔的笑意:“嗯,或许他还提着个酒壶,喝得东倒西歪,倒头就睡,又脏又臭。”
破月便笑了,转头望着他:“小容,咱们今后别尴尬了。”
慕容湛嘴角微勾,侧脸清俊如画:“好。”
“不躲我了?”
“嗯,你呢?”
“我当然也是。你再在军营睡下去,皇上肯定以为咱们闹翻了。”
慕容湛有些无奈的笑道:“他已经以为咱们闹翻了,前几日还把我叫去训话,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想起那日皇兄哈哈大笑道:“她是你自己闹着要娶的,怎么才半年,便住到军营去了?母后可说了,等着抱小孙子。半年之内,需得给朕办妥了!”
他垂眸,缓缓道:“……皇兄说要我让着你,不许再整日呆在军营。”
他修长的脖子微微低着,声音闷闷的,不知怎的看起来又几分委屈的模样。破月慢慢笑道:“皇上一定以为我是个凶悍的妇人。”
慕容湛便转头望着她,一直望到她盈盈生辉的眼里去:“咱们回去吧。”
“好。”
破月起身欲行,慕容湛一低头,却见她鞋上有湿湿的水渍。
“踩水里了?”
他一提,破月才觉得双足浸冷:“方才可能没太注意。”岂止是没太注意,根本是没管过。
慕容湛微一迟疑,背对着她蹲下:“上来。你染了风寒,不可再踏水。”
破月怔忪片刻,伏低在他背上:“谢谢。”
慕容湛微微一笑,起身正欲提气疾行,忽的一怔,便散了真气,缓步行了起来。
夜色清朗、群山深幽。
破月伏在他背上,隐隐只见他的侧脸柔润的线条,雪白的耳朵,如同孩子般可爱。他的身形修长如竹,他的背却宽厚如山,每一寸肌肉都柔韧有力。
周围如此清冷,他却只穿单薄的内袍,缓缓踏水而行。破月不由得张开他给自己披上的外袍,为他遮寒。他脚步一顿,低低的声音传来:“谢谢。”
素色长袍将两个人都包裹在其中,暖意渐渐传来,仿佛自成一个小小的无人打扰的天地。
破月的眼眶忽然就潮湿了,悄无声息抬手擦干,嘴角逸出一丝苦笑。
而他并未察觉,只埋头行路,清俊的轮廓在夜色里沉静似佛,温柔似佛。
“你像我的父亲。”破月侧脸靠在他背上。他就像父亲一样,包容、温柔,对你好得无所不至。
慕容身子一僵:“……我像颜朴淙?”
破月失笑:“不不,我的意思是,像慈爱的长辈。”
慕容嘴角微微弯起:“我如何做得你的长辈,若是大哥回来了,我还得叫你一声……”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不知为何,这一次破月却不觉得尴尬,轻贴着他的背,低笑道:“他说得没错,呆小容。”
慕容只觉得整颗心都融在她的温柔笑意里,强忍了一晚的悲伤,忽的如潮水般袭来,他眼眶微湿,怕她察觉,骤然提气,足狂奔。
很快便回了马车上。护卫们见王爷背着王妃回来,都道伉俪情深,有如此浪漫的情怀。慕容一直将破月背上马车,轻轻放下。破月脱掉湿鞋,他用毛毯将她全身包住。
破月被他裹成个雪白的小人,靠坐在马车上。而他端来热茶,看着她喝光,这才自己除鞋,坐在马车另一侧。
夜色已深,护卫们都在车旁和衣而卧,周围静悄悄的,仿佛世间万物都回避了,怕惊扰到马车上沉默的二人。
破月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不经意间一转头,却撞见一双清黑的眸子,是那样的安静,跟自己一样,了无睡意。
与方才的温柔愉悦不同,他的目光幽深得像夜色,静静的望着她。
破月仿佛全身被定住,说不出话来。
“我会等下去。”清澈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
仿佛思虑了很久,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破月没做声,一偏头,看着车窗外漫天星光,清冷逼人,寂寂无声。
秋去冬来。
一夜清寒。天明时,整个帝京都被笼罩在茫茫白雪里,厚重的城池轮廓,都沾染上铺天盖地的寒气。
诚王府的池塘已经冻住了,丫鬟们得了王妃应允,在冰上打着雪仗。银铃般的笑声透过纸窗传来,慕容一身戎装、清俊挺立,回头微笑望着破月:“你待她们极好。”
破月听得窗外东风阵阵,又从柜中拿出件披风,给慕容围上。慕容便不做声,低头看着她纤细雪白的手指在面前晃来晃去。
“我走了,明日会早些回来。”他柔声道。
破月点点头,明日宫中有宴会,她也要随他出席。
破月随他走到正厅,随扈早已等候多时,牵马侍奉他出了王府大门。破月忽的想起什么,对一名家丁道:“王爷忘了带雨具,立刻去送。”
连日大雪,守备军大营离城中有些距离。她不想每次看着他每次回家时,都几乎成了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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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刚策马离开府中不久,便见一名家丁急马奔来。随扈收了雨具,笑道:“王妃对王爷实在是关怀备至。”
慕容不由得想起她早晨为自己整理衣物的认真模样,心头一荡。
其实雪水虽然冰冷,他功力深厚,真气运转,衣衫顷刻便干透,并无大碍。
可连日来,他冒雪夜行,却都没用过真气。
只因为他浑身冷湿回到家中,破月就会威风凛凛的指挥家丁们手忙脚乱的为他烧水换衣;
只因为有的夜里,她会起床给地上的他掖好被角,会摸一摸他的手,看他冷不冷。
那丝丝点点的的情意,是冬日里最温暖的眷恋。
慕容策马,队伍行得更快。明明才离开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却只想尽快视察完军务,早点回家。
这厢,破月刚在正厅坐了一会儿,便见管家便捧着长长的礼单、厚厚一叠拜帖,陪着笑脸走过来。
破月不由得头疼。
接近年关,帝京达官贵人几乎挤破了头,想要与诚王夫妇结交。慕容湛军务繁忙,且对这些事也是避之不及。所以全都丢给了破月。
破月出于负责的态度,又不能完全甩手丢给管家。光是想回礼就足够她绞尽脑汁,更别提与那些贵妇淑女一起闲聊八卦。
郁闷的跟管家一起工作了两个时辰,管家头晕脑胀,她也浑浑噩噩,提起刀到院中练了半个时辰,才觉心境空明。心念一动,带了几名丫鬟,坐上马车,往另一条巷子去了。
行了一炷香时间,便到了间青瓦白墙的小宅子前。上前敲门,便有家仆恭敬开门。
宅子虽不大,却清雅别致。她一走进庭院,便见堂屋天井下,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膝盖上搭着条厚毯,面带微笑看着自己。
“师父!”她快步走过去,到了跟前,轻轻握住他冰凉而粗糙的手。
靳断鸿头已然花白,高大的躯干依旧挺拔,精神也很好,只是眉宇中总有一丝疲态。
“他心静若尘,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妃无需太难过。”上个月,太医这么说。
因他已病危,皇帝也默许了慕容湛将他移到帝京居住——或许这也方便皇帝监视这个君和国人。破月也每日就近照料他。
“刀法练得如何了?”靳断鸿笑道。
破月弯眉浅笑:“昨日我与王爷比试,不分上下。”
靳断鸿笑:“你让他?”
破月笑而不语。
“诚王很不错,你已经等了这么久,把千洐忘了吧。”靳断鸿缓缓道。
破月不做声,抓着他的手,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孤寂。
陪靳断鸿说了一会儿话,破月便出了宅子回王府。到门口时她跳下马车,正欲走向大门,忽觉得背后有些异样。
这一年来,她功力早已收自如,按靳断鸿所言,比当日之步千洐唐十三,都要稍胜一筹。同时也耳聪目明了许多,周围稍有不对,立刻便察觉。
此时她便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猛的转头,却只见数步远外,堆满积雪的巷子角落里,原来是几个孩童在追逐嬉闹,时不时偷偷看她一眼,又兴奋又好奇的样子。
她摇头失笑,正欲收回目光,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大汉,静静垂头坐在孩子们身后。
破月心头“砰”的一跳,猛的上前两步。
那人慢慢抬起头,垂着眸,没有看颜破月,拿起了身旁的酒囊。
颜破月脚步定住——不,不是他。
这人比步大哥要削瘦许多,容貌也极为普通。
而步大哥的双目,已经失明了。
颜破月远远望着,只见那人长凌乱,满脸胡须,黑着张脸,连双手都是又黑又脏。
天寒地冻,他裹了件破破烂烂的棉衣,脚上还穿着双草鞋。他手里提着个酒壶,仰头咕噜噜喝个不停,不看周围任何人,更不看颜破月,仿佛天地间,唯有饮酒才是最最紧要之事。
那大汉很快便喝完,将空酒囊往雪地里一丢,孩童们嬉闹着就去抢,他也不管,倒头就睡,背对着破月诸人。
破月沉默片刻,对家丁道:“送他一坛酒,一件狐裘。”
家丁没有迟疑,领命去了。
破月怔然在雪地里立了片刻,转身进了大门。
家丁抱着酒和狐裘,跑到那大汉面前:“这位大哥,这是我们王妃赠你的。”
家丁以为大汉会感激涕零,未料他静了片刻,才缓缓转身,睁眼看着家丁。家丁“咦”一声,只觉得他虽邋遢潦倒至极,隔近一看,一双眼倒是生得湛然有神。
大汉也不道谢,从家丁手里拿过酒坛,没要狐裘,往巷口走去。约莫是醉了,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单手提着酒坛,仰头痛饮。家丁远远望着酒汁沿着坛口流下,沿着他修长的脖子,一直流到宽厚的胸膛上,竟透出些洒脱不羁的豪气。家丁不由得想,王妃挺怪,这人更怪。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很多同志替小容抱不平,其实我真不是故意把男二写得出彩的,这个真不能控制……每次都这样,我也很苦恼,下个文还是跟枭宠一样单男主把,555555555555看在我双休日还双更的份上,别骂我了,5555555
☆、55
墨蓝的夜空,是冬日最静谧的背景,朱红色的宫殿,似嵌在黑天雪地里,幽深而巍峨。
七彩琉璃瓦在灯火中璀璨莹然,盘蟒碧玉阶于月色中灿然生辉。大殿中宴开十余席,天子近臣、皇亲国戚,于腊月里同聚一堂,共贺新年。
颜破月随慕容坐在右第一席,与帝后隔得最近。成婚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参加大型宫廷聚会,遂眼观鼻鼻观心,低调而小心。偶尔帝后问上一两句,斟酌作答,并无疏漏。
众星捧月,重臣都顺着皇帝口风,有人吟诗作对;有人不露痕迹的逗趣,倒也其乐融融。慕容湛离开皇宫三年,还是第一次在宫中过新年,自有不少人敬酒。他来者不拒,不久便喝得耳根红双眼氤氲。人人皆称赞诚王酒品好,皇帝龙颜大悦。
破月虽与慕容无夫妻之实,但这一年来,一个妻子要做的工作,她也不能落下。此时见慕容酒意微醺,俊脸含笑湛湛望着自己,她不禁失笑,亲自为他倒了热水,扶他饮下,又喂他吃了点饭食甜点垫肚。
他半醉未醉时特别乖,老老实实仍由破月摆弄。期间还不忘给破月夹了块她最爱吃的芙蓉细玉糕。破月避不过,只得张嘴咬住,好容易把他弄妥当了,一抬头,便见帝后都看着她,两人对望一眼,俱有笑意。
破月心里咯噔一下,口中糕点就有些食不知味了。
令她谨慎对待的目光,不止如此。
她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两道似有似无的目光,时不时的飘过来,淡淡望着她。
对面第三席,九卿之,卫尉大人颜朴淙。
这大半年来,慕容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她,甚至连回门之礼都以她体弱为由霸道的免掉了。而她除了去探望近处的靳断鸿,也极少出府。
所以这还是回帝京后,她第二次见到见颜朴淙。父女俩的关系生疏到有点匪夷所思的地步,但在上次的“卫尉虐女”的精彩话题传遍帝京后,旁人也不会觉得太异样。
满室喧嚣间,五彩的精致宫灯,在他的头顶绽放静静的微红光芒。而他身着朱紫官袍,玉带系腰,面若冠玉、静若处子,于一种中年官员中,实在光彩夺目。
只可惜,美人蛇蝎。
他察觉到破月在看自己,含笑朝她举了举酒杯。破月面无表情的转过脸去。
只不过破月想起,前些日子皇帝为他赐婚了。下个月,他就要娶大鸿胪白修瑾的嫡女白安安。
破月见过白安安。那是在某次宫廷贵妇的聚会上,她的准后妈年方十八,比她只大一岁,生得弱柳扶风,容颜更是娇妍可人。旁人或许看不出来,破月却看得分明,准后妈与她是同一个款式,但是比她更艳丽。
破月知道颜朴淙并非沉溺女色之人,多年来甚至未曾有过女人,皇帝都未曾强求。如今竟同意了婚事,无形中倒让破月觉得压力小了些。
酒过三巡,慕容起身更衣。破月早在殿中憋得气闷,扶他出去。慕容借着酒意,大半身子靠在她身上,两人踉跄着往后殿走。
夜色清浅,不多时,慕容酒意便醒了大半,柔声问:“在外面呆会儿吧。”
破月也不想回大殿,两人相视一笑,在殿外走廊里坐下。周围的太监侍卫见状退开回避。只余他二人,倒也自在。
“是不是很无聊?”慕容柔声问。
破月点头。
“那咱们回去吧。”
破月吃惊:“那怎么行?没事的。”又笑道:“无聊的事多了去了,哪能都不干啊。”
慕容低头微笑,过了一会儿道:“我听管家说,近日许多人来叨扰,你忙得焦头烂额。对不住,将这些事都丢给你。”
破月笑。
“明日随我去军营吧。”慕容道,“就不用理这些了。今年我想陪将士们在军中过新年,你也一起去。扮作穆青校尉。”
破月闻言大喜,在军中过年,可比在清冷的王府或者皇宫有趣多了。
这念头慕容在心中想了数日才说出来,此时见她欢喜,不由得也是心神一荡。而后又稍稍有些黯然——其实想到在军中过新年,却也是因步千洐而起。当年他们都是将军,又得赵初肃将军偏爱,新年倒也有假期。他想回帝京,步千洐却说,要在军中陪不能归家的兵士们,令他大为触动。
他抬起头,只见破月笑靥如花,顿时释然。
两人又说了会军中趣事,起身正欲回正殿,忽听旁边一个含笑的声音道:“诚王、王妃好兴致。”
两人听到这声音,俱是一怔。一回头,便见颜朴淙静静站在数步远的走廊里,宛如画中仕子,俊美淡然。
破月心头暗惊。这一年来,她自恃武艺进展神,连靳断鸿都说,她如今的内力武艺,只要加以时日,多些对敌经验,靳断鸿都不是她的对手。
于是有时候,她也难免有拳打颜朴淙、脚踢杨修苦,为步千洐报仇雪恨的强大意念。可此刻,颜朴淙不知已站了多久,她却丝毫未觉,不由得有些沮丧。
“你先回殿中。”慕容挡在破月跟前,声沉如水。虽然料定颜朴淙绝不敢在这里对破月做什么,但慕容压根就不想让他看到破月一眼。
颜朴淙挑眉看着破月,淡淡道:“诚王爱妻如命,果然不虚。我说几句话就走,为你们了一桩心事。听不听,月儿你自己决定。”
慕容和破月俱是沉默,破月终是没有动。
颜朴淙便笑了,缓缓道:“诚王,人丹价值连城,处子之身更是精髓,以我的武功修为,也只有处子还能助我更进一层、延年益寿。其他皆是枉然。
如今她已与你成亲,对我已是无用,对你却是助益良多。诚王,我做事,讲的是个利字,既已无用,何必损人不利己?
今后下官自待月儿如女儿。而下官与诚王同朝为臣,虽不求前嫌尽弃,但今后诚王王妃亦不必如防备洪水猛兽般,防着下官。少一个敌人,多一个朋友,皆大欢喜。话尽于此,下官告辞。”
一席话说完,他竟真的越过他二人,头也不回进了大殿。
慕容和破月都没出声。
破月想的是,这老乌龟说得言之凿凿,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是小心为上。
慕容却想,他以为我破了月儿的身子?又想起师父当日说让她跟颜破月“勤行夫妻之事”,不由得燥得耳根都红了。心想好在师父如今不在京师,否则察知自己内力进展平平,岂不是会觉自己没有跟破月……他下意识瞧一眼破月,却见她神色沉肃,不由得心头一凛,想:慕容湛,你既对月儿允诺会等下去,便该信守承诺。如今两人似朋友相处,你既已心满意足,勿要妄动邪念,让彼此难堪!于是收敛心神,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
翌日,破月便随慕容到了帝京守备军大营。临近年关,又无战事,慕容为人谦和,特许家在帝京的将士们轮班回家探亲,这一来,军营里倒是空了一半。
破月倒未扮作男人,毕竟有慕容在,也没这个必要。在军营里呆了两三日,看慕容练兵、寻营,比起帝京的无聊,倒是有趣许多。只是这么下来,全营都知诚王与王妃秤不离砣,越爱戴他们夫妇。
除夕这日,营中放了大假,伙房热热闹闹杀猪宰羊。慕容特意哪儿都没去,就在自己营帐里,看破月准备烧烤饭食。只是看到烤肉,两人难免都想起步千洐,便比平日沉默了许多。
傍晚,便有军士过来,请慕容去喝酒。慕容有点舍不得破月,想带她一起去。破月肉烤到一半,哪能放手,摆摆手让他先走。
过了一会,破月现盐用完了,便往伙房去拿盐。刚走到热闹的伙房门口,便见一堆伙头兵端着饭菜往外走。
她微笑侧身避过,令士兵们受宠若惊。她没太在意,走进伙房后,忽的回神,觉得方才过去的士兵中,有个人似曾相识。她转身跑出去,却见士兵们早已走远,军营中到处都是人,哪里还辨得出那个人?
是谁呢?她一时没想起来,便暂时搁置,拿了盐,又回去烤肉了。
夜色渐深,军营中到处欢喜热闹、笑声震天。慕容的亲兵跑来报信,说是驻地的百姓相亲,专程送来了烧腊美酒,要送给将士们,慕容带军官们去营门口,很快便回来。
破月也没在意,一个人拿着烤肉先吃。正无聊间,忽听身后一道柔润的声音低叹道:“你吃东西的样子……更美。”
破月动作一顿,缓缓转身。
那人从阴暗的角落步出,一身黑衣、黑布蒙面,只露出细长清亮的眸,带着惯有的似笑非笑的神色。
破月又拿起根竹签咬了一口,淡道:“这里是五万禁军大营,帐外便是诚王的亲兵,诚王很快便回来。我只要一声大叫,老乌龟,你就会被抓个现行。”
颜朴淙低声笑了,负手看着她:“帐外的亲兵,已被我点了昏睡穴;慕容湛现在营门处,过一会儿,就会有士兵向他禀报,天干物燥、粮仓失火,他不得不出营查看;而你,你说,这么大的帝京,我能不能藏住一个人?”
出乎他的意料,听完这些,破月的神色竟极为平静。她又拿起几根竹签,颜朴淙静静望着她,却听她道:“颜朴淙,原来你上次的话、你娶白安安,都是为了叫我们放松警惕。可惜诚王早料到你有此举,你回头看看,你背后是谁?”
颜朴淙心头一惊,暗自提气,猛的回头,却见营帐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正在这时,身后数声疾疾破空而来!颜朴淙反应极快,侧身避过,低头一看,却是树根油乎乎的竹签躺在地上。
他立刻抬头,却见破月已奔到帐门口,眼快便要抢出门去!他心头冷笑,这丫头哪里学了一身功夫?可虽然机警,却终是少了对敌经验,此时背对着我,岂不是自寻死路?
思及此处,他身若白鸿,骤然跃起,竟抢在破月出门前,落在她身后。破月实在未料到他来得如此快,全身一颤,回身便是一掌!
颜朴淙一手抓她衣领、一手接她掌力。未料破月身子一偏,这一抓竟被她避过。“砰”一声,两人肉掌相接。
颜朴淙户口微微麻,心头一震,万没料到这丫头功力进展如斯,内力雄厚竟似已有数年之巨,虽弱于自己,但亦不可小觑!
破月一击得手,见他面露怔忪,便也添了几分勇气,拔出腰间鸣鸿刀,朝他抢攻过来。
然而这么一来,却恰好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若她现下与颜朴淙拼内力,颜朴淙心存疑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将她拿下。但她用武器攻击,又如何是身经百战的颜朴淙对手?才攻了十数个回合,颜朴淙稍稍露了个破绽,破月不疑有他,欺身攻上,颜朴淙反手一掌,拍在她胸口要穴。她顿时全身一麻,僵立不能动了。
颜朴淙又以极厚的力道,封住她全身要穴。
破月僵若木石,冷冷看着他。
他却忽的低头,在她脸颊轻轻一嗅,挑眉低笑:“为何我还能闻到处子的香味?”
破月冷冷看着他。
听得有人声渐近,颜朴淙将破月扛上肩头,足不点地,几个起落,便已出了大营,遁入夜色里。
一切悄无声息,连营门口的亲兵,都只觉一阵风掠过。
然而营门口隔着数丈远,却有一个人影如鬼魅般穿梭而出,也是几个起落,跃出大营,紧随他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炮灰爹,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你其实比小容更惨,你才是看得见吃不到看得见吃不到,虐心一万遍~~~
☆、56
“你不必忧心颜朴淙,因为不管到哪里,我都能寻到你。”
慕容温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破月伏在颜朴淙肩头,忽的嘴角微弯,笑了。
“笑什么?”颜朴淙背后仿佛长了眼睛,声音冷冷的。
没、没笑什么。只是想到您老又是蒙面又是扛人,奔波一晚不辞辛劳,最后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也许到时候还会百口莫辩为何掳亲生女儿到此,我觉得很爽罢了。
颜朴淙本就没想让她回答,脚步不停,在山道中穿行。皑皑大雪,将万水千山都笼罩成灰白,寂寂夜色,仿佛也染上蒙蒙雪气,愈迷离幽深。
破月按靳断鸿所授法门,暗自提气,真气逆行,想要冲破穴道,攻他个出其不备。无奈他的真气力透穴道深处,一时竟是全无进展。
行至一片开阔处,前方便是密林,颜朴淙心神一凛,忽的停步。
他没料到,有人来得这么快。即便扛着颜破月,他也自恃难有人及。
却有人绕到前方,拦住去路。
破月也察觉异样,嘴角笑意更深,也略有些惊讶——小容来得这么快?
颜朴淙并不多言,拔剑等待。片刻后,便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显然这人原本想在树林中伏击,却被颜朴淙察觉了。
颜朴淙剑尖在地上一点,骤然往前一送,真气盈盈震荡。
“拦我者死。”他静静道。
那人沉默拔刀,攻了上来。
破月看不分明,隐隐只见一道雪白的刀光,与颜朴淙纠缠在一起。转眼间两人竟过了百余回合,竟是平分秋色,破月微惊——难道杨修苦来了?
正惊疑不定间,忽见那刀光迎面而来,破月微不可见的一抖,颜朴淙猛的转身,以肩膀护住破月,堪堪挡住那凶险的一刀!
然而那人竟似看出了颜朴淙对她的维护,接下来刀刀都向破月袭来!饶是破月已出生入死多次,面对如此凌厉致命的攻击,也有些怔忪。
颜朴淙如何察觉不出对方的意图?长眉紧蹙,长剑翩飞,将破月护得密不透风。然而两强相争,有这一点弱势,胜负便有了定数。
又过了百余回合,那人一刀直取破月心口,颜朴淙转身避过,却听“砰”一声闷响,那人一掌打在颜朴淙胸口。颜朴淙结结实实受了这一掌,“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脚步不稳,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那人见机极快,欺身上前,又是一掌朝颜朴淙天灵感击去!颜朴淙抬剑便挡,未料这一掌竟是虚招,那人长臂一勾,竟将颜破月从他怀里夺了去!
人已入怀,那人动作竟是一滞。
颜朴淙岂肯善罢甘休,还欲再战,夺回破月。未料一提气,却觉胸腹间脆裂般的痛,这才知道方才他一掌刚猛无比,竟是伤到了骨骼经脉。
颜朴淙如何回想,也想不出武林中多了这号人物。转念一想,立刻断定——来人是慕容氏的人!他自知难敌,强行提气,挥剑猛攻!那人抱着破月侧身避过,再一回头,却见颜朴淙纵入夜色里,已然逃远了。
破月被那人抱在怀里,抬眸便见那人相貌平板普通,一双眼更是浮肿得如死鱼。她骤然想起那日在王府门前撞见的潦倒大汉,不正是这人?
破月虽被他从颜朴淙手里救出,却并不轻松。显然这人早就盯上了自己。她穴道被封,还不能说话,暗自提气,想要早点冲破穴道。那大汉竟也是一语不,抱着她潜入夜色里。五丈高的城楼,对他而言竟似平地般纵身跃过,又潜入了帝京。
他一路疾行,终于在城南一条老旧的小巷里停下,推开一间小宅的门,将她抱了进去。
这是一间小院子,巴掌大块天井,栽着棵细细的桃树,却长得十分繁茂。月色稀稀疏疏洒下来,洒在他寡淡的五官上,透出几分冷漠的意味。
庭院里积雪未化,却有人砌了十数个大小不一的雪人,个个圆头圆脑、晶莹剔透,与这满室凄冷格格不入,也与他的冷漠神秘很不搭调。
他抱着她穿过堂屋,走到内室。屋内陈设亦很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显出主人生活的清苦。
破月被他放在屋内唯一的那张木板床上,稍稍有些害怕。未料他完全不碰她,转身便走了出去。
破月躺在冰冷的床上,只能看到简陋的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却闻到了包子的香味。那人又走到床前,抬手解开她的哑穴和上身穴道,将包子递给她。
破月双手能动,松了口气,接过包子,怕惹恼这个神秘人,低声道:“谢谢。”
他没出声,自己拿了个包子,走了出去,带上了屋门。
面点里面,破月最喜欢吃的就是包子。以前在东路军营时,也经常给步千洐和慕容湛做。此刻闻着香味,也觉腹中饥饿,心想他若真要对我做什么,方才就做了,自然也不会下毒。于是吃了个干净。
今晚是除夕,方才他抱着她踩着屋顶过来,只见下头家家户户热热闹闹、欢声笑语。破月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有点想慕容,也想步千洐。只是已隔了一年,想起那个人,面目仿佛都有些模糊,唯有那晚他赤红的双眼,依旧如火烙印在眼前。
冬夜清冷,破月扯过旁边的薄被,覆在身上。出乎意料的是,那人看着邋遢,被子却全无异味,甚至令人觉得清新柔软。破月盖着被子,莫名的安心了许多。她继续提气冲穴,未料过了一会儿,却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觉脸上传来异样的触感,心头一惊,睁眼一看,那人悄无声息的站在自己床前,手停在自己脸上。
屋内黑漆漆一片,唯有窗户漏出点惨淡的月光。他背着光站着,看不清面目。而方才在她脸上摩挲的手指,骤然一停,收手不语。
“你究竟是谁?”破月问。
那人还是不说话,静静看了她片刻,转身欲走。破月苏醒时便察觉穴道已经被冲开,此时哪里还有迟疑,抬掌便朝他后背攻去!
那人听得掌风袭来,微微一顿,便侧身避过。回头看着她,目露诧异。这表情令破月稍觉异样,然而对方能打伤颜朴淙,她不敢托大,拔出鸣鸿刀,低喝一声,攻了上去!
只是那人的反应,竟似比方才与颜朴淙对阵时慢了许多,直到她的刀几乎攻到他面门,他才偏头避过,依旧是定定的望着她。
破月竟被这陌生男子盯得心神不宁,低喝道:“你报上身份、说明来意。若无恶意,咱们就此停手!”
那人还是不做声。
破月被所谓江湖人士害惨过。眼见这人武功深不可测,只怕又是强敌,便想与他缠斗,拖得慕容赶来即可!
想到这里,她刀锋一盛,使将开赤焱刀法,凌厉的攻了过去。
那人终于拔刀,只听“铿”一盛,刀锋交错,破月的刀险些脱手,他却纹丝不动。
屋内狭小,两人很快破窗而出,到了开阔的堂屋里。然而破月攻势凶猛,他却似不紧不慢、游刃有余,待破月将一套刀法使将完,都被他一一化解,两人却又丝毫未损。
破月无法,又开始使第二遍,猛的瞥见他一直看着自己,极为出神,心头一惊——莫非他故意让自己使出赤焱刀法?否则为何只守不攻?
破月虽不明白这人武艺高出自己许多,却为何冲着赤焱刀法而来。但她知鸣鸿刀乃天下神器,这是步千洐留给她的,她岂能拱手相让?趁着他一个空档,猛的变招,便使出唐十三所授的那记绝招,朝他攻去!
这一招甚为精妙,连靳断鸿看她使出后,都是想了许久,才想出破解的法子,她原以为这人必不能抵挡。未料他神色一怔,刀锋偏转,竟使出跟靳断鸿一模一样的应对之法——单掌直入她的刀锋中,直取她的心口!
破月一惊,要躲闪已经来不及,“砰”的被他打在胸口。她见过方才他打颜朴淙的一掌,只觉得心口一痛,顿时面如死灰,身子也不由自主朝后飞去!
未料眼前一个人影比她更快,骤然抢过来,一把将她抱入怀里,应声坠落。只听嘭然巨响,哐当数声,身后那堵墙倒了一半。破月后背完全无恙,心口竟也不似想象中疼痛,才知方才他一掌袭来,中途竟已强行卸了大半力道。
那人为了护着她,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墙上。此时两人俱是灰头土脸。破月怔怔不动,他抱着她从土堆里站起来。
堂屋里月色清朗,破月紧贴着他温热的胸口,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在自己额头上,心莫名的跳得更快。
她一抬头,便看到他修长脖子上方,反方正正的下巴。忽的看到一条细细的凸起痕迹,一下子反应过来。
那人并未察觉到她已现了人皮面具,将她往地上一放,又走到那片废墟里,拾起鸣鸿,塞到她手里。然后他静静的看了她片刻,忽的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那掌心温热有力,破月也静静望着他。他忽的笑了笑,转身便欲走。
破月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他身形顿时一滞,没有回头。
破月正要说话,忽的一愣。
他亦察觉,偏头看着小院的屋门。
夜色里,许多脚步声、马蹄声,已极快的度冲过来。而后将小院包抄。摇曳的火光,已将小小的屋门边缘,镀上一层血红的颜色。
听声势,竟有数百人之众,亦有一片狂躁的狗吠声。
片刻后,一道清亮的声音,明明微喘着,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冷意:“屋里的人听着,立刻交出王妃。若她有半点差池……本王杀无赦!”
破月心头一暖,不禁抬手摸了摸腰间香囊——那是慕容专程为她寻来的王室密物,只要佩戴这个,无论相隔千里,王室专程饲养的猎犬,都能寻到。
“王爷,我没事。”她扬声道。
那人见她出声,静静望她一眼,提气一跃。破月忽的“哎约”一声,抚着心口倒下,暗用内力,逼出一头冷汗,低声呻吟。
那人本已跃上屋顶,听到她痛呼,稍一迟疑,又跃了下来,三两步抢到她面前,一手将她抱起,另一只手抓住她脉门,想要查看她伤势。
她低着头,嘴角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内劲猛的一吐,反手抓住了他的脉门。不等他惊讶,她一抬手,抓住他面具边沿,往上一掀:“唐十三,你真的很无聊……”
他侧头想避,已然来不及。面具还是掀开了大半,露出一张与唐十三截然不同的棱角分明的侧脸。
她的手停住,原本愉悦的声音也嘎然而止。
她全身瞬间僵硬似铁,呆呆的望着她朝思暮想,终于近在咫尺的容颜,仿佛世界就此空旷下来,唯有面前这人鲜活的容颜,触目惊心。
而那人避无可避,只得缓缓转头望着她,清亮而深邃的双眸,比月光还要沉静。
“嘭”一声,小屋正面的门和墙同时被撞倒,无数弓箭手在夜色里蓄势待,慕容静静站在他们最前头,面色冷肃提剑望着屋内的二人,眸中杀意凝聚。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读者说,我很少让男女主误会,这次却有很大的误会。我想解释一下我对他们三人心态的理解:
阿步:当初他到了帝京却又离开,一方面是觉得小容比自己更适合保护月儿;另一方面是早也隐约察觉出小容对破月的情意。但以他的性格,当日决定离开,就绝对没有抱着等我东山再起,再把月儿迎回来的到底。那样太对不住兄弟慕容。所以他这次学成下山之后,只是想看看他们就走。若不是颜爹(好吧其实是作者安排),他不会露面;
破月:说她太残忍、半点不感动是假的。我觉得这几章应该还是写了她的挣扎和感动。但对她来说,阿步失踪才1年不到,她就因为小容一腔情意接受小容,那是不可能的。这无关乎她与阿步的爱情是否深刻,而在乎她对爱情的态度。另外,有妹纸说她吃喝小容的,还用小容的东西供养另一个人师父。这个说法有点偏颇了,靳断鸿本来就是皇帝软禁在帝京的,破月要奉养他,更多是日常伺候,哪里扯得上花小容的钱?况且步千洐当年可是将全部家产都给了破月,破月本来就是个小富婆。况且他们三人感情深,计较破月花了小容多少,的确跟感情半点不搭。
小容:其实比起以前,小容已经有变化了。他表白了,虽然他表白的目的也是想说,如果阿步不回来,我能不能先排队这么一个态度。但他目前更多是享受跟破月在一起的日子,而没有其他奢求。
写最近的情节时,我其实比较仔细的想过,每个人会有怎么样的反应。我的确不是为了虐而虐,就像一个读者说的,让女主这段时间跟小容好了,阿步再回来,那才叫纠结才叫虐呢对吧。我想表达的不光是爱情,而是在这三个人心里,义字都是跟情字同样重要的存在。甚至对两个男人来说,义字某些时候是高于儿女私情的存在。
好吧,说这么多,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我真没想把小容写得这么抢风头,擦泪……一开头你们不是说小容很刻板很男配嘛,怎么现在全都倒戈鸟?下次不写双男主,绝不!5555555555
☆、57
慕容一路疾行,心急如焚。方才虽听破月出声报了平安,依旧焦急。如今撞开门一看,却见一名男子背对着自己,将破月抱在怀里,不由得心头震怒。
“撤手!”不待其他护卫出手,慕容挺剑便朝那人后背攻了过来!
那人动作竟如鬼魅般极快无比,将破月一松,身形一偏,便朝旁退出了数步。然而破月见他退开,以为他又要走,怒喝道:“步千洐你别走!”
此语一出,慕容骤然一惊,剑意瞬间凝滞,呆呆的转头,看着那人。却见月光下那人静静而立,虎背蜂腰、面目俊朗、眸色温和,不正是死而复生的步千洐是谁?
“当”一声,慕容的剑掉在地上。他慢慢的、一步步走到步千洐跟前,四目凝视,两人俱看到彼此眼里的痛惜。
“小容。”步千洐一把抱住慕容,慕容亦紧紧回抱着他。
“大哥!”慕容眼眶一热,滚滚热泪淌下。
步千洐亦是眼眶湿热,松开他,却依旧抓住他的肩膀道:“对不住,叫你们担忧了。”
慕容见他双眸清澈,喜道:“我听月儿说你眼瞎了,究竟生了何事?”
步千洐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清心教治好了我的双眼,但也让我吃了点苦头,后来逃了出来,拜一位高人为师,一直在山中学艺。”他不愿提及当日手脚筋被废的惨状,只简单带过。
慕容听他轻描淡写,有些疑惑。但思及他终于回来,已是万幸,也就不再深究,只握着他的手道:“这、实在是好极!好极了!”
“为何不早点来找我们?”冷冷的声音,却带着微微的颤抖,在两人背后响起。
两人同时转头,便见破月白着张脸,眼神暗暗的盯着步千洐。她本就只着单衣被颜朴淙掳了出来,方才又弄得灰头土脸,此时瘦瘦小小站在半堵废墟前,神色恍惚,便似一个被遗弃的提线木偶,弱不禁风。
慕容心头一疼,也没多想,脱下外袍,走到她跟前,为她披上。步千洐目光静静滑过她二人,淡道:“学艺未成,不便离去。”
破月回想今夜与他相处种种经历,哪里还觉察不出,他原本不打算相认!此时听他语气极为冷漠,只觉得遍体生寒。
“那今日为何又要来?”破月冷着脸逼问。
慕容一想,已明白过来,问道:“是大哥从颜贼手上救了月儿?”
步千洐和破月都没做声。步千洐偏头看着一旁,破月却紧盯着步千洐。
慕容心头没来由微痛,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婆樾城的牢房里。
他跟她才是一个小天地,而他根本融不进去。
三人俱是沉默间,忽听门口一阵响动,传来刀剑声。
“谁?”慕容脸色一沉。
却听一道娇柔的声音喊道:“步大哥!步大哥!你没事吗?”
步千洐这才微微抬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清喝道:“自己人,放她进来。”慕容立刻下令,片刻后,便见一身形纤细的女子三两步抢进院子,看到院中三人,微微一呆。
慕容不认得她,破月却看得分明,正是清心教的赵陌君。只见她微一迟疑,看一眼破月,竟露出个甜甜的笑意,走到步千洐身旁,柔声问:“阿步,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步千洐却未答话,没看她,也没看破月,只看向慕容:“小容,你跟我来。”
步千洐跃上屋顶,顷刻不见。慕容快步跟上去,两人很快并肩而行,一直到了条幽静无人的小巷,步千洐才停步,落在一棵大树下,转头看着慕容。
“大哥,刚才那女子是何人?究竟生了什么事?”慕容关切道。
步千洐道:“她是清心教的人,是她救了我。我已经无恙,你不必担忧。”
“清心教?她……”
步千洐摇头:“我原本一人来帝京,是她跟过来找到了我。甩也甩不掉。过几日我便回东路军,不必理会她。”
“你为何要走?”慕容急道。
步千洐微笑道:“我原本不打算惊动你们,只想远远瞧你们一眼,过了除夕便走。若不是今日老乌龟忽然对……她难,我人已经在去东路军的路上了。”
慕容一听就明白,只怕步千洐暗中跟着破月,才能在第一时间救下。
他心里某处,隐隐的、重重的塌陷下去,面上却始终有温和的笑意:“大哥,我与月儿并无夫妻之实,她、她一直在等你,她心里只有你。你勿要误会了她。现下你回来了,自该带她走。皇兄那边,你不必担心……”
每说一句,慕容只觉得心底那个洞,就要大上一分,慢慢就有锐利的痛,从那洞口爬上来,开始一点点噬咬他的心。但他语意丝毫不缓,他知道必须说个清楚分明。
步千洐静静望着他,看着自己最疼爱的义弟。曾几何时,这性格直爽率真的义弟眸中,也染上了无法言喻的隐痛。
步千洐也因“并无夫妻之实”这句话,心头起了些许涟漪。但他暗自平复,微笑拍了拍慕容的肩头:“傻小子,我并没有误会你们。一直都没有。我当日并不是因为……这一年来,若不是你护她周全,早遭了老乌龟的毒手。我心中对她的念想早已淡了,你们已经是夫妻,今后我只当她是弟妹,勿要再说胡话。我志在从军,今后自会来探你们,勿要挂念。”
他的坦言相让,却未令慕容有半点轻松。他见步千洐神色真挚,这一番话竟似自肺腑。而他转念思及自己对破月的爱意,却愈的愧疚痛楚。
步千洐见他神色凝重,宽厚一笑,复又将他重重一抱。只是两人虽都无言,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个念头:我便将月儿让与他,又有何妨?
步千洐带慕容出去谈话,多多少少也有点避开破月的意思。但他毕竟是粗人,哪想过将赵陌君和破月同留一室有何不妥?
这厢,步容二人刚一离去,赵陌君见破月姿容清丽、一身贵气,又思及步千洐近日来对自己的冷淡,不由得更加讨厌破月。
赵陌君眼珠一转,笑道:“王妃弟妹,阿步常常提起你和王爷哦!”
破月正想着方才步千洐的一举一动出神,暗自难受。听她语气亲切暗藏锋芒,也不吭声,抬眸看她一眼,静观其变。
赵陌君也看出她有些失魂落魄,存心想叫她死心,最好离步大哥远远的,于是道:“当日步大哥可真是可怜,被人挑断了手脚筋,眼看就不行了……”
这些破月一惊,失声道:“挑断了……”
赵陌君想起步千洐当日的惨状,倒是真心实意的眼眶微红,叹道:“是啊,太可怜了。那么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成了个废人!我抱着他走了很久,才把他救回来。他身上受了许多伤,皮肉都粘在一块,那晚我忙了足足一个晚上……”
破月听到这里,也忘了眼前人的恶意,只想起步千洐可能的凄惨潦倒,喃喃道:“谢谢你赵姑娘,谢谢你。”
赵陌君没料到她道谢,倒是一呆。也没反应过来,破月替步千洐向她道谢有何不妥。但她没忘了自己的初衷,马上开始瞎掰:“他昏迷了好多天,全身冷。我只好脱了他的衣服,抱着他给他取暖……说起来真是羞人,后来他也每晚抱着我,这才扛了过来……”
其实这番话完全是胡扯。她当日虽对步千洐有了朦胧爱意,但步千洐昏迷重伤,一身脏臭,她生性喜洁,又哪里肯抱?且步千洐虽一直迷迷糊糊,有人靠近便极为警觉,每次都模糊辨出是她,才让她喂药。等他稍好点了,她想抱他,立刻被他挥开。
破月一开始听得揪心,待到赵陌君越说越“羞人”,自然察觉出她的意图。她的态度令破月心头微微有些刺痛,可思及若不是这个女子,步大哥早命丧黄泉,不由得又对她恨不起来。
赵陌君见她一直没有反应,倒有些急了,反而娇俏的笑道:“弟妹,我知道你从前跟阿步有些纠葛,不过你都嫁人了,今后就不要缠着我们阿步了。也免得王爷大人吃醋是不是?他们那么好的兄弟,你可不要红颜祸水呀!”
破月抬眸,淡淡望她一眼。
这一眼,倒叫赵君陌微微一惊,只觉得面前女子与当日在无鸠峰上的娇怯模样,判若两人。她的神色看起来如此清冷,到似不把天下任何事放在眼里。
“你说完了吗?”破月缓缓道。
赵陌君从她平平的话语里,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这压力感令她想起当日步千洐在无鸠峰顶对破月的以命相护,和他对自己的拒之千里之外,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冷冷道:“总之你要是再缠着阿步,休怪我不客气。”
破月点点头道:“嗯。你不必客气。”话音刚落,纤指如飞,流水行云般自赵君陌肩头、腰腹到大腿,封住她全身大穴。
赵陌君没料到她忽然难,冷冷道:“你想干什么?告诉你,我现在才是阿步心尖上的人,你若敢伤我……”
破月又是淡淡点头,先走到她正面,沉声道:“赵姑娘,当日你师姐薛锦绣惨死,实在与我脱不了干系。但我亦是无意,自己也被打成重伤。后来幸得清心教出手,救下我跟他,多谢了!”她深深朝她拜倒道:“今后若有需要我相助之处,只要不伤天害理,我必当倾力相助。”
赵陌君听得目瞪口呆,转念道:“好啊,我不要别的,就要你今后不理阿步。”
破月淡笑:“一码事归一码事。方才你说的话,都是编的吧?”
赵陌君心虚,反而笑道:“自然千真万确。你吃醋我也理会,毕竟阿步曾经喜欢你……”
破月摇摇头,忽的压低了些声音,凑到她面前,仔仔细细看着她。赵陌君被她一双鬼一样的大眼睛看得有点毛骨悚然,微微一缩。破月却笑了。
“你长得不如我美,性子不如我温柔,武功不如我高。”破月淡道,“就算阿步不喜欢我了,有我这个典范在前,他心高气傲,又怎么会降低标准喜欢你?所以你说的都是假的。而我跟他的事,就不必你操心了。”
赵陌君万没料到她话语如此锋利无情,不由得涨得满脸通红。她自小跟着教主长大,本就口无遮拦,怒骂道:“你这贱妇、活该千人睡万人骑……”
“住口!”
“住口!”
两声喝斥同时响起,赵陌君微微偏转目光,便见步千洐和慕容已站在屋顶上。她看不太清,破月却看得分明,步千洐神色复杂难辨,慕容面带薄怒。
破月方才虽气定神闲,实际听到赵陌君的话,心头也是极乱的,所以并未察觉到他二人何时回来,也不知他们听了多少。
此刻见到步千洐,她不躲不闪,定定的将目光停在他身上,不放过他一丝表情。
她很想知道,他为何一直不现身?为何现在又要走?
其实她心里隐隐已猜到了为什么,但这个猜测越令她心头一股无名火,蹭蹭的往上冒,又痛又怒。
这大半年来,破月不是没奢望过他回来的情形。也曾想过,如果他回来了,慕容怎么办?每当她想起这个问题,都会心疼不已。但纵然盛情难却,她却一直很清楚,也很坚定。她知道,感情里没有心软,没有拖泥带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那次慕容表白后,他们也一直保持好朋友的距离。
她甚至想过,或许过个三五年,又或者哪日真的找到步千洐的尸体,她会等不下去,她也许会接受慕容,也许不会。也许就此一个人浪迹天涯。
可怎么会是如今的样子?他连问都不问,就替她做了决定,判她死刑?眼瞎了又怎么样?断手断脚又怎么样?纵然他今日不是武功绝顶,他当日能为了她不顾性命,难道她就会嫌弃他?
又或者,兄弟情在他心里,比爱情更重?
转念又想起赵陌君所说,他手脚筋都被人废了成为废人。可他方才却轻描淡写只字不提,只怕她和慕容愧疚吗?
她的心跳又骤然加快,仿佛尘封了一年,血脉深处因他而起的阵阵悸动,又开始复苏。如同又回到了他刚刚失踪那段,自己日思夜想,想得都是他俊朗的容颜散漫的笑容,想得心都要碎掉。
百般激烈的情绪,悄无声息交织心头,破月脸绷得铁青,甚至未察觉到,自己正目光愤恨的死死盯着步千洐。
约莫从未在她脸上看到如此狰狞的表情,他二人都是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别开目光,跃下屋顶。
慕容想起一事,忙道:“大哥,我先带你去见靳断鸿。”
他提到师父,破月这才回神,也点了点头说:“对!马上去。”
步千洐震惊道:“师父、他老人家没死!”
慕容点头,步千洐将他手一抓:“快走。”
破月抢上一步:“我也去。”
步千洐看她一眼,没吭声。慕容仿佛听到心头有人重重叹息,口中却缓缓道:“这一年来,都是月儿在照顾靳前辈。她如今是靳前辈的关门弟子。”
步千洐和破月都沉默着。一旁的赵陌君见状急了:“我也要去!”
步千洐这才注意到她穴道被封,看一眼破月,走到赵陌君面前,抬手为她悉数解开,不待她扑倒自己怀里,将她衣领一提,跃上屋顶道:“等我片刻。”说完两人已不见踪迹。
破月一直盯着他们消失,心头有些不甘,双腿却又似千斤重,不能追上去。
慕容将她神色看得分明,心底那个巨洞,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他恍恍惚惚的想,大哥回来了,太好了。他应该很欢喜很欢喜的。
只是,他以为能等到的,原来还是等不到了。
☆、58
58、v章
步千洐将赵陌君带到无人处,正要说话,赵陌君已恨恨骂道:“步千洐你混蛋!”
步千洐沉默不语。
赵陌君看着他英俊的容颜,心头一痛,又骂道:“那个小贱人……”
话音未落,步千洐已是脸色一沉,声音也带着几分冷冷的薄怒:“再叫我听到你骂她,休怪我恩将仇报。”
赵陌君话骂到一半,又憋又怒,咬牙切齿,眼圈一红,大滴大滴眼泪掉下来。
步千洐别过头不看她,淡道:“你走吧,别再跟着我。”
“我不!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能丢下我。”
步千洐今夜本就忍了又忍,闻言也火了:“你要在下赴汤蹈火,绝不推辞。但要我喜欢你,这辈子都不成。休要再纠缠,叫人生厌!”
赵陌君不是第一次听他如此绝情,可今夜只觉得格外难过。她终究是个姑娘,刹那只觉得万念俱灰羞痛难当。她死死瞪着步千洐,片刻后,却鄙夷的笑了。
“我还以为你是大侠、大将军,却原来是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到如今你居然还喜欢她,喜欢自己的弟妹!天下还有比你更可悲、更无耻的人吗?哈哈哈,步千洐,她已经不喜欢你了,你看她和诚王多么相配?整个帝京的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情深,哈哈哈……”
她话说得狠辣,字字都戳在步千洐心窝上,令他无法反驳。
但她终究也是伤心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抹着眼泪。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足飞奔,很快便不见踪迹。
步千洐静立片刻,低头只见冬夜积雪未化,于月色下盈盈生辉、寒气逼人。他缓缓蹲下,抓起一把雪,三两下便捏成个小雪人。大概是熟能生巧缘故,这雪人竟是眉目分明、憨态可掬。他静静将它捧在掌里望了会儿,放在道旁树下。
步千洐回到小宅时,慕容和破月已骑马在门口等候。护卫牵了匹马给步千洐,他和慕容很快策马行在前头,破月隔着半丈紧随其后。他二人说着靳断鸿的近况,破月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忽的想到冬夜里冰封之下的大河,缓澈动人,却再难接近。
很快便到了靳断鸿休养的宅子。步千洐三两步抢进去,推开内室的屋门。破月和慕容紧随其后。
烛火摇曳,床上的老人原本阖目沉睡,骤的寒风灌进屋子,他咳嗽两声,睁开眼,看清眼前人,登时惊喜交加。
“千洐!”他挣扎着坐起来,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步千洐“扑通”一声跪倒,连磕重重的响头。破月见状连忙抢过去,扶住靳断鸿枯树般的身体,轻抚他的背。
外间守着的仆童立刻送来热水和煨好的汤药,靳断鸿却摆摆手:“不必再喝了、哈哈!”眼圈却已红了。
步千洐亦是双眸含泪,起身在他另一旁坐下,抓住他的手:“师父,小容已都对我说了。徒儿不肖,不能侍奉跟前。今后徒儿自当陪伴师父,让师父快些好起来。”
当日在无鸠峰上,步千洐虽然同意将靳断鸿囚禁,但终是出于民族大义。
昔日他与靳断鸿师徒情深,几乎相当于半个父亲。此时又听小容说皇帝已经审问过他、并未定罪,而他随时会撒手人寰,步千洐自然放下对君和国的敌意,全心全意。
靳断鸿听他言语真挚痛切,笑道:“你不要自责,这一年来有月儿照顾我,我过得很好。现下……你不是我的关门小弟子了,咳咳,她才是。”
步千洐和破月都没吭声,靳断鸿喘了口气,看着他们身后的慕容:“诚王,我有话想对两位徒儿说。”
慕容看着他二人一左一右,同时扶着靳断鸿,这幅画面略略有点刺眼。他点点头,转身出屋回避。
他走了,靳断鸿先是眉目慈祥的看着步千洐:“千洐,你的眼睛可大好了?”
步千洐在师父面前不愿隐瞒,便将这一年的遭遇,清楚说来。只是提到菜农说,简单带过;也不提自己曾经到过帝京的事。破月听他亲述手脚筋被人挑断,还是心头剧痛,默默望着他。他几次与她目光交接,都是波澜不惊的移开,仿佛当她隐形。
靳断鸿听完,喜道:“极好!不知是哪位高人,你这孩子,终究……咳咳,福泽深厚。”他老于世故,早将两个徒儿尴尬神色收在眼底。虽他劝过破月跟诚王好好过,但每次破月都只说:我要等阿步。此刻真的见到徒儿回来,他的心自然还是偏向步千洐多些。于是他将两人手一抓,重叠到一起。
两人都未料到他有如此举动,微微一惊。破月没动,步千洐却要抽手。靳断鸿手劲一紧,虽力道不大,步千洐却不敢硬抽了。
破月的手背与他的掌心相贴,明明平静而无声,她却分明感到一股强烈的悸动,从肌肤相贴的地方,重重袭向她全身、袭向她的心头。这种感觉她已经很熟悉,只关于步千洐。
而步千洐神色却淡淡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靳断鸿轻咳道:“千洐,今后你要好好照顾小师妹。”
步千洐点头道:“师父放心,我自当如兄长般照顾她。”
破月不吭声,心头冷。
靳断鸿神色已有些疲惫,又道:“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师父请讲。”两人齐声道。
靳断鸿闭了闭眼又睁开,脸上浮现柔和的神色:“叶落归根,你们将我的骨灰送回君和国赤刀门。我也希望……你们去君和国看一看,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国家……看看,我的故国……”
步千洐和颜破月都是一怔,谁都知道两国之间闭关锁国、天堑难越。未料靳断鸿却希望两人跋涉千里,去敌国送骨灰。
靳断鸿见两人迟疑,眼中渐渐泛起泪花:“只有去看了才知道……千洐,月儿,没人天生喜欢战争,我的民族,比你们想象的更希望和平……去看一看,告诉无鸠峰上每一个人,我没有……撒谎……天下,明明可以……太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低不可闻。步千洐猛的反应过来,反手抓住他脉门,只觉沉静无声,哪里还有气息?
破月也察觉了,骇然抬头望着面容安详却死不瞑目的老人,呆滞不语。
“师父!”破月一把抱住靳断鸿的遗体,眼泪滚滚而下。步千洐沉默的抓着靳断鸿一只手,终是在床前跪倒,重重连磕数十个响头。
屋外的慕容听到破月哭声,推门冲进来,一眼望去,已全然明白。破月哭得泣不成声,他缓缓走过去:“大哥、月儿,节哀……”
破月自穿越到此,还是第一次遇到父亲般的长辈,又对自己倾囊相授。所谓国仇家恨对她来说只是狗屁!此刻她只觉得天地昏暗、是非曲折太不公平。慕容一走过来,她便抬臂抱着他的腰,埋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慕容一动不动,双手轻轻环住她的肩头。
步千洐额头鲜血直流,看都没看他二人,将靳断鸿的尸身抱了起来,转身往门外走。
直到天亮,三人才将靳断鸿妥善火葬了,携带骨灰,回到了诚王府。一进府门,步千洐便道:“小容,陪我喝酒。”
破月原本走在慕容身旁,闻言脚步一滞。慕容点点头,对破月道:“你先回房睡。”
破月头也不回,走进了内室。
慕容叫人在花园中摆了酒席,又将最好的藏酒统统拿了出来。步千洐失踪这一年,天知道从来两袖清风的他,搜刮了多少美酒,只为某年某月某日,大哥回来痛饮。今日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他心头亦是豪气顿生,因破月而起的悲伤,也暂时置之脑后。
两人对饮一向沉默而实在,顷刻便干掉了两坛。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今夜对两人而言更是如此。不多时,慕容已满脸绯红、眼神迷离,呆呆笑着,抓起长剑,便开始在花园里狂舞。
“大、大哥,你瞧我剑法……可、可有精进?”他又有些沮丧,“我如今、已不是月儿的对手……皇兄若是知道了,又会、说、说我夫纲不振……”
步千洐原本醉眼朦胧,淡笑靠在榻上,看他使剑。闻言神色微滞,并不作答。
慕容舞了一会儿,将剑一扔,抓起酒坛咕噜噜喝了许多,这才躺下道:“大、大哥,你要还要去军中吗……”
步千洐答道:“师父让我去一趟君和国,我去了就回军中。”
慕容呆了片刻,应道:“极、极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步千洐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慕容又跟他喝了一坛,忽的将酒坛一放:“月儿……也去吗?”
步千洐眸色微沉:“她不必去。”
慕容点点头,手枕在案几上,人趴了上去。步千洐以为他已倒了,便不再言语,静静独酌。
忽听他闷闷的声音传来:“大哥……你带、带月儿走吧。”
步千洐捏着酒碗的手一顿,一口饮尽。
慕容又道:“我、我亲过她。对不住,我亲了她,可她……也是不愿意的。对不住,她本就与你定情,清心教说、说你死了……我以为……”
步千洐猛的想起那日山间所见,慕容低头亲吻破月的样子。他再听不下去,狠狠将酒碗往地上一砸,一把抓住慕容的肩膀,将他提起来。
慕容全身一抖,呆呆望着他。步千洐眸色阴沉无比,一字一句的道:“那如今呢?她心中没有你吗?你心中,难道没有她吗?”
慕容望着他,眼眶湿润了,迷迷糊糊只觉心头剧痛。
步千洐手一松,将他往榻上一丢,决然道:“这种混话,今后休要再提。她是你的妻子,与我再无瓜葛。”
片刻后,步千洐才转身,回头一看,却见慕容已趴在榻上,睡得人事不知。
步千洐望着义弟,如何不知他的赤诚心意?心头涌起深深的爱怜,他将他扛在肩头,走向内室。
王府侍从们早得慕容嘱咐,知他是王爷义兄,此时见他光天化日扛着王爷,往王爷王妃的寝室走,也不敢多问。
步千洐问明方向,穿过庭院,一直走到最深处的大屋。只见窗户透过几丝火光,里面的人还没睡。
他心头黯然,想步千洐啊步千洐,你终究……还是想在走之前,见她最后一面。
她敲了敲门,破月平静的声音响起:“进来。”
他走进去,不看满室精致奢华,不看破月的眼神。
破月没料到他会送慕容回来,微微一惊。见慕容醉如烂泥,习惯性的想要上前接过,可看到步千洐冷漠的脸色,却又停步不前。
步千洐见她不动,径自越过她,走到床边,刚把慕容放下,慕容便睁开眼,迷蒙的看了一眼,低喃道:“我、我不是睡这里。”
而后不待步千洐反应过来,一个翻身,便掉在地上,似乎这才安心,抱着被子,面带笑容。步千洐这才注意到,床边地上铺着层厚厚的褥子。很显然,两人并不是第一日分床而睡了。
破月沉默片刻,蹲下将被子从慕容手里扯出来,好好的替他盖上。
慕容睡得迷糊,一睁眼看到了破月,惊喜的嘟囔道:“月、月儿……你也来喝酒了?”他轻轻抓住破月的手,破月一挣,立刻松脱。步千洐站在边上看得分明,别过头去。
慕容却浑然不知东西南北,痴痴看着破月,缓缓道:“月、月儿,你跟……大哥走吧……”
破月身子微微一僵,柔声道:“你醉了,快睡吧。”
慕容摇摇头,一抬头又看到步千洐,忽的浅浅笑了:“月儿、是、是大哥的,月儿是大哥的……”
步千洐和破月都不动,也不做声。
慕容再次轻轻抓住破月的手,痴语道:“她是大哥的,不是我的……我以为能等到的,原来等不到了……”
破月听得心头绞痛,紧紧握住他的手,抵在自己额头,眼泪掉了下来。步千洐亦是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弟妹,照顾好小容。”
破月心头狠狠一抽,却见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大踏步出了屋门。
冬日的早晨日光淡薄、清寒逼人。步千洐从马厩牵了匹马,夺门而出。他穿过冷寂长街,越过巍峨城门,孤身一人,头也不回的往北去了。
☆、59
59、v章
慕容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这一年来,他还未醉得如此酣畅淋漓,虽觉头疼欲裂,可亦隐隐有种泄后的快意。
他抚着头从地上坐起,一抬眸,却见破月背对自己,站在窗前。
慕容微微一怔。
昨夜酒后说了什么,他全然不记得。但见破月一身黑色劲装,桌上更是放着鸣鸿刀和一个包袱,心下一沉。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破月听到动静,转身快步走过来扶住他:“知不知道昨天你们喝了多少坛?傻子。”
慕容微微一笑,侧头望着她:“大哥呢?”
“他今早便走了。”破月给他倒了热茶,头也不抬的答道。
慕容的笑容便有些干涩:“那你……快些去找他吧。”
破月顿了顿:“嗯,我一会儿就走。”
慕容低头看着杯中明晃晃的水面,宿醉的感觉又袭上来,他的头阵阵沉,勉力道:“正该如此。月儿,大哥为了你颠沛流离,受尽折磨。现下他约莫是有些心结,你多些耐心,不要生他的气。昨晚我问了他,他与那赵姑娘,并无瓜葛,你莫要放在心上。”
破月看着他:“别说了,我都知道。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的,少喝酒了,不要太辛苦。”
“嗯。”慕容只觉得头仿佛要炸裂,笑容也有些恍惚了,“那是……自然的。你说的,我都会记得。”
破月见他有些失魂落魄,胸口一堵,却终是狠下心肠道:“那我走了,你保重。”
她深吸一口气,抓起桌上的包袱和刀。慕容见她转身欲行,头疼的更加厉害,心也抽痛难当。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伸手抓住了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破月被他搂得死紧,身僵如铁。他将头深深埋在她肩窝,猛的抬头,低头便要朝她的唇吻上来。
破月呆呆不动,眼睁睁看着他的俊脸俯下。两人几乎脸贴着脸、鼻挨着鼻。慕容瞧着她苍白的脸,猛的清醒过来,心想,慕容湛,你口口声声说要让给大哥,现下又在做什么?!
他的唇险险一偏,从她脸颊擦过,骤然松开她,他深吸一口气道:“对、对不住。”
破月不知要说什么。
慕容垂头站了片刻,忽的拿过她的剑和包袱,牵起她的手。
破月已然平复下来,抬头冲他甜甜一笑。他亦微笑着,牵着她一直走到王府大门。管家牵了匹最好的马过来,慕容将她的包袱都放在马背上,望着她上马。
两人凝望一阵,破月缓缓道:“那我去了,小容。”
慕容点点头,终是松开一直被他紧握的手,微笑道:“保重。”
破月不忍再看,扬鞭策马,顷刻便已奔到巷子尽头。终究还是舍不得,转头一看,却见朱红的大门前,慕容挥开管家,一手撑在门廊上,一手扶额,高大削瘦的身躯,有些颓唐的佝偻着。微微抬起的脸上,凤眸暗沉如水,默默遥望。
破月心尖一抖,生生压住掉头回转的强烈冲动,“驾”一声,策马跑远。
***
出了潼关,越往北走,越荒芜。即使是晴日,天空的蓝也是浅浅的,透着蒙蒙的苍白。地上的积雪足有尺厚,将所有土丘、田地覆盖得了无痕迹。行人若是抬眸望去,只见天地间茫茫一片。
步千洐策马缓行,时不时提起酒囊喝上一口。冰凉的酒,入喉之后渐渐灼烈,他趁着醉意,回头一望,果见那一人一骑,隔着数步的距离,远远跟着自己。
去往边境只有这一条路,也难怪她能寻到自己。三日来他对她不理不睬,她却一直追随。步千洐捏紧酒囊,抬头只见前方一片光秃秃的树林,村舍林立,他便策马疾行,进了村子。
刚寻了客栈坐下,片刻后,便见客栈薄薄的木门又被人推开。她脱下斗篷,抖了抖上面的雪,递给小二,面沉如水走进来。
北地荒芜,客栈里只有四五桌客人。见到她的容貌,俱是一静,一时竟无人说话。小二更是迷迷瞪瞪捧着她的斗篷,结结巴巴道:“姑、姑娘,住店还是打尖?”
她眸光淡淡扫过步千洐,走到他对面桌子坐下,抬眸对店小二微微一笑,低声道:“他是住店还是打尖?”
她声音极低,步千洐却听得分明,垂眸不语。店小二早也见到步千洐英武不凡,这客栈也经常有走南闯北的侠客路过,他心下了然,低声答道:“住一日。”
破月点点头,掏出碎银,正要吩咐小二,忽听步千洐低喝道:“小二,拿酒来。”
小二还是觉得步千洐难伺候些,朝破月道了声稍候,冲到柜面上抱了坛酒来。步千洐打开闻了闻,点点头,抬手一摸荷包,却觉已空空如也。
他一年来跟师父学艺,本就清苦。之前也是因师父留下书信,说已没无可教,叫他离去,他才只身前往帝京。从慕容府中离开时,他也没什么盘缠。身边一点碎银,这几日竟是不知不觉用了精光。
眼见小二抱酒立在面前,步千洐老脸一红,笑道:“伙计,跟你打个商量。”他将佩刀解了,扔在桌上:“这可当得酒钱?”
这刀是步千洐当日营救破月时,顺手从一名军官手里夺的。刀柄精致、刀锋偏利,倒是把难得的宝刀。小二也不敢得罪这些江湖人士,拿起刀一看,点头道:“我去问问掌柜。”片刻后回转,还送了两碟小菜。
破月将一切看得分明,也不动声色。小二复又跑到她面前,殷勤道:“姑娘要些什么?”
破月笑:“你们店里最拿手是什么?最好的酒是什么?”
小二欢喜的抱了一大堆菜名酒名。
破月点点头,从包袱中摸出一锭银子,“哐当”丢到桌上:“菜全上了,一样两份,酒来五坛。”
她声音不小,虽平平静静的语气,但正因为淡定,反而显得比飞扬跋扈更加嚣张。一时店中客人全看过来。有的低头窃语。破月将他们的对话听得分明,也不抬头,自顾自喝茶。
步千洐举着酒碗,亦是垂眸不语。心里却想:她想干什么?看我喝不起酒,故意点一桌酒菜给我?可我已决意离开,岂能吃她的酒菜?叫她徒生念想?
不多时,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一桌竟然不够摆,小二又推了张桌子过来。
这下客人们都有些兴奋起来,频频朝破月看过来。小镇本就淳朴开放,很快便有村民聚集到客栈门口,看这个神仙般的小美人,到底要干什么。
破月目不斜视,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着。她在诚王府锦衣玉食,这乡村客栈虽说是拿手菜,但都是鸡鸭鱼肉大腥大荤,口味极为粗放,她如何吃得惯?勉强吃了一小碗饭,也就饱了,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众人见她菜几乎没动,酒更是没开封,不由得议论纷纷。终于,邻桌一名高大的男子笑嘻嘻的走过来。他亦是江湖人打扮,眉目端正、人高马大,倒也有几分豪气。
“小姑娘,点这一桌酒菜不吃,真是浪费啊!”那男子瞧她一身贵气、神色冷漠,倒也不敢太冒犯,看她几眼,便盯着酒食。
破月目光瞥见步千洐亦抬头看着这边,心念一动,柔声笑道:“大哥,你也想吃?”
原本要那男子当众承认自己嘴馋,颇有些为难。但面对是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那男子倒也不觉尴尬,反觉能与她同桌而食,也是缘分。遂点头道:“饭菜无所谓,只是可惜了这酒。姑娘若是不喝,在下愿意代劳。”
破月笑道:“来者便是朋友,大哥既然嗜酒,这一桌酒菜相赠又有何妨?不过呢,我有个仇家,对我特别不好。大哥若是够朋友,便……”
那男子道:“你仇家在哪里,大哥替你教训他!”
破月摇摇头道:“你打不过他的。我也不要你打他。你若是够朋友,便替我骂他一句,也算解我心头之恨,可好?”
众人听得出神,一片哗然。那男子哈哈笑道:“姑娘真是有趣。那人得罪姑娘这样的妙人,别说骂一句,骂一万句,在下也愿代劳。请问——如何骂?”
破月淡淡瞥一眼依然垂眸的步千洐,笑道:“就骂‘步某人狂妄自大、始乱终弃’吧。”
话音刚落,忽听一阵猛烈的咳嗽。人群中有人望过去,却是坐在美人对面的青年,被酒呛得满脸通红。原本大伙儿还没注意到他,此时才觉他生得极为英俊,顿时人群愈涌动起来。
破月见步千洐呛到,只觉得身心舒畅。对面男子见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亦注意到破月对面英挺逼人的步千洐,心头倒也明白了几分。他哈哈大笑道:“莫非这步某人是姑娘的相好,放着这么好的姑娘不要,始乱终弃,真是瞎了眼啊!”他提起一坛酒,朗声大骂:“步某人狂妄自大、始乱终弃!实乃我辈男儿的耻辱也!”抬头痛饮。
兴许是他骂得太气壮山河,已经挤进客栈门口的村民中,有年轻小伙子们开始热烈的鼓掌。
破月一抬眸,却恰好与步千洐目光撞上。却见他微红着脸,单手提着酒坛,神色还是冷冷的,但多多少少添了几分尴尬窘迫。
很快,门口一个挺拔的青年走到破月面前:“姑娘,我要是骂了,是不是也能坐下喝酒?”
“当然。”
“步某人狼心狗肺、猪狗不如、奸/淫掳掠、丧尽天良!”
“咳咳咳——”这回换破月被茶呛到了,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方才那男子的眼力价。悄悄抬眸,却被青年挡住,看不清步千洐的表情。
“步某人榆木脑袋、好吃懒做、不知好歹!”邻桌的大汉端走了一盘鱼。
“步某人口中生疮、脚底流脓、嘴巴还很臭!”只有桌子高的黑脸村娃,抓走了一只鸡腿。
“步某人蠢笨如猪、忘恩负义、生儿子没屁/眼!”一名农妇抢走了一坛酒,破月一怔,觉得不妥,反手飞出一只筷子,酒坛“哐当”掉在地上碎了。
客栈里骂声一片、热热闹闹、人人喜笑颜开。
破月望着面前杯盘狼藉、人潮涌动,忽觉意兴萧索。她默默站起来,走到无人的角落,却觉他的位子已空了。再看向楼上,却见他黑色衣袂一闪,房门已然紧闭。
是夜,客栈里寂静无声。小二点一盏烛火,伺候掌柜在一楼桌前伏着算账。破月推开屋门,站在廊道里,忍不住又看着旁边的房间。
她自然让小二安排住在他隔壁。可他一晚上寂静无声,令她越的不舒服起来。
自从重遇步千洐,她心里就被他点起了一把邪火。每当他靠近或者疏离,那邪火都会“啪”一声,自个儿熊熊燃烧起来。
明明这一年来,她遇到什么事,都是淡然若水,哪怕那日被颜朴淙所擒,她心里都是淡淡的,好像一切都无关紧要。可这几日只是远远看着他在马上挺拔的背影,都让她冲过去将他扯下马的冲动。
起初她是不明白。可如今望着他紧闭的屋门,心头又狂躁不已。她就忽然明白了,那邪火是什么。
是**。
她想要得到他,重新得到他的**。
那跟与慕容的温柔依恋完全不同,自从他甘愿为她赴死后,她心里这把火,就从未熄灭过。
那是她对一个男人,一个她爱的男人,求而不得的**。
纵然他的退让叫她恨得牙痒,可想起昔日他的深情厚谊,她还是不想放弃。
这么想着,她又忽然释然了。眼见店小二抬头殷勤的望着自己,她眼珠一转,朝小二招手。
***
月上眉梢,步千洐并未睡着。
他只是静静躺在床上,明明收敛心神,隔壁房间的动静却清清楚楚传进耳朵里。
她在床上坐下,又站了起来。
她来来会回走动。
她叹了口气。
她又倒在床上,也许还滚了两圈……
步千洐并未察觉到,自己嘴角泛起的笑意。也只有隔着一堵墙,他才能静静的听着她的动静。这么近,又这么远。
“啊——”一声娇弱的惊呼。
步千洐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弹起来,一下子冲到门口,却又停住不动。
那间屋子里的破月将他的动作听得分明,心头又甜又涩,只得再接再厉,朝门口的小二打了个手势。
小二点点头,冲到步千洐门口,“砰砰砰”敲门:“大爷、大爷!快开门!”
步千洐拉开门,却见小二一脸焦急:“大爷,隔壁的姑娘被蛇咬了!不知是谁放进她房间的,小店,小店没有伤药……”
步千洐眉头一沉,心想莫非是颜朴淙的人?抑或是有江湖人士认出了她是当日无鸠峰上的女子?他一把推开小二,冲进她的房间,赫然见到破月坐在床上,双手抱着左小腿,脸色苍白,一头冷汗。
步千洐冲到她面前,动作只微微一滞,抬手便要抓她的腿:“我看看。”
破月泪水汪汪,咬着下唇,侧身一避。
步千洐毫不迟疑,身手如电擒住她的双手,再将她左边脚踝握住。
手指触到纤莹如玉的脚踝,依然如记忆中那般,令人窒息的柔腻温软。步千洐浑身一震,强自忍耐,沉着脸在她面前蹲下,却见肌肤如雪光滑,哪里有蛇咬的伤口?
步千洐心头一松,忽的反应过来,一把松开她的足。只是指间那细腻柔软的触感,仿佛轻纱层层缠绕,从此挥之不去。
他起身欲行,却听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传来:“阿步……不要走……”
他身子一僵,缓缓回头。
只见她瘦小的身子微微蜷着,双手抱着双膝,头搁在膝盖上,看起来就那么一点点个人,格外的孤弱无依。
她泪汪汪的望着他,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实在楚楚动人,像足了被人遗弃的小狗。兴许是见他还是没反应,她试探的伸出几根小小的手指,抓住他一方衣角,轻轻摇了摇,又摇了摇。
步千洐如何不知她的意图?
以前她在他面前,从来粗放、随意,有时还会强硬不听话。今日刻意做出可怜姿态撒着娇,只为叫他心软。
可他就算心知肚明,面对着这一年来只在梦里能见的娇弱人儿,他还是无法抑制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正满心酸涩恍惚,她却又开口了。只是那柔得随时要化掉的甜软嗓音,竟也染上几分少女的痴痴情意:“你说过的,咱俩日日在一起,时刻不分开。你怎么能赖账呢?咱们若是分开了,你是孤零零一个,我也是孤零零一个,没人陪伴,也没人怜惜,阿步,你忍心吗?”
☆、6o
6ov章
夜色再暗,也暗不过步千洐的眸色。
破月的目的虽是让他心软,却也真情实意。此时见他一言不将衣角抽离,破月的心头一股寒气上涌。
“颜破月,我对你已无情意。”他盯着她缓缓道,“望你就此回头,君和之行,我一人足矣。”
破月从未恋爱,也从未被人如此直白的拒绝过,刹那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有他那句话回荡:
我对你已无情意。
颜破月,我对你已无半点情意。
“我与慕容并无夫妻之实……”破月颤声道。
“住口。”步千洐面色阴沉得叫她心底再次寒,“小容对你一往情深,你既已嫁他,今后须得好好待他,勿要辜负。”
破月心头一沉,隐隐生疼间,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不是因为误会。
是因为兄弟情。大男人的兄弟情。
原来,步千洐对一个女人绝情的时候,可以绝情到这个地步。
“哈,步千洐!”破月全身冷,声音抑不住的颤抖,“你把我让给他?你把我让给慕容?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利让?你凭什么替我和慕容做决定?我以为你是误会,以为你也没忘了我。却原来你是为了慕容?我在你心中算什么?好!你不要就不要,不要就拉倒,我等了你一年,仁至义尽!君和国我去定了,不用你管!”
她虽言辞狠厉,说到最后,却也是带了哭腔。步千洐还是头回见到她如此咄咄逼人,只觉得原本已麻木的心肝,再次因她的绝望透顶,搅得阵阵刺痛。他一刻也不想呆在她身边,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步千洐回到房间,未作丝毫停留,提起包袱,出了客栈,策马疾行。此时正值四更天,夜色凄迷、大雪铺天盖地。他冲得很快,可颠簸的马背、灰白的天地,茫茫仿佛望不见尽头。
步千洐的心,忽的就如面前一朵朵孤单单的雪花,摇摇晃晃、碾落成泥。
他原以为,已经不在乎的。
山中一年,每日废寝忘食,心头对她的念想,也一日日淡了。待及那日见到慕容湛亲吻破月,他更是死心的彻底。
慕容湛是何等矜持隐忍的人?步千洐比谁都清楚。能让他主动亲吻,只怕已爱到了骨子里。
步千洐当日武功俱废,自觉没办法保护破月。回想当日破月如果不是跟着他,又怎么会在无鸠峰上差点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思前想后,下定决心将破月托付给慕容。如今又见慕容对她暗生情愫,他做大哥的,当日既然已决意退出,如今岂有过河拆桥、横刀夺爱的道理?
所以这次他回帝京,便已打定了主意,看一眼便走。
只是他步千洐一年时间便能得高人真传、练成独步天下的武艺,却哪里参得透情字?在诚王府外只望了她一眼,便足足有十来日心神恍惚。
那感觉是极淡的,已无当日的热烈缠绵,只是极淡的。仿佛每时每刻都会想起她,想起她静静站在雪地里,想起她略带失望和叹息的声音:“送他一壶酒。”
曾几何时,调皮而坚强的月儿,也会有这样落寞的声音?
于是他故意忘了自己看一眼便走的决心,诚王府、军营,他跟着她,只想着远远瞧上她一眼。
新年,他给自己的底线是新年。过完除夕,他便重返军中,再不回头。
未料颜朴淙忽然难,教她察觉了自己的身份。
想起方才她可怜巴巴朝自己撒娇的样子,步千洐只觉得心头又甜又痛。可他能如何?慕容那晚念叨着“月儿是大哥的,不是我的”,直直要捅入他的心里去。慕容待他如此赤诚,强忍一腔爱意拱手相让,他又岂能对他不住?
思及此处,他心意越坚决,心想月儿对小容也不是全无情意。而她跟自己在一起的时间也短,当时她便说过,不一定跟自己成婚生子,她对自己的感情,自然也未到海枯石烂的地步。
假以时日,她必定回心转意,夫妻俩琴瑟和谐。而他本就孤儿一个,就此混迹军中浪迹天涯,只要知道他们平安幸福,又有何妨?
夜色孤寒,一骑绝尘,头也不回往北去了。
行了半个晚上,天色微亮,便至一处荒芜山林中。北部的林子都是秃秃的,望不见尽头的黄色冻土,被大雪覆盖得结结实实。步千洐行了几步,忽听林子四个方向俱有马蹄声隐隐传来。
是冲他来的。
他索性停步不前。
他学成下山,只与颜朴淙和颜破月交手过。与颜朴淙一役,直打得他如鱼得水心花怒放,只可惜两人不相伯仲,要当场教老乌龟毙命,却也是不可能的;与颜破月对战,他根本就恍恍惚惚,一心一意看她,哪里还记得拳脚招式?
所以此刻的他,宛若刚出鞘的宝剑,需要磨练,需要交手,需要从对战中,将一身武艺练得越纯熟。此时听到意欲偷袭的四人,虽功力不弱,却连破月也比不上,他略有些失望,但也是聊胜于无了。
果然,等了片刻,便见四骑缓缓从前后左右步出。只见他们都骑着黑色骏马、穿着红黄蓝绿四色衣衫,脸上戴着四色鬼怪面具,狰狞而古怪。
“好狂的小子。”穿红衣戴红面具的道,“居然敢等在这里?小子,我问你,是不是也是冲那个人来的?”
黄衣人道:“大哥,休要与他废话。这是咱们漠北四魅的地盘,岂能再多一个人分食?”
蓝衣人尖声笑道:“不错不错。女人只有一个,如今合伙的已有数十人,每人一个月只分得两日,不能再加了。”
步千洐虽一直关注武林动态,但对着极北之地的武林势力,却是知之甚少。此时听他们说到“女人”,倏地一惊:莫非他们盯上了月儿?
步千洐不动声色试探道:“四位大侠,我自往北去,如何挡了你们的道?”
绿衣人最矮小,“咦”了声道:“大哥,他说得对,那人在‘云福客栈’,他不是冲他去的!”
步千洐听到这里,哪里还有迟疑?颜破月正是住在“云福客栈”!只听那红衣大哥道:“既然如此,小子走!勿要回头。”
步千洐点点头,伸手摸刀一空,这才想起已经典当在客栈。不由得也想起方才她胡闹叫众人骂自己的恶作剧,心头恍恍惚惚一荡。
四人见他沉默不语,正要作。他抬头冲他们淡淡一笑:“四位大侠,我改变主意了。”
半柱香后。
红、黄、蓝三人伏尸在地,面目狰狞。步千洐单手拖着绿衣人的脖子,神色阴戾:“仔仔细细说。漏了一点,我即刻将你五马分尸。”
绿衣人早吓得魂不附体,颤巍巍道:“大、大侠!别杀我,我都说!去、去年无鸠峰武林大会的惊天一战,大侠可知道?”
步千洐不耐烦:“说重点!”
绿衣人急道:“漠北二十四侠,在各处都有眼线!那人丹一踏入漠北,便被‘蛮熊’的手下盯上。‘蛮熊’、‘独眼笛仙’,好几路人马,都是当日从无鸠峰上逃生的,认得这人丹。大伙儿约定今日傍晚,在云福客栈动手!”
步千洐沉思片刻道:“人丹在漠北的消息,还有谁知道?”
绿衣人摇头:“知道的今日都会去。大伙儿怕、怕中原人士得知,故行事极为低调,一旦、一旦擒得,便藏在漠北……”
步千洐点点头:“极好、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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