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轻轻说：“我得走了。”
“走？走去哪里？回那个娘娘腔的家？”
“狄伦，”雨寒脸一沉,“我最痛恨用语言攻击他人的人。”
“我刚放下所有尊颜表白心意,又告知了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你却告诉我要去另一个男人那里，抱歉我一时嘴快。”
“……他只是我的好朋友。”
“但他也是男性,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好吗？”
狄伦就有这种本事。任何歪理经由他嘴一说统统变得似乎有道理，年少的雨寒经常落入陷阱。
“……那，如果今天没什么其他事的话,要不要同我们一起活动？你会知道我们只是朋友。”
“好吧。”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
“但态度不可以恶劣。”
“嗯。”
“……”
恍惚感觉好像有什么不怎么对劲,但毕竟还太单纯，没有多想。
——
隆介就是隆介，丝毫没因突然多出一个人而感到不悦,更无因这个人曾大言不惭地侮辱他的出身而记仇，相反的，他乐此不疲地做起两个不太直率的人的调解者。
狄伦一开始还对他充满敌意，可整天相处下来，态度竟一百八十度转弯，到了晚上，还主动跟他交换手机号码。
大家都能和睦相处，最高兴的莫过于雨寒。
同狄伦分道扬镳后，她由衷地对隆介说：“今天真谢谢你……不，这几天都多谢你了。”
隆介但笑不语。
回到家，还未进大厅已听见山城太太在为鸡毛蒜皮之事数落下人，声音虽不大，但句句带刺。
雨寒第一次仔细看清她的样貌。
有些美丽的女人，即使到了中年，依然风华绝代，韵味十足，或比年轻时更有魅力——隆介的母亲就属这一类型。
她的妆很浓，却并不低俗，特别是那象牙般的肌肤，吹弹可破，丝毫不像是个有高中生儿子的女人。隆介明显遗传自她。
然而，遗传因子无法解释的，是母子相差天南地北的性格。
山城太太并无因有外人在而停止她对下人们的责骂。良好出身虽让她看起来不似在骂街，可话语之尖酸刻薄，让隆介无法袖手旁观。
他清了清喉咙说：“妈妈，这是我同学丘雨寒小姐。”
山城太太这才收声，转身跟他们打招呼。
“你好丘小姐，”马上是另一副嘴脸，“噢，多漂亮的小姑娘，简直就像个日本人偶，幸会幸会。”
雨寒微笑想同她握手，没料到她竟上前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
隆介在一旁笑道：“母亲在美国土生土长，别被东瀛人的脸给蒙骗。”
山城太太松开雨寒后说：“噢，我的好儿子，好久不见，快过来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他温顺地让母亲亲吻面颊。
“这是我们隆介上高中后第一次带女同学到家里来，”她眨了眨眼，“你们简直太可爱，让我想起年轻时。”
“呃，雨寒只是我朋友，你别误会。”
“无需解释，无需解释，妈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懂，都懂。”
雨寒被这开放的母亲逗笑，可同时也不禁想起，早上她几乎醉得不省人事，连在自己家都分不清东南西北，是什么原因使一位这样有钱有地位的中年太太醉至这个地步。
她想起作家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里写的一句话：“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可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
隆介很少提及家里的事，可雨寒隐隐感觉得到，他的家庭生活并不快乐。
“雨寒，”山城太太问，“你可是会同我们一起过圣诞？”
“啊，不，我明天就回梅德湾。”
“噢你家在麻省，我在那边也有一些朋友，可是‘丘’这个姓氏倒是没听过，家父大名是什么？”
“我父母离异，家母改嫁罗伟。亚历山大罗伟。”
山城太太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亚历山大罗伟，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有点印象。”
当然有，那个圈子小之又小，里面得人又有全世界的时间金钱和闲情去八卦。
隆介怕雨寒尴尬，转移话题道：“妈，穿得这么华丽，今晚也要出去吗？”
“嗯。”
语气有丝古怪，隆介看出端倪，问：“去哪里？”
“……你父亲在五十六街的店。”
“为什么？”
她低头不语。
隆介不松懈，又问一声：“为什么？”
雨寒从未见过如此苛刻的他。
片刻后，山城太太终于说：“那女人从日本来了纽约，今晚五十六街帮她洗尘。”
隆介脸色骤变，“那你去做什么？”
“你知五十六街那帮人口口声声说只会认我一个老板娘，可背后又是另一套，那女人已有日本所有分店，为何还要来我地盘同我争？我一而再地忍让，她简直欺人太甚！”
“那就继续忍下去，总之绝不可以去。”
“要忍到何时？”她开始歇斯底里，“五十六街那间店从厕所瓷砖到墙上的画均由我亲手选购，难道要让我亲手呈献给她？她以为她是谁？她奉献她的青春，我也一样奉献了我的，她给他生儿子，我也给他生了儿子，她凭什么骑我头上？”
隆介也激动起来，青筋血管在白皙的额头上异常瘆人。“妈妈！为何一定要争这口气？我们生活无忧，户口里有充足的存款，光是这公寓就够我们在任何一个别的城市生活一辈子。你有朋友，有事业，有我，而爸爸也在他能力范围内对我们很照顾，为何一定要去管阿姨怎么想怎么做？为什么？”
“你不懂，隆介，你永不会懂，不要插手妈妈的事。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他的其他孩子有的东西，你将来也都必须有。”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
“你才十六岁，现在觉得不需要的，以后会知道有多么重要。妈妈不会让你在这个家做二等公民，你哥哥姐姐们没有任何权利看不起你。”
隆介第一次无暇顾及还有外人在场，激动地拉住母亲的手臂，“我不在乎，你不可以去，不要去！明知会受伤，为何一定要去自找苦吃？不可以！”
此刻角色调转，山城太太像个高中女生，不惜与父母决裂也一定要去见情人，而隆介则是那个保护欲强的父亲，说死也不肯眼睁睁看着女儿去自投罗网。
雨寒尴尬地看着他们，无所适从，也无人记得她的存在。
“隆介你放手，你是妈妈的骄傲，妈妈的全部，纽约的店，甚至整个东岸的店将来都会是你的，他们不可来争夺，更不可贬低你的存在。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做。”
“我不要他的那些破店！”
“不是店，是原则。店不保护好，他们就以为我们什么都好欺负。”
拉扯半晌，山城太太终于得以脱身，她整理了下披肩，默默说句：“如果肚子饿，厨房里有鸭肝。”便踩着高跟鞋趾高气扬地离去。
她走后很久很久，隆介依低头握着拳。雨寒见他全身都在颤抖，终于忍不住上前给他一个安慰的拥抱。
隆介喃喃道：“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用尽所有借口保护尊严，结果第一个失去的就是尊严。”
雨寒想了一下说：“那……下个假期你来我家，保证看到同样精彩的画面。”
只有互相信任的人才有的默契，他们相视一望，苦苦笑了出来。
那天晚上他们聊至凌晨，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成长的琐事，最后都在沙发上睡着。
山城太太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回家。
——
第二天，狄伦准时来接雨寒，他们乘坐私家车返回梅徳湾。
车上，雨寒问：“狄伦，你和母亲关系可亲密？不想说可以不说。”
他有丝诧异，“还可以，他们离婚后较小时候好一些，为何这么问？”
她眼望窗外悠悠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还未来美国之前，周围那些家庭都不很富有，可人与人的关系都很亲密，特别是有一些大家庭，只得两个房间，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统统住一起，好玩又热闹。”
狄伦一脸空白。“两个房间住七个人，听起来似噩梦，他们叠起来睡吗？还是几个人需轮流睡厨房和厕所？ ”
她转头看向他，“嗯，你可能不会明白。”
“我也不认为是需要明白的事。你会想要明白爱斯基摩人如何在伊格鲁雪屋里生活吗？”
雨寒无语。
“或是那些住在草屋里的非洲人，哈哈哈。”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有机会的话我会想去这些地方旅游。”
“真的吗？”狄伦很认真地看她，“那将来我们一起去。”
雨寒皱眉，“你不是没兴趣吗？”
“是，我没兴趣，但是你有，所以一定得由我带你去。”
“为何要勉强去做没兴趣做的事？”
“当然是因为喜欢你。”
当时她没说什么，但心中已有疑问；价值观那么不同，甚至可说相差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现在他喜欢她事事愿意迁就，可以后呢？感情淡了，没有一点共同语言，两句话都说不到一起去，怎么能在一起？
虽然只有十五岁，可雨寒已见过太多不幸福的婚姻，所以在感情上，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
一个月没见过母亲，她不但在巴哈马群岛晒黑了，肚子也开始大起来。不，应该说整个人都大了一圈，面容浮肿，雨寒差点没认出她。
凯瑟琳则对雨寒和狄伦一起去纽约旅游，然后又一起回家的事大感不解，午饭后特意来女儿房间探听消息。
很明显，她对他们的关系铭感，这令雨寒非常反感。
平时她感觉不到母亲的关心，可当事情关系到罗伟或这个家时她侧来问东问西，不好意思，这不是跟正直青春期少女的正确相处方式。
女儿的冷淡态度并无让凯瑟琳松懈，她不识抬举打探道：“那个，我早就想问，可又不好意思同你继父开口，狄伦有无告诉你他能继承到这个家的多少财产？”
“没有。”
“那他有无告诉你他从母亲那边继承多少？”
“没有。妈妈，这关你什么事？”
凯瑟琳一点也不觉奇怪，“若果将来闹上法庭，当然是知道的越多越好。”
“你想得太多了。”
“小傻瓜，妈妈给你带来公主般的生活，你当然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是很阴险的，必须时时提高警惕。”
雨寒忍不住那股怒火，厉声说：“母亲，我很累，请你让我一个人安静安静。”
凯瑟琳尴尬地走后，她取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狄伦。
“我现在能去你房间吗？”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