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见过陛下!”
出了药膳房,与一人狭路相逢,却是我最不想见的人。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会遇着我,急忙退避到一边。
我敛了敛余怒,平和了一下嗓音:“童爱卿,有何要紧事么?”
“回陛下,臣入宫乃是特向太医令道谢的。”礼部尚书童休看了看我脸色,又紧忙加了一句,“当然,臣也要向陛下谢恩。若非陛下恩赐,臣的女婿也得不到太医令的救治……”
“童爱卿客气了。”我忍不住将他打断,不想再提恩赐不恩赐了,“令婿现下如何?”
“承蒙陛下垂询,臣家女婿吃了几剂太医令开的药,已好转不少,今日已能下地。”童休脸上明显没几日前那样愁眉苦脸了,但也算不得云开雨霁,隐约间仍有一丝阴翳。
“哦。”至此,我那点余怒也差不多烟消云散了,神思略微恍惚,顺手折了一段柳枝,“那挺好……”
“只是臣家发生投毒案,大理寺卿也并未查出什么结果。”童休言语中带了一些怨言,大概是对我朝断案效率的不满吧。
“朕以为,此事再追究,于爱卿家千金名声似也不大好。既然大理寺也未查出究竟,不如以悬案结了。”我含糊道。
虽有不甘,却也只能罢手。童休叹口气:“陛下所言极是。就是臣觉得对不起这女婿……”
“令婿数年前犯颜直谏落得个贫瘠之地的小小县令,耽搁不少前途。近日既然已回京,不如趁此授个京官之职吧。”
童休闻言大喜,叩头拜下:“臣替承宣谢过陛下!”
“此事交给吏部去办吧,看看京中有什么空缺。吏部决定后,朕再拟旨。这段时间,令婿就在家中养好身体。”我想了想,又补充,“不过,不管怎样,经此一灾,爱卿还是要同令婿多多沟通,挑些喜乐的事情与他说……”
童尚书受宠若惊:“得陛下如此关怀,臣着实惶恐……”
经他一提醒,我也很惶恐,生硬地转移话题:“说来,科考将近了……”
“礼部贡院考场一切已准备妥当,只待举子们应考,陛下可放心!”童休随我转折而转折,应答极快,不亏是礼部第一人。
“那就好,希望这次会试顺利举行,而后便是朕的殿试了,朕也会好好准备殿试出题的。”我点点头,顺便提一下身为殿试主考的职责,表示我不会太不靠谱。
“陛下若决议不定,也可同太傅商议。”毕竟还是对我不太放心。
也可以理解。毕竟朕是个不学无术的皇帝嘛。
殿试素来非同小可,乃是可载入史册,更会流传民间。因其场合颇有几分传奇色彩,民间向来都很对此津津乐道,尤其殿试三甲,足可传颂若干年。白衣书生初入朝殿,拜会圣上,便是天子门生。在这些学富五车的门生面前,若是天子学问不精,出题不慎,贻笑大方,便是一朝之耻了。
所以,在殿试问题上,不可胡来,更不能独断专行。若天子学问差了,必要帝师甚至翰林院与礼部从旁协助才可。
学问什么的,果然很头疼,可谁叫我首次上朝就抢了这苦差事,专门跟礼部作对呢?要将一项项权力收回,也只能跟六部作对到底了。
童休对我这莫名其妙的态度想必也是闹不清真相,对他打压,对他女婿很提拔,怎么都很令人糊涂。
原本带着一肚子的怒气,经他这一打岔,怒气也没处发,就自己消了,尤其听到施承宣逐渐康复的消息,想来柳牧云并未在解药里做手脚,并没有想将施承宣致死。那么大理寺也不必再查下去了。
别了童休,回到正宫里,正巧目睹了传闻中一段三角恋的两大主角狭路相逢。
大理寺卿杜任之,太傅姜羡之。
我赶回时,雍华殿内外遍地是围观群众,都伪装自己是路过。大家都是听过宫闱秘闻朝野八卦的人,尤其当八卦主角是姜冕时,宫女们一面粘着玻璃心一面小心翼翼地传着八卦。
“你们猜,他们会在雍华殿前动手么?”
“冲冠一怒为红颜,委实不好说呀!”
“哎哟话说三角恋的女主那个什么笙姑娘究竟会选择谁呀?太令人期待了!”
“当然是太傅了,还用说?人家可是青梅竹马,情比金坚,恐怕大理寺卿不好插足哦!”
“我看倒不见得!要是当真情比金坚,怎会有第三者?再说,太傅也老大不小,拖了这些年,也没见传出结亲的事。你们说,会不会太傅移情别恋,另有所属?”
“笙姑娘那般千娇百媚我见犹怜,太傅居然不动心,搞不好太傅喜欢男人!”
“天噜!说不得这段三角恋的真相其实是大理寺卿苦恋太傅迫于世俗无法在一起只好出此下策拆散人家……”
听了一耳朵八卦,我觉得她们的逻辑不是太严密:“那怎么就不是太傅苦恋大理寺卿,大理寺卿不从,二人相爱相杀呢?”
“理论上讲是可以的,但实际上太傅位高权重强睡人家也不是不可……啊啊啊陛下!!!”
正八卦的群众惊了一惊,转头看向骚乱的另一个源头,顿时跪趴一片。
雍华殿前的两人看到我,这才结束了两人之间不友好的对望。记得以前他们见面并没有这样气氛紧张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造成今日的剑拔弩张?
我带着一肚子的好奇穿过人群,两人迎上。
“杜爱卿,你怎么还在这里?又有什么案情发现么?”我进入殿内,阻断那些八卦群众的视线。
两人跟进来,一左一右,距离如天堑。
“陛下,臣本欲离开宫中,但不巧遇见太傅,便同他说了一事,原以为太傅会内疚自责,没想到他竟指责臣多管闲事。”大理寺卿告起状来,语气压抑着愤懑。
姜冕不悦:“此事本就是臣的家事,杜大人插手未免太多。”
“究竟什么事,能不能给朕个前景提要?”我坐回案前,两手托着脑袋看二人。
姜冕看了看我,忽然就改变主意,上前来给我整理案上奏本:“陛下不用管这些琐事,抓紧时间看奏章吧!”强行给我翻开一本看不懂的奏本,还强迫我看。
大理寺卿冷笑一声:“太傅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求陛下做主么,怎么当着陛下的面,又只字不提了?”
我绕过奏本,偏过脑袋,望向杜任之,八卦怎么都比看奏折好玩:“到底是什么事呀,朕先给你们做主吧!”
姜冕拿起本奏折阻挡我的视线:“方才只是一时意气之争,杜大人不要事事都当真。陛下时间宝贵,何必要浪费在琐事上……”
“反正朕每天也没干啥正经事,怎么就不能浪费一下?”我扒开他阻拦的奏折。
“堂堂太傅,敢做不敢当,敢说不敢认。如何为帝师?”杜任之冷言讥讽之。
被质疑了职业素养,姜冕甩下奏本,回应:“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何必牵扯陛下进来?!”
我嗬了一声:“你这是说朕不男人?”
“……”姜冕回头看我一眼,“你不要捣乱。”
“你再不说,朕就要离宫出走了!”我摸出一张包袱皮,开始往里堆放奏折,做打包之态。
姜冕立即警惕:“去哪儿?”
“皇叔府上!”
“啪”一只手按上奏折堆,姜冕一张脸凑过来,作商量的语气:“皇叔府上太远,走过去就饿了,而且皇叔统领神策军,事务繁忙,不会耐烦帮你批奏章,你打包做什么呢?我与杜大人的这点陈年旧事,说来委实没什么意思,你若实在要听,我也不瞒你。可我说了,你不要挤兑太傅。”
既然姿态放得这么低,我姑且点了头:“你说,我不挤兑你。”
“先前同陛下说过,我家族长辈不顾我的意愿,私自给我订了亲事——这真的不是我的意愿!对方是阿笙,你也知道。阿笙家族凋零,不如我姜家人丁兴旺。但几辈前,两族有通家之好。世家嘛,都好个声望,宁愿牺牲儿孙辈的幸福,也要落个不嫌弃孤女的好名声。阿笙又死脑筋,信奉婚约不可违。”姜冕感慨得侃侃而谈,完全是个被家族所累的世家苦情子孙。
大理寺卿听不过去,插嘴道:“素闻太傅在家族中亦是个脾气执拗之辈,万事强迫不得,这婚约若不是你之前与阿笙姑娘有过一些铺垫,岂会凭空而来?当初也没见你要悔婚,如今却是二话不说,将婚事一拖再拖。甚至将千里迢迢来投奔你的姑娘弃之不顾……”
“什么叫弃之不顾?!”姜冕当即反驳,颇不痛快,“我两家的事,委实不知关杜大人什么事,你私自将阿笙扣留在府,倒来指责我不顾人家?!”
“阿笙姑娘受你之气,赌气出走,我于路上遇着她梨花带雨,详问原委才知你气走人家,却如无事人一样,朝上端严,朝下潇洒,丝毫瞧不出担忧。如此负心,还不容人指摘?”
“杜大人你几个心窍,我还不知么,阿笙负气出走,可真巧就遇着了你,你不放人,却效法起那金屋藏娇,还恶人先告状!姑且容我猜测,你可不就是想将此事闹大,黑我一笔,让我遭人唾骂,你再风度翩翩做君子,安抚无依无靠的姑娘家,顺便让人对你以身相许,名声美人一举兼得。”
“姜冕你!”
“我一言洞悉你的图谋,你还想杀人灭口不成?都是男人,你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
杜任之着实被气了一把,将正义的判决权交给了我,苦苦望向我。
我托腮聆听了许久,清官难断家务事,昏君更难断情场纠纷。男人间争风吃醋,再无聊没有。
姜冕慷慨激昂一举将人歼灭的气死人不偿命的气魄刚刚释放完毕,酣畅淋漓后忽然顾虑起什么,小心看向我,嗓音又化出几许温柔,同方才的气魄宛若两人:“陛下?是不是听起来很无聊?有没有听饿了?”
我叹气,太傅总以为我的智商发育不全,可为食欲所驾驭。
“满殿的醋味,朕都给熏饱了!”
“我就说不要听嘛!”姜冕面上忐忑。
“听都听了,太傅打算怎么解决?要么去把人家接回来成婚,就万事没有了。”我给出一个简单粗暴的万全之策。
姜冕抬起哀伤的眼望了望我,再扭过脸:“陛下可听说过恐婚?”
恐你妹啊!
我忍住爆粗口:“那太傅就打一辈子光棍做个千古旷男吧!”
拍案走人。
一路都气饱了,连饭点到了都不想理会,一头扎进天章阁,啃起书来。天章阁乃皇家图书馆,四夷历史尽皆收纳,藏书浩渺,极尽丰富。
我不能总做个文盲,连奏折都看不懂。
首度迎来天子登阅的天章阁上下不由受宠若惊,鸡飞狗跳,懒散惯了的众人连礼仪都快忘了,跪都跪不齐。
天章阁藏书虽富,却一直少人问津。身为皇家图书馆,奈何皇家从来不读书。造成此地人丁稀少,俸银更少,不得志的文官就被调动过来看管书册,整日做些晒书修书的活计。可谓离皇权中心十万八千里,不得志的永远在此沉沦。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然而我今日的到来,势必要打破这一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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