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二月，C随学校的美术专业班到别县去写生，正好赶上冬季的传染病开始流行，Pink患了重感冒，刚开始的时候是流鼻水，接着是发烧，再是咳嗽，好几日卧床上不起。我劝她打电话回家，她拒绝了，说不愿让父母担心。我只好向学校请了假，爬上她住的阁楼照顾她，与她一同饮水进食，没出半日，我也被传染了，一头倒进了旁边的C的床上，抱病呻吟。
我们像两具木偶一样仰卧在病床上，阁楼顶上的天窗，洒进了午后的一束阳光，灰尘仿佛被放大般地呈现出一个一个的颗粒，在舞动，在交谈。它们各有颜色，在一束被拆开的白光中承受了不同部分的七彩光，彼此在边缘的地带相互交叉辉映着，在球体中间出现了交融的色彩犹如行星的光带，耀眼无比。我静静地卧着，眼前仿佛看到了幻象，曾经的人事在眼前一一浮现，好象自己真要处于迷离之际，来一次回顾人生的样子。我想到了大个子K，他与他妈妈在午后的烟囱顶上的嬉戏景象一直浮现在我眼前，他们才是勤劳的龙港人的代表，在这片美好的土地上，有多少人正坚持心中平凡的梦想，在安静的生活里上演倔强的角色。生活因为他们而丰富，他们像一湾多彩的河水，流过我沉默的青春。还有Pink的外婆W女士，也许此刻正安详地在天堂的门口等着我，准备用一双巨大的温柔的手牵引我走进一道华丽光彩的门。在我心中，他们所代表的远远不止这些：他们从容地走在阳光里，各忙其事，证明自己一直都属于这里。他们营造的亲密，正是我一生渴望靠近的亲密，他们营造的家与归属，也正是我追求的停泊港湾。
这时每一个球体都像一张光滑的脸，在起伏中露出欢喜与悲伤的表情，它们关注我的病情，如他们从前一如既往地关注我的果园与读书成绩。我的眼睛都朦胧了。我想起了卡夫卡在《乡村医生》中写的一段话：“受骗了！受骗了！这样的行驶，我可永远也回不了家，我的兴旺的营生算完了，只要有一次听信了误敲的夜铃声，那就无可救药的了。”
我可听错了好多次误敲的夜铃声！我想，再没有人能比我更愚蠢了！我骑着一头不知来自何方的老马，在旷野上奔走，永远都找不到出口与来时的路，只有任凭饥饿与寒冷一步步的逼近。我望着天花板，心想，如果这样死去，那也是好的。只是摆在我面前的路，究竟是什么呢？我那困惑又是什么呢？涉及到信奉真理与为大爱牺牲的事项，我想人人都会倾心倾力并且毫无怨言的，我如何在一颗愚昧的小天地里，升腾自己的灵魂？
那束光从天窗泻下，正好落在我与Pink两张床的中央，像一只天梯。我们的目光在落在它的起点上，那里只有一个方形的木窗，是这困惑的屋子里唯一的光亮。Pink怎么也没想到我会请假来照看她，更没想到我会疲惫到一来就倒，喊着来“照料”的人竟然也与她一同卧倒了。
“体育委员，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Pink一脸的苍白，憔悴地问我。
我苦笑着：“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Pink听完，愤怒异常，二话没说就抓起头下的枕头，重重地朝我的脑袋砸来，我冷不防被砸个正着，险些撞上了墙壁。
下午，她的小姑妈带着小表妹S来探望，阁楼里就热闹了。小姑妈拿着衣服到楼下去洗，S独自在一边翻柜子里的布娃娃，那束光子立刻被打乱了顺序，像落在地上的分子化合物教具，四处散开。
后来她停了下来，略有所思，转头看着我们：“你们结婚了吗？”
Pink生气地说：“小孩子怎么张口闭口结婚？”
S很不服气，撅嘴反驳：“没结婚怎么住在一起？”
Pink无言以对，但感觉对弟妹的早期家庭教育责任艰巨，于是只好用长辈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滚回你的幼稚园去！”
我劝S道：“你现在最好不要惹她生气，她病了。”
“那你呢？”
“恩？我也病了。”
“是绝症吗？”
“是的。”我四肢一伸，平摊床上，叹气说，“无药可救了。”
S摇头表示同情，丢了娃娃走到我的床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像教徒一样在我的床边做祷告。小孩子善于模仿，我知道她这一套一定是从W女士的葬礼上学到的。
“你有遗嘱吗？”最后她问我。
我与Pink愣了一下，哭笑不得。
“你知道什么是遗嘱吗？”S说，“那是一个人的最后愿望。”
“是的。”我讷讷点头。
“你的最后愿望是什么？”S问我。
我思考着，说：“我想回到我的苹果园。”
“这是你的最后愿望？”一旁的Pink鄙视地笑着，仿佛在笑我辜负了它的“美好”似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呢？这么简单，你周末回去一趟不就得了。”
“那你呢？”S问她的表姐。
“我？”Pink憔悴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温暖，满眼期待地说，“如果，今天我就要死去，我希望能在闭眼前看到满天璀璨的烟火！美丽的花火，五颜六色，把我的身体淹没。”
我并没有许多惊讶，在一边微笑着，除了这些，女孩儿还能许多什么愿望！
晚饭过后，小姑妈带着S回家去了。随着的夜的来临，阁楼又恢复了宁静，没有月光，我们也没有开灯，任由暗夜将屋子包围，黑暗使阁楼变得更加阴冷，那窗上有呼呼寒风往下灌，也没有人提议站起来去关它。嘴里呼出的水气遇上寒风，在黑夜里渐渐沉重，成了模糊的白色水气。冰冷使人更加清醒，谁也没想到今天竟是县城建镇20周年，为了庆祝，高复班早早地放了学，楼下街道上的寂静一下就被喧嚣打破。不一会儿，我们看见头顶那片小小方形夜空里，纪念日的绚烂烟火在肆意绽放，七彩缤纷，如天上的街市，每一朵都蕴涵了解放的张力，无比生趣。
Pink惊讶地望着夜空，目光呆滞。
新年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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