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墩儿把油腻腻的手在被子上一擦,又钻进了被窝,把个枕头当靠垫,掏出香烟,扔给我一支,自己点燃一支,狠狠的吸了一口,烟从嘴巴里出来,又从鼻孔里进去,资源一点都没有浪费。
“咋不点啊,”见我不动,那小子子打燃了打火机,“跟我装B啊,想当毛主席的好孩子是啵,你他妈拉倒,你小子有几根毛我还不知道。”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们小时候偷他老爸的烟,在学校后面的竹林里偷偷抽的事,那时我们都还不会抽,呛得眼泪直流。
“点就点呗,谁怕谁啊?”其实上初中后在学校我们也偷偷抽,那是校园里私下衡量一个男孩是否成熟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大家抽,你不抽,你就显得老土,显得嫩,就会有人瞧不起你,也就会有麻烦找上身来。几年下来,就渐渐有了瘾,上高中后,由于学习任务加重,加上装酷,抽得越来越厉害了。虽然每个月的生活费并不寛裕。
不过我们抽的时候很小心,如果被老班和生管老师逮住了,就又得吃皮肉之苦,挨二十个屁股,这是我们私下和老班定的协议,条件是不送“刑部”。
“刑部”是我们学生对学校政教处的称呼,光听这名字就可以想象去那里的恐怖程度,只有在事情闹大了,实在包不住的时候,老班才会把你移交“刑部”,而犯事的学生大都勇于“承担责任”,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绝不把老班牵扯在内。
因为学生都知道,自己的口供决定着老班一家大小饭菜的质量。去了“刑部”,第二天就会在公告栏里出现一张“秋后处决”的白榜,接着下面就会呼啦一下,围上里三层外三层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看客。
认识你的就会立即召开现场新闻发布会,笑容可掬的向那些不认识你的再次发出“通缉令”,包括你的班级、年龄、长相、身高、穿着,包括脸上长了几个青春痘都不会放过,这样你就全校闻名了。这个还不是我们最怕的,最怕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爸老妈安在学校的眼线手指一动,一道电波飞出,你下个月的生活费就完了,这样你小子就玩完了,就死定了。
这招怎么样,烦去,饿死你龟儿子。
两指宽的竹板,老班手抡得老高,啪啪啪,节奏分明,竹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动作优美。
伏在凳子上的你屁股感觉一阵火辣辣的,身子一弹,压低嗓门叫一声,妈啊,再后来就麻木了,就告饶老师我再不抽了。
心里却在说只怕弄不到,因为都成瘾君子了,实在抵挡不住那香气的诱惑,不要说是根完整的烟,没有烟的时候,就是地上捡个烟屁股,都像得了金元宝似的,双眼放光,欣赏半天,才点燃,狠狠的吧上一口,那个美啊,简直没有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只是刚吸了两口,就烧到的胡子,不仅把小公鸡似的男性特征损失了一小块,,破坏了极品帅哥的形象,变成了个小日本儿,还他*一股焦臭味,像在烧猪脚。所以吃烟屁股是一种技巧。不是人人都能会的。
二十大板打完了,我们就在老班的本子上签字画押,一双眼贼眼在老班的本子上扫来扫去,看看离老班规定的底线还有多远.
不过等屁股上的疼痛消失了,我们大都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忘得一干二净。就又嘻嘻哈哈,嬉皮笑脸,到处晃来晃去,照常吃饭,照常拉屎,照常“大法不犯,小法不断”。
这种老师打学生的行为,桌面上叫体罚,学校是明文禁止的,可是我们这些挨打的孩子和家长却不这么认为,我们知道老师是为我们好,挨了打不仅不恨他,反而特尊重他。
相反,那些对我们抽烟不问不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我们特瞧不起,当然也不服他的管教,在他的课堂上就闹,气得他翻白眼,你说怪不怪,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就这德性。
家长呢,特别是那些在外打工的,给老师打电话,总忘不了叮嘱,老师,要是他不听话,就给我打,黄荆棍子出好人。拜托。谢谢.谢谢,只差磕响头
老师打了他的孩子,不仅不生气,反而千恩万谢,还四处替这个老师宣传,xx老师是个好老师,管得严。按城里人的说法,叫“哈农民”。
这其中的原因,他人是难以理解的,只有我们这些哈农民的后代心里明白。
一方面,我们的农民父母大都读书不多,在外打工,大都是靠体力谋生,吃够了没有知识的苦,他们在找了几个钱后,不想后代重复自己的命运,就省吃俭用,拼命送孩子读书,希望孩子将来跳出农门,过上城里人一样的生活,自己老来有依靠,同时光宗耀祖;
而另一方面,对我们这些父母在外打工的孩子来说,老师兼任的是家长和教师的双重身份。
多年未见父母,我们潜意识里已经把老师当成了自己的父母。愿意在老师的棍子下面感受父母那久违的亲情。因为我们小时候没少挨农民父母的打,偶尔的挨打成了我们对远在他乡的父母的一种温馨渴盼。
烟雾在两个男孩的指缝里袅袅上升,红色的烟头一明一暗,几年的遭遇,几年的疼痛,就仿佛指尖的烟一样,在激情燃烧之后,慢慢化作飞尘,不经意地洒落,被一阵风四处吹散。
看得出,闷墩儿强壮的躯体掩盖着一颗脆弱的心,就好像一个玻璃器皿,只有轻轻一碰,跌落地下,就会粉碎,碎片划过,疼痛的感觉就会弥漫全身。包括皮肤和心。
他脸上的天真已经逝去,玩世不恭中掺杂着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忧郁与沧桑。
屋里死一样寂静,未见面觉得有很多话要说,真见了面竟不知从何说起。
这种感觉就像鲁迅先生笔下“我”和闰土见面的情形,不同的是“我”是漂泊在外,为谋生不得不辗转四处的中年知识分子,闰土是被官、匪、税、绅折磨得像个木偶人的中年农民,而我和闷墩儿只是两个空巢儿。
“你爸和你妈。。。。。。”我想到了那些传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别提那老骚包……”闷墩儿大吼一声,声音嘎,双手捧住脸,豆大的泪珠从指缝间滑落。
伤口终于被我撕开
“对不起,”我抱住他抖动的双肩,
”凯儿。。。。。。我想我妈,”
闷墩儿毕竟才18岁,几年的委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倾诉,打架、抽烟、甚至嗑摇头丸,只是他麻醉自己的一种手段。
亲情的缺失,让他像一头无助的小兽,在眼睁睁地看着母兽被猎人枪杀后,只能发疯般地到处撕咬,哪怕那只是一块坚硬的石头,一棵带刺的树,甚至是一包自取灭亡的火药。
对此,我深有同感,多少个夜晚,看着那从学校宿舍窗户里斜射进来的冰冷月光,双眼圆睁,睡意全无,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是觉得生活中似乎少了点什么,感觉自己就像一片孤独的小树叶,被风卷入茫茫大海,被抛向高空,有跌到深不可测的海底,就那么起起伏伏,不知要到何方,父母的影子,有时是那么的亲切,有时是那么的陌生,有时是那么的迫近,有时是那么的遥远。
钱,在谦谦君子眼里被视作粪土的东西,竟然成了我们这些父母在外打工的孩子感受亲情的重要通道,成了与父母血肉联系之外的另一种开启亲情密码的钥匙,这是那些家境富裕或者是与父母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同龄孩子永远也无法理会的。
“啊。。。。。。”闷墩儿大吼一声,像要把所有的不快乐、所有的郁闷都吐出来,让它融化在空气里;像要把把所有捆绑在身上的有形或者无形的棕绳都挣脱掉,让身体得到完全的放松。
“好了,都成娘们了。我靠.来,抽烟,抽烟,”
闷墩儿扔过来一支烟,恢复了平静,脸上又现出无所谓的表情。几年的广州生活,已经把他彻底改变了,他看起来时尚、另类,与这老屋格格不入.
然而广州终究不过是他人生的一个驿站,而小镇看来又终非他的久留之地,他要到哪里去,哪里才是他真正要去的地方,我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朦胧的觉得他是一个行走在生活边缘的人。我自己呢,想到这,身上觉得格外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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