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年饭的规矩,菜上齐开席前要放鞭炮。
葛春江带着孩子们到门外放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鞭炮阵阵炸响,那声音在贞兰听起来格外刺心灼肺。
她等待着,耐心等待着,等待着三缄其口的丁一芳洗洗上座,将在饭桌上说出小坤的下落。
后院磨房内,贞香烧了一桶热水倒进大木盆,丁一芳不顾严寒脱去衣裤,赤条条洗浴一番。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又喝了贞香端来的一大碗温开水,脸上才泛出些许光泽,像个人样了。
他迈进堂屋,在众人的关切和贞兰的眼光追视下,坐在了八仙桌前,开始了长吁短叹声泪俱下的叙述。
他一五一十把在壮丁途中和小坤经历的恐怖场景略作概述,然后声声血泪讲起了怎样赤体逃过征兵的魔爪,怎样从尸体上拔下死人的鞋子穿在脚上,怎样被小猴戏弄而得以醒来,怎样在森林中迷路,怎样躬身驼背当纤夫,口朝黄泥背朝天,染上伤寒被遗弃在江边小树林……
当说到归灵山老和尚的救命之恩时,竟虔诚的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一肚子的苦水和故事,句句道来都是悲……
说罢,他伏在桌子上掩面大哭。
他诉说的故事很惊悚,很惨烈,在场的亲人同情而心疼,可他的故事里缺少另一个不能避开的主人翁,那就是让人牵挂的张小坤。
他掩面恸哭,那哭声虽然沙哑无力,却镇住了满桌子的人,此刻没人发问了。孩子们虽听不太懂,但也被他的故事和表情所吸引,只是呀呀学语的小红雀见他哭,自己也哭起来,春江的妻子桂娟见了连忙抱起红雀向后院走去。
葛春江突然醒悟,此情此景要让孩子们避开。他招呼丁咚、箫晓、小荷和小花一起去后院豆腐房,说要给他们讲快乐的故事。
贞香预感到这顿年饭吃不安生了,端起珍珠丸子和两碗蒸菜送到后院,让葛春江夫妇带着孩子们去后院磨盘上吃。
贞香从磨房回到堂屋时,丁一芳还趴在桌上抽泣。
他心里明白,接下来应该对贞兰,对大家讲讲连襟张小坤:为何没有回家,他现在何方……
无论他怎样努力,只要想起张小坤,他的脑海中就浮现那张临终前痛苦绝望、惨笑诡异的面容,彷佛还能嗅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浓烈气味。
昔日的壮汉,过去的抗日英雄病死他乡,自己却活灵活现地回来了,这一事实好残酷,李家会怎么想,贞兰怎会不怨恨?
这可是大年三十啊……
他想着,不寒而栗。他预感今天的年夜饭将被自己下面的故事所毁掉。
丁一芳趴在桌上哭,哭声切切。他哭小坤的惨死,哭自己面临的窘境。他沙哑的声音和耸动的肩膀暂时止住了周围满腹疑问。
他在心里祈祷:神灵啊,想想法子解救我,就让我和家人好好吃顿年饭,等年饭后再让我去诉说小坤惨死的那一幕吧……
贞兰一直错愕地瞪着丁一芳,一忍再忍,她再也忍不住。
“丁一芳,你别哭了,你现在该告诉我了,小坤他怎么了?”
“我想洗把脸……”他抬起头,可怜兮兮的看着贞香,寻求解围的途径。
贞香说:“你跟我来厨房吧。”她拉着丁一芳刚要站起来,贞兰厉声叫住他。
“不许走!洗什么洗,刚才不是洗过了吗……丁一芳,你现在就告诉我,小坤他怎么了?什么时候回来?他是不是死了?”
最后一句话出口,贞兰的眼泪夺眶而出。
“贞兰!”翠姑预感不祥,忍不住大声制止,“大年三十,你说什么丧气话!”
“你现在必须回答我!”贞兰擦把泪,高声嚷到。
丁一芳嗫嚅道:“姐姐……你太心急了。”
“你虚伪!”贞兰一只手指向丁一芳,“我现在就要知道,他是死是活。”
“我说。”
丁一芳带着凝重的神色站起来。他慢慢的拿起桌子上的一瓶高粱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起脖子,随着喉结的蠕动,咕嘟咕嘟几大口,一杯酒被他喝下,好像有了胆气。
他放下酒杯,酒液流过他的下巴,从乱胡须上滴下来,他抬手在胡须和嘴角抹一把,终于敢正视贞兰,语言也变得从容。
“贞兰,小坤死了。”
“你胡说!”
“他染上了疟疾。那天晚上就在我的眼前对我说了几句话,然后气若游丝,后来断气了……”
时间好像凝固,没有一点声响,贞兰怔怔的看着虚无之处。
“贞兰,他回不来了。你想等他,那可是没有结果的事。”他尽量压低声音,平静地补充道。
“那天晚上……你就是那天晚上逃跑的?”贞香问丈夫。
丁一芳点头。
贞兰此刻的眼神很犀利,她好像看到丁一芳的眼神似有一丝游弋,她盯着他片刻,拿起面前剩下的半瓶酒,举起来,看着瓶子里的白色液体,凄然一声冷笑。
“我不信。小坤就象这酒一样,生命力旺着呢!”
丁一芳说小坤死了,翠姑相信,大家都相信,因为他的话入情入理。
只有贞兰不相信。
翠姑忍住悲痛,想挣扎着带领大家吃罢这顿年夜饭。可是,心理陡然升起一阵悲哀。
李家……她戚戚然地想,苦难的李家啊,怎么这么凄凉!当家的死了,孙子死了,小女儿和女婿死了,现在顶梁柱的上门女婿也没了,李家门内只留下两个孙女和贞兰这个不顶用的女儿。
这李家的香火……
翠姑站起来,盯上了贞香。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