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懒洋洋的鲁花镇镇医院忙得鸡飞蛋打。(最快更新百度搜索黑岩谷;站在住院部门口,看医生们来来往往,听到有人问:“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来头啊,连院长都惊动了,正准备睡觉呢,被急吼吼叫过来。”有人答:“上面直接来的电话,不清楚怎么回事儿,反正勤快点,做好本分就对了。”
林乔他们医疗队的队员也在半小时内集体赶到,说接到电话要立刻送他回T大附院。林乔被放在白担架上抬上车,一直没有醒过来。医疗队的领队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几个女队员眼里饱含泪水。一个说:“生了这么严重的病,林师兄他为什么还要跟们一起到这么艰苦的地方来搞这个活动呢。”另一个抹着红眼圈:“谁知道呢。”站在一旁,游离于忙碌的人群之外,觉得像在做梦,又像在看一场急救电影,心里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临上车前,早上见过的那个卷发姑娘迟疑问:“是颜宋吧?不和们一起吗?”点头又摇头,嘴巴开合几次,才渐渐发出声音,说:“不了,儿子还在这里输液。”
此后几天,生活得异常平静,白天上点课,晚上创作点聊以卖钱的短篇小说。颜朗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病好后他收敛很多,再不随便跑去山里乱逛,一心致力于帮三年级的小女生补习数学,很快就成为全鲁花村小的男性公敌和女性之友。秦漠到纽约后没打通的电话,转而打给周越越,每天晚上都要和煲很久电话粥,搞得一心等何大少电话的周越越很愤怒。
据秦漠说他母亲是旧疾复发,已经稳定下来,健康无需担心,人却多愁善感得不行,还需要他承欢膝下一阵子。在电话里安慰他:“老人家上了年纪是容易东想西想,多陪陪她。”他笑开:“老太太倒没东想西想,就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结婚。”话毕问:“宋宋,们什么时候才能结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轻声道:“老太太想抱孙子已经想疯了。”
那个电话在正午一点打来,窗外有瘦石寒潭,稀疏日光,尽管风还在呼呼地吹,但看上去暖洋洋。这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秦漠在电话里一本正经地跟求婚,沉默了很久,他耐心等待,一直等到那边不知谁的声音响起:“在给谁打电话?”他懒洋洋道:“儿媳妇儿。”这句话清晰响在耳边,心底一颤,周越越的手机没电了。
一星期后,支教活动圆满结束,离开时,除了和周越越,所有队员都留下了惜别的泪水。是觉得自己虽然和这些孩子有感情,但还没深到依依不舍的地步,周越越是觉得人生何处不相逢,相思尽在风雨中……
火车上,周越越问:“听说林乔他们医疗队几天前就走了,这才下乡下了几天啊,完全就是走个过场嘛,他们这也太不负责了。”
帮颜朗系围巾的手不小心一抖,他被勒得使劲儿咳嗽,被咳嗽声提醒,回魂道:“是啊,可不是吗。”
自那一夜,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想起林乔。问周越越:“知不知道肺癌中期生还的几率有多大?”
她愣了一下,面露喜色道:“这个问就问对人了,前几天一直在看一本韩剧,叫《巴黎圣母医院》,这个剧里的男主角就是得的肺癌,最后死了,肺癌啊,生还几率很渺小的,中期,活下来的几率也很小吧。”
心底一空,半天,点头道:“哦。”
韩梅梅在回到学校的第三天上午找到,那时刚在学校东区的小茶馆里见完导师,正收拾好资料准备回去,她风风火火冲进来,一把揪住的衣领子,像个女流氓,咬牙切齿:“颜宋,可真沉得住气。”
拨开她的手指,边整理衣服边往外走。她在后面跺脚:“林乔他、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不闻不问,一面也不见他,……”
小茶馆里的客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含蓄地看向们,昂头向前走,一步也没有停留。她踩着高跟鞋几步追上,挡在面前,身后是小茶馆狭窄的正门,她声音颤抖:“颜宋,算求,去看看他,不知道他……”
打断她的话:“行,过两天买个果篮去瞧瞧他,先让一下,还有点急事,得赶时间。”
她眼睛蓦地睁大,神情古怪地望着:“说什么?”
说:“对不起,麻烦让让,赶时间。”
话刚说完,颊边啪一声脆响,半张脸火辣辣地疼。韩梅梅的右手还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嘴唇哆嗦了半天:“他病成那样,病成那样还参加那个破医疗队,就是知道要去,知道在那里,他躺在病床上疼得人事不省,皱着眉头叫的名字,颜宋,就是这么对他,还有没有良心,还有没有良心?这么冷血,为什么他要喜欢,为什么他到死都……”
没有让她把这句话说完,扬起手啪一声回敬了过去。韩梅梅捂着脸愣在当场,估计没想到会打还回去。茶馆里众人纷纷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事情的后续。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半空中干干响起:“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站得离林乔最近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也不会是。即使有一天他,他死了,该趴在他坟头哭的那个人也不会轮到,曾经很想,但他从来没有给过机会。过去是苏祈,现在是,这个人,在他这幕戏里从来就不是个光彩的角色。怎么好意思说他喜欢?问过他多少次?厚着脸皮问过他多少次?他说,颜宋,怎么会这么想?看,连他自己都不承认,他有哪一点表现得像是喜欢?这么说,会以为是在讽刺。”
韩梅梅的右手再一次狠狠扇了下来,但被一把抓住,平静地望着她,她明亮的双眼中满是怨恨之色,半晌,冷冷笑道:“以为事到如今,该知道为什么他不承认喜欢。看不到他对的情意,因为没长眼睛,颜宋,没长眼睛,哈哈,苏祈和一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要不是那么喜欢林乔,不会直到和林乔出了那样的事才发现自己的男朋友最爱的不是自己……”
手脚冰凉,蓦然打断她:“他连五年前的事都告诉了?”
韩梅梅愣了一下,愣完挣开的手,哈哈大笑:“忘了是苏祈最好的朋友?去医院看她,她抱着哭,问林乔为什么要跟她分手,说明明是林乔对不起她,她已经原谅了他,他车祸伤了腿,她天天去看他,可他还是要跟她分手。呵,不知道林乔车祸伤了腿吧,那件事发生后,林乔为了追回苏祈手上的DV,出家门就发生了车祸,苏祈呢,苏祈自杀,颜宋,只有一个人平安躲过。林乔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他那么爱打篮球的一个人,从此却再也不能打篮球,苏祈出院后得了抑郁症,不久又进了医院。可,消失了五年,林乔到处找,为了找差点儿和他父母断绝关系。高中入学报名册上,家庭住址写的租住的房址,父母单位写妈妈是家庭妇女,什么有用信息也没有,可想要找到多么困难。既然一开始就选择了消失,为什么不消失到底,五年后还要出现在他面前?颜宋,看着林乔再次为神魂颠倒很有成就感是吧,这种人,这种人迟早要遭报应!”
她一席话说完,气喘吁吁,停下来研究的反应,看着她,用手不耐烦地扯开围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反问她:“那又怎么样?”
她茫然注视,语无伦次:“林乔他出了车祸,他一直在找,对不起他,要遭报应的。”逼近她:“对,要遭报应的,已经遭了报应了,五年,够不够?说这五年是平安躲过,那要算是平安躲过,伊拉克也进入和谐社会了。可告诉,那又怎么样?是要让同情苏祈和林乔,要让觉得内疚?不是知心大姐,谁把自己困住了,谁就他妈的自己解开,这么多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林乔是因为自己得了病不想要担心才不告诉,也不承认喜欢?要想说的只是这个,可以走了。”
她被逼到墙角,先前的控诉怨愤已全然不见,神情茫然地睁着一双大眼睛:“不相信?颜宋,不可以不相信的,林乔那么喜欢,一直都喜欢。考进们学校,第一个看到,跟在林乔身边五年也没让他喜欢上,想该认命了。在学校论坛用的名字发给他那封情书,想们总有一个需要主动的。发短信给林乔,说找到了,知道他那时候有多高兴吗?上午还和教授在S市开医学研讨会,下午就回了学校,一下飞机,行李也没放就到住的地方找。说回老家了,不管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没有找到,接连在那幢楼下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等到。知道他的病是怎么检查出来的吗?等的第七天晚上,天下了大雨,到他住处找他,屋子里满是酒气,他全身湿透,握着啤酒罐姿态全无地昏倒在地。颜宋,一定没有看过那样的林乔,假如看过,哪怕只一次,也不会这样冷血狠心。”
解下围巾,反手搭在近旁的一张椅背上,拉过椅子坐下来,面无表情看着她。
她眼圈微红,几番哽咽:“把他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出来,是肺癌早期。他治疗的那些日子,除了他父母,只有陪在他身边。病好后,他没再提过,那时候想,为什么不再争取一下呢,明明他最困难的时候都是陪他度过,不信他对没有一点感情。向他表白,没想到他会接受,更没想到他会那样接受,他说,肺癌完全治愈的几率小之又小,如果只是想满足自己的一个心愿,答应。那时笨,自欺欺人,骗自己是的诚心打动了他。可爱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希望她好,希望她生活愉快,希望她无忧无虑,爱一个人不会愿意她为自己担惊受怕,食不安寝。在很久之后才愿意明白,林乔让在他身边,是因为他不爱,他不在乎。月前他病症复发,做了CT之后发现病灶转移。确诊的那天晚上,他躺在病床上高烧不退,昏睡中念出的名字,他说,颜宋,幸好。”她低下头望住,“真嫉妒啊颜宋,觉得他想说什么呢?一直在想,他那时候到底想说幸好什么呢?”
小茶馆外,枯黄的冬叶飘了一地,两只刚落地不久的小狗躺在地上打滚。说:“说完了?可以走了?”
小茶馆中已有人窃窃私语,韩梅梅双眼聚满愤怒之色,看着,就像不认识,紧紧抓住的肩膀,目眦欲裂,几乎要一把将掐死:“怎么还能这个样子?没有说错,没有心,果然没有心的。颜宋,为什么得病的不是,怎么有资格承受林乔的喜欢?知道了,哈哈,知道了,是不是害怕去看林乔惹秦漠不高兴?就是这种人,好不容易傍上秦漠这个钻石王老五,怎么敢惹人家不高兴?走,走,林乔死了也别来,有种林乔死了也别来!”
说:“好。”
站起来拿上围巾,已经走出茶馆门,她在后面叫的名字,转头看她还有什么事,冷不防又挨一耳光。角度原因,这一个比上一个快得多,也狠得多,脑袋都开始轰鸣。摸了摸脸,神经系统反应过来,一碰都疼。沉着脸看向她,她哆嗦着嘴唇:“要打醒……”
一把将她掀到椅子上,两手压住椅子扶臂。她喃喃:“……要做什么?”看着她,一字一句:“林乔他对好不好?温不温柔?体不体贴?”
她没有丝毫犹豫,面色惊惶,却重重点头。听到自己笑了一声:“那不就结了?说他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可从来没有从他那里感受到半点男朋友对女朋友的体贴温柔,他对说话,从来是伤心的比贴心的多。说嫉妒,嫉妒什么呢?一个人,他心底真正喜欢的是一个人,但从来不对这个人好,反而对另外一个人极尽温柔,不管有什么理由,不觉得都太荒谬了?是个俗人,欣赏不来单方面的柏拉图,与其让他心里喜欢,却对另一个人好,不如他对好,心里喜欢另外一个人。们俩人生观不一样,对来说,现实里的好比什么都重要。不过,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苦衷不苦衷,觉得有意义吗?”
她被困在椅子里,嘴唇动了几动,没点头也没摇头,却也没有说出任何的话。
走出小茶馆,风吹过来,将沙子带进眼中。旁边一个小朋友走过,对她妈妈说:“看,那个阿姨在哭。”
揉了揉眼睛,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僻静没人的地方,放声抽泣起来。
以为过去已经终结,终结在写《忏悔录》的那个时刻,那全是的一厢情愿。就在这个寒冷的十二月里,遗忘的岁月卷土重来,每一个细节都成为漩涡,将吞没。生活呈现出不认识的模样,想了很久,对林乔和苏祈来说,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却想不出结果。林乔曾经问,有一天他死了,会不会难过。不知道这空荡荡的情绪算不算难过,有太多次难过,可这些难过都和这样的心情大不相同。想到死这个字,想到有一天再看不到林乔,想到他的骨灰会葬在墓地里,那是白色的骨灰,从那些齑粉里再辨不出他生前的模样,想到这些就控制不住自己,恐怖得浑身发抖,觉得自己被巨大的阴影笼罩,却奇怪地感觉不到任何悲伤。
那天下午,依然没去医院看林乔,吃过午饭后准时上了《中国辞赋史》和《文艺美学》两门课,除了带错讲义走错教室,没犯其他错误,而且走错的教室也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成功找到了。
教授讲的东西好像很有趣,大家都在笑,努力想听清楚,明明每一个字都进了耳朵,却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课间休息时团支书过来问:“颜宋是不是病了?脸色真差,人也心不在焉的,要不要请个假去医院看看?”婉拒了她的好意,去厕所洗了个脸,镜子里的人明明很正常,表情也很丰富,看不出来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不过,人死了,大概就没这么多表情了吧。
出来时不小心撞到一个同学,正要道歉,抬头一看,是周越越。脑子还混沌着,想了半天:“们建筑学院不是有自己的教学楼吗?怎么跑到综合教学区来上课了?”
她把拉到一边,踌躇半天,问:“宋宋,林乔得了癌症那个事是真的?”
正好上课铃打响,后面有个男生急匆匆跑过,擦着肩膀差点带倒,趔趄了一下,站稳后点头:“嗯。”
周越越低头啊了一声:“还以为是他们胡说的,怎么会这样……”
没有说话。
周越越皱眉半晌,表情郑重地问:“宋宋,怎么想的?别急着告诉,先想想,先想想再说。”
说:“没怎么去想,也没想什么。说,这日子怎么一下子又乱起来了呢……”
她打断:“秦漠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手机上,说这两天打们家里的电话老是不接,问怎么了。宋宋,说不会因为林乔得了这个病,就想跟秦漠掰了吧?听说上午跟韩梅梅在东区茶馆吵架了……”
上课铃开始响第二轮,沉默很久,对她说:“这件事先别告诉秦漠。让自己先调整一下。”
那天晚上,把这么多年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一个细节也没有遗漏。很多年不再这样想起这些事,越回忆越混乱头疼。生活毕竟没有办法冷酷地分成几段,前因得来后果,那些人那些事,其实一直没有逃开,尽管以为自己早已逃开。如果命运也有形状,必然是一张网,和林乔的两张网一定充满了纠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绕绕,最后绕得谁也分不清谁。外婆说人活着不能往后看,得往前看,喜欢往后看的人容易被过去困住。总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会想起她的金玉良言,被过去的网狠狠困住,不能脱身,曾经以为自己走了出来,那些都是幻觉。对韩梅梅放了狠话,却无法对林乔坐视不理。想,没有爱情,人一样可以走下去。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下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也许在内容上没有顺应心意,在形式上也没有丝毫逻辑,却在很多年后,也不曾后悔。
颜朗在客厅里问:“妈妈,干爹什么时候回来?”
告诉他:“以后要忘了这个干爹,们要搬回以前的房子了。”
他睁大眼睛:“为什么?和干爹吵架了吗?让他给道歉。”
仔细和他讲道理:“不是,干爹很好,只是妈妈有自己在道义和人情上必须得承担的东西,不能因为干爹人很好就连累干爹。”
颜朗低头想了想:“说的都听不懂,干爹对很好的,不能随便把他给忘了的,做人不能这么忘恩负义的。”
抄着手问他:“主要是想表达个什么?”
他踌躇半天,道:“就是想问问,要是以后干爹想约出去吃饭,能偶尔答应他一下吗?”
揉揉他的脑袋:“到时候再说吧。”
第二天,C城下起淅沥冬雨,去校门口买了果篮,一路走去T大附院。店里现成的果篮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记得林乔爱吃苹果和甜橙,不吃香蕉,于是让老板用苹果和橙子重新组了个新果篮。一红一黄两种颜色躺在一个小篮子里,看起来气色不错。
那时候林乔不留指甲,剥不好橙子,就用刀削皮,下手又重,橙子皮削下来总是带厚厚一层果肉,手上也弄得满是汁水,让他独立吃完一个橙子,就像经过一场和水果的殊死搏斗。
看着于心不忍,每次都帮他剥,有时候也用刀削,可以拿刀把橙子皮和橙子肉完整析开,皮是皮肉是肉,让林乔跟着学,他拿书卷成个卷儿抵着脑勺撑住头:“这么好手艺,还学什么学。”
他一直没有学会怎么剥橙子和削橙子,帮他剥了半年多,也不知道一共剥了多少斤。然后就有了苏祈。苏祈的橙子也剥得好,他想吃橙子时,再不用帮忙。
终于可以自己给自己剥橙子。
打听了林乔的病房,来到住院部。
雨越下越大,果篮从伞下探出,包装的玻璃纸被斜飘的雨丝淋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把伞抬高一点,看清面前的是不是十号楼,一个声音不确定道:“颜、宋?”寻声望去,左前方的女子撑着一把镂花的淡蓝色雨伞,齐腰的长发打着卷儿一路垂下来,卷发中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雪白小脸,是个美女。女大十八变,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忘记她的样貌和声音,乍然看到却恍惚了好一阵。住院部大门内紧跟着走出一对体面的中年夫妇,看到,脸上不约而同出现惊诧神色。五年,整整五年。刚把旧事理清,就不断地遇到这些旧人。
面无表情提着果篮踏上台阶,中年妇女愣在那里,半晌,反应过来问:“是颜宋?”
停下脚步,假装成刚看到他们的样子,颔首道:“林伯父林伯母,真巧。”
林乔的父亲没说话,只他母亲不自然地笑了笑:“变漂亮了,都认不出来了,是来……”
唯一一次见到林乔的母亲,还记得,那是在五年前的夏天。
她气质好,长得也漂亮,明明有林乔那么大的儿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教养良好的样子,却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给一巴掌,打得半边脸通红,骂是下作的狐狸精。这些都是旧事,虽早已没了愤怒,能平静对待,记忆中却总还有模糊影子。五年前还年轻着厉害着的妇人,五年后却苍老许多,神色憔悴,鬓发里都染了霜白。微微抬了抬果篮:“来看看林乔。”
她眼圈乍然一红,别过头去抹了抹眼角,再对着时,已是满脸和善笑容。同是一个人,厉害起来会是那个样子,温柔起来又是这个样子。她看着欲言又止,难以启齿似的,半天,缓缓道:“陪阿乔好好说会儿话,从前,从前是们对不住阿乔,也对不住,眼看他……”
打断她,将雨伞收起来:“那先进去了。”说完错身踏入住院部大门。背后,冬雨淅沥,林乔的母亲在淅沥的冬雨中轻轻叹了口气。
走到电梯口要二十来步,站在口子上等电梯,顺便从兜里掏出纸巾来擦果篮上的水珠。背后传来高跟鞋踩地特有的哒哒声。转头看了一眼小跑着追上的卷发美女,低头继续擦玻璃纸。电梯到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先一步踏进去,按住开门键,淡淡道:“怎么?怕,从前就很怕。”
笑着走进去,反手按上关门键,轻声道:“苏祈,五年不见,说话还是这么幽默。”
一点都不奇怪会在这里碰到苏祈,林乔的病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所有人从犄角旮旯里找出来重新聚在一起。拖了五年的爱恨情仇,总要寻求一个终结,谁也无法逃开,除非有人已经彻底看开。可那一段经历着实让人印象深刻,一般人很难看开,不能,林乔不能,苏祈不能,韩梅梅也不能。哦不,韩梅梅是自己主动把自己绕了进去,当年其实根本不关她什么事儿。
一直以来,大家假装生活和谐又美好,假装得连自己都相信,其实全是假象。
电梯里只有们两个人,苏祈直视着前方,声音冷冷响起:“知道为什么突然从国外回来?”
说:“哦?原来还出过国?什么时候出的国?”
她眉毛挑了挑,电梯要在五楼停下,她伸手紧紧按住关门键,老电梯晃悠了一下,又慢慢往上走。她转头来看,温柔笑开:“听说林乔癌症复发了,就回来看看他,善恶终有报,们俩当年那样对,果然……”她抿了抿嘴,是个笑模样,却没有把那句话说完。
将果篮换只手提,敷衍道:“对,是尘世里最后一朵洁白无瑕的雪莲花,当年的事全是和林乔的错,没有一点错。”
她半天说不出话,从高中开始,她吵架就从没吵赢过。当和她还保持着走钢丝般危险又虚伪的友情时,们俩就常常意见不合,那时她最会用的招数就是找林乔帮她打压。她只需要甜甜叫一声:“林乔,看宋宋。”林乔的眼神轻飘飘瞟过来,说一声:“颜宋,让着苏祈一点儿。”就不能再有任何言语。但今非昔比,林乔已不能成为她的帮手,就算能,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坐以待毙。
苏祈气急败坏道:“怎么敢这样和说话?还讽刺?抢了的男朋友,是个可耻的第三者,还讽刺?”
电梯已到十二楼,关门键一直被她按着,没法打开,偏头看她:“从前一直以为,当年那件事,不管结果如何,是最早的罪魁祸首,但昨天突然有人告诉,林乔当年追着跑出去,是为了要回手上的DV,苏祈,说,这意味着什么?”
她细白的脸庞更加细白,却很快镇定下来,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看着。
这些事情昨晚上研究了一整晚,时间隔得不长,正是记忆犹新,陈述起来条理清晰、逻辑分明。看着自己的手指,缓缓道:“林乔知道DV里都拍了些什么,才会那么短时间反应过来,追出去找要DV。可应该知道吧,他有相当严重的镜头恐惧症,不能容忍自己出现在任何镜头里,从前用相机不小心抓拍到他,都会让他夺过去立刻删掉,更不用说DV里出现他的影像。看的那盘带子,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林乔吧?苏祈,对所有人都撒了谎,所有人也都帮圆谎,可既然不是和林乔酒后乱性的现场实录,那带子上到底记录了什么内容,会让看完后当场吞掉半瓶安眠药自杀呢?”
她按着关门键的手指突然松开,电梯稳当地停在八楼,有两个护士走进来,电梯开始往上升,再次来到十二楼。其间向护士们打听了1218病房的位置,护士说在十二楼走廊的尽头。和苏祈从电梯里走出来,转个弯就来到楼梯拐角,她似乎已调整好状态,在楼道口停住脚步,这里又昏暗又寂静,基本不会有路人经过。她笑了一声,轻轻道:“颜宋,还是老样子,总是在不该聪明的地方聪明。当年的事可以一件一件说给听,因为即使所有的误会都解开,和林乔也再没可能了,知道,林乔他活不长了。”
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五年前的夏天以另一种姿态呈现在面前,一股灼人的热浪从脚底烧到前胸,呼入的气息都是闷热的,就像立刻要下一场雷阵雨,让人无端心慌。
苏祈说,她说了很多,那是即使想过,也从来没有相信过的,是从不知道的五年前的过去。如果说所经历的五年是一个平面,她终于肯将林乔的平面、她的平面、其他人的平面一起端出来,在面前还原出一个立体的五年,这里有精确的时间,有精确的空间,有事实的全部真相。在这个立体的五年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平面里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伤痕累累的受害者。
苏祈说,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林乔对她说了分手,她不知道林乔为什么要和她分手,她没有答应。和林乔出事的那天早上,她正在家附近散步,碰到从们聚会上回来的女同学,女同学说起头天晚上的聚会,问苏祈为什么林乔来了她却没来,还说起DV忘在家了,喝到最后大家拿着DV一气乱拍,拍到很多关于林乔的意想不到的镜头。
苏祈看着,嘴角勾起笑纹:“颜宋,说得不错,那盘带子里连林乔的侧面都没有。镜头里全是,各种各样的特写,配上他温柔的提示旁白,‘宝贝儿,这个表情不错。宝贝儿,把眼睛睁开。’很甜蜜的称呼吧,他和在一起那么久,他从来都是叫苏祈苏祈苏祈,他从来没有这样亲昵地叫过。最后一个镜头,是对着们家的电视柜,只有一个古旧的空空的静止的电视柜,但听到他的声音,他说,爱,爱。他说得那么情深义重,没有看到,但知道他在亲。为什么要自杀?当初为什么要自杀呢?受不了啊,自己的男朋友这样背叛自己,换作是,受得了吗?他出了车祸,不是故意要跑那么快的,不知道他在后面被车撞着了,那时太难受,只想着要回家。在医院里洗胃,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妈流着泪问为什么自杀,告诉她是勾引了林乔,让林乔背叛了。不要这样看着,说的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是正确的,不是吗?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那是应该付出的代价。事实到底怎样,只有和林乔知道,但谁也不会相信,林乔躺在医院里,医生也说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他不会站出来说说的是错的。林乔醒了之后,立刻要去找,告诉他,恨他,恨死他了。但最恨他的其实是,一定没有那么恨他。他被他父母关在家里,他从三楼的窗户跳下来,把好不容易养好的腿摔断,再也不能打篮球。那时想,心中的林乔已经被毁了,不放手不行了。”
她观察的表情,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声音里饱含了诡异的满足,她说:“颜宋,是不是觉得很痛苦,一定很痛苦吧?和林乔本来可以有四年美好时光,只要彼此相信,彼此努力,可们自己把自己糟蹋了。现在,他活不长了,们再也不会有未来了。”
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以为撑过那些苦日子,无论面对什么,都能一副坚不可摧的硬心肠,其实,怎么可能呢。
面无表情,声音却抖得厉害,说:“苏祈,那年才十八岁,做这些亏心事,怎么下得去手?”
她笑盈盈反问:“颜宋,那年和林乔也才十八岁,们那样伤害,们又怎么下得去手?”
这大约是第一次和苏祈吵架以败北告终。
五年前,伤害了她。那个时候,是那样嫉妒她,除了学习成绩,简直嫉妒她的一切,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伤害她。最后伤害了她,并不是有意为之,她的报复来得疯狂而猛烈。但她没有想过要去报复林乔。
她海波一般的黑头发在胸前剧烈地起伏,她成功打击到,她用胜利者的姿态从身边踱开,已经置身于光明的走廊,却突然顿住脚步,轻声道:“如果林乔没有遇到,没有遇到,就好了。”她用双手蒙住脸,前一刻还满足着得意着的嗓音里,带了难言的哽咽。那毕竟是她喜欢过的人。
那也是喜欢过的人。
苏祈离开很久,发麻冰凉的四肢渐渐暖和起来。
想起那个著名的论断,在正确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会如何如何,在错误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又如何如何。
和林乔,们在青春年少时遇到彼此,那是最洒脱美好的时光,那是最不成熟的时光,们的喜欢没有在一个维度里过,从来都是错位的。
可原来,和他,们本来可以的。
用手臂挡住脸,吃力地靠在墙壁上,眼睛干燥,心里却挤出眼泪。
这么靠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小镜子整理好头发和脸色,提起果篮,从容地走出这个阴暗的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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