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旁悬着各式各色的彩灯,光华流澜,扳开层层人群,天绍青终于瞧见十丈外的一座桥,只见湖波潋滟,几棵枫树稀疏成群,在岸边婆娑摇荡。
此桥名为枫桥,纵是如此夜幕中人流如潮,但那抹青衫身影依然落入天绍青眼中,一时惊喜交集,目光再也挪不开了。
柳枫举动风华,卓立枫桥上,恰在这时停下步子,那旁边也有几人,正与他攀谈,见状也一齐停步。
天绍青虽看不清情状,但估摸柳枫与这几人该是相熟。
刚才她也已获悉,柳枫此番收到消息,乃是边犒在此为人所掳,据说全是一帮流寇所为。
昔日边犒为南唐大将,自从削官为民,便不知所踪,柳枫曾派人多次寻找,一无所获,没想到他却在这里出现。
不日前,河木村附近蹿出盗匪,而此前边犒因领兵御敌,全军覆没,一帮流民、盗匪便以此为由掳劫边犒,说要为死去的亲友祭缅。
地方呈交的折报称:此帮流民召集河木村村民不成,大肆滋扰,抢劫烧杀,更占领一地为王,成了气候。
李璟也因事态扩大,特派柳枫前来镇压。
天绍青沿途也亲见村子外围被毁,因赵铭希追赶在即,没来得及细看,当时还不明究竟,听街头议论,才知并非意外。
事发突然,衡山六刀至今尚有四人在外,刘浩瀚身份不便公开,柳枫便亲身赶来处置。
大难过去,村民欢庆,才有了今夜的灯会。
柳枫正与几个官宦说话,忽听天绍青在这头叫道:“柳大哥!”声音好似天外之音,瞬间传过柳枫耳畔。
柳枫大抵是没有想过她会在此,一惊抬头,正见到天绍青从人多处奔来。
柳枫愣道:“青儿?”正自疑惑。
天绍青已到了跟前,好像做梦一般,与柳枫对视着,一脸是笑,又唤了他一声:“柳大哥!”
柳枫很惊讶,脱口道:“你怎么在这儿?”
天绍青被此语一问,吞吞吐吐道:“我,我是……”一时间,如何讲清这一路上的遭遇,倒把她难住,上次不辞而别,也不知柳枫作何想法。
她下意识回头,观瞧那厢追赶自己的赵铭希,这一看不打紧,引得柳枫也朝那边看,正对上七八丈外的赵铭希在远处停下步子。
赵铭希似瞧见了这边形势,在原地踌躇。
柳枫心智灵活,不需旁人明言,看天绍青低头躲闪,又见赵铭希横剑当胸,做出攻防状,就明白了缘由。
如果没记错,当初在杭州城外,天绍青为避风头,无意间跳上自己的船,要躲避的人就是这赵铭希。
还有天绍青伤好,离开桑小小的家里,沿途阻截的人,也是这赵铭希。
柳枫其实未与赵铭希招呼过,并不了解其人,但赵铭希与天绍青说话时,曾露了馅,又在搏斗中,被柳枫认出他的剑法和玄天剑,柳枫略一联想,便就知道他的来历。
这时,柳枫的神色变的很奇怪,也未主动出击,也没有平和之意,寒气逼人,冷冷地盯着前方,将手背起来,摆出高昂的气态,一语不发。
赵铭希果然认为他在挑衅,还以一种无声对抗的方式,而他本也就不服柳枫,腾地拔剑出鞘,朝前直冲,不料身后陡然传出个声音:“二门主!”
赵铭希刹住脚步,回头来看那人,见是玄天门的弟子,有些意外道:“何事?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弟子见赵铭希颇有微词,惊惶了一阵,恭恭敬敬道:“大门主有事召唤,命二门主即刻赶回玄天门,不得有误!”显是不知赵铭希心有牵挂。
赵铭希也是才离开玄天门不久,未料还未逗留多少日子,长兄又有召唤,以为和前次一样,来往空有折返,不耐道:“又让我回去?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那人四下瞅了两眼,避开众多耳目,悄悄走到赵铭希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
赵铭希越听越心惊,听完更是呆愕,一霎时忘了天绍青之事,忧急道:“他怎么如此不够冷静?我们立刻返回玄天门。”当下没做停留,匆匆绕开人流,消失无踪。
临去时,他只有遗憾地看了看天绍青,命运便就是这样把他与天绍青一次次错过。
他们远去,柳枫移开目光,天绍青已走上来,那原先与柳枫同行的官宦也相继打个哈哈,心照不宣地散了,留下一片空间于柳枫。
不断涌过的人流,拉开了柳枫与天绍青的距离,瞬间,桥上便只剩下他们,两人迎面而立,四目相对,凝神相望,柳枫嘴角微微颤抖,似乎还未从天绍青的突然出现中回过神。
天绍青却好生激动,扑入柳枫怀里,失声道:“柳大哥,我回来了!”想起柳枫旧疾及那次被刺穿的手掌,又猝然从柳枫胸膛起身,抓过柳枫的手细看起来。
不大片刻,舒望所说的故事在脑海回荡,她眼中泪光闪烁,喃喃道:“没事了,你真的没事了……”
天绍青翻了右手,又来拉柳枫左手,心头酸楚,举止失措。
柳枫看在眼中,似是一下子明白,将她拥入怀中。
天绍青仍旧拉住他的一只手不放,看了又看道:“柳大哥……”叫了一声,蹿下眼泪,啜泣道:“青儿不该离开你,对不起!”
柳枫身躯巨震,却没再提自己的事,扳过天绍青的身子,对视着道:“伤好了没有?”
天绍青惊讶望向他道:“柳大哥,你怎么知道……我……”
柳枫喟道:“你遇到刺客,若不是受了伤怕我看见,又岂会不告而别,离去如此匆忙呢?”
仰首望着黑夜,柳枫叹了口气,天绍青从他怀里抬起头,专注地注视道:“以后不会了,我还要加倍小心,也不会这么任性了……”似下定决心一般,坚定了想法,正说着,柳枫已拉起她的手,笑着走下桥头。
人越来越多,不多会儿,就淹没了他们的身影。
月光似水,静影沉璧,河木村的街市一片热闹,小孩子们嬉笑追逐,五颜六色的花灯处处可见,绚丽耀目,溢彩流光,两旁人流穿梭,时而脚下又有小桥流水,淡淡的月光洒在水面,漾溢着五色斑斓,点缀整个夜空。
柳枫拉天绍青下了枫桥,一路有说有笑,各叙了分别后的简要事务,天绍青看看拥挤的人群,笑笑道:“河木村真大,来的时候,走了好久。”
柳枫此番将连日的阴霾一扫而光,十分放任她,天绍青瞅着他道:“刚刚赵铭希追赶我,我情急之下,要不是听村民说起,也不会知道柳大哥在这里,想来应该谢谢他们。”
旁边人来人往,柳枫也比较感慨与天绍青重逢,不愿在此时说起赵铭希,徒惹不快,欣然道:“这个村临近金陵,人口众多,以东、西、南、北四个村围在中央,而我们站的这一块儿位于河木村中间最繁华的地带,东西南北四村常年生产食粮、丝竹、绸缎、乐器,而垓心的人每年则会编织各色奇灯,运往各处贩卖,以此赚取银子过活,偶尔也做些小生意,这也是外面被毁,而这里依旧繁花似锦的原因。”
天绍青叹道:“怪不得他们可以在短时间内,做这么多花灯。”
柳枫肃然道:“这次被毁的村子是周围四村,中间村子并无损伤,倘若晚来半刻,只怕这整个河木村也就毁了,盗匪这么做,一来仗胆胡为,二来也有意挫大唐锐气。那些流民多半是郁郁不得志之辈,受人蛊惑,还有一部分闽国沦陷的世族,亦有马希萼旧部,都不服我朝统治。边犒全军覆没,有些家眷也心生怨愤,受人挑唆,与外来的流民连成一气……”
一语未毕,天绍青已感喟道:“还好柳大哥制服了他们,不然便可惜了这丰足之地。”说罢,冲柳枫嫣然一笑,挣开了手,走到街市一角拿起一盏灯。
柳枫笑着走了过去,立在她身后,看那灯做工别致,莲花为底,周围有丝屏缠绕,绘有形态各异的仕女,窈窕地摆弄身姿,灯盏的上端,伸出四个龙嘴,垂下缤纷艳丽的丝絮,煞是好看。
她举起那灯,转头朝柳枫问道:“柳大哥,这个好不好?”
柳枫点点头道:“既然喜欢,就买了吧!”不容分说,自袖中拿出一钉银子,也没问价钱,递于小贩。
那小贩欲要找零,柳枫摆了摆手。
两人刚转过身子,就见到行人手持灯盏向前奔走,成群结队的。
天绍青疑惑道:“发生了什么事?”
本是自言自语,谁知那小贩将这话听入耳里,好心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儿有个习俗,每逢放灯时节,只要去前面的醉心湖放河灯,对月色潜心许愿,便可事事顺利,心想事成。”
两人这才留意到河灯的特别,状似荷花,小巧精致,可托于手心,柳枫又朝旁侧卖灯的摊位瞥视,见大伙都买这种河灯,顿有所悟。
天绍青悦然道:“柳大哥,我们也去看看吧!”
柳枫无有拒绝,与她一同往醉心湖走,一路上,天绍青时不时望望手里的灯。
柳枫见她心性天真,也不扫她的兴,待到醉心湖,岸边早已站满了人,时而蹲下身子,将灯放于湖上,双手合十,闭起眼睛,虔诚的许愿。
由一些细碎的念叨声可知,大家都在祝愿河木村死去的亲人。
天绍青不免受到感染,也蹲下来,将手里的花灯顺水流放。
别看柳枫在江湖上特别骄傲,但对于寻常的百姓却没有杀气,反而天绍青做这些时,他分外放纵,接着两人又沿湖畅行。
这醉心湖宽阔,那头有哭泣之声,祭拜之人,这头就不见凄惨景象,举目四望,一片静静的湖水,不远处,还有许多小摊,更有登台演唱的歌女,台下驻留着几抹孤寂的身影,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柳枫与天绍青看一会儿,行一阵,最后在一个皮影摊前停下脚步,演皮影的人同时操耍七、八个影人,小小的戏台,影人枪来剑往,上下翻腾,耍的原来是武林格斗场面,热闹非常。
那操耍皮影的人,音韵缭绕,优美动听,又能忽男忽女,根据故事背/景,随时改变声腔,可激昂,可缠绵,动人心弦。
此刻正是一男一女对戏,那情景先是缠绵,后是争争吵吵,男女主角逗弄不绝,引得天绍青噗嗤一声。
忽而那女的飞天遁走,嘴里念念有词,说要隐身变形,不让男的找到自己,以作惩罚。加上操耍之人活灵活现的技艺,天绍青差点笑弯了腰,倒在柳枫怀中。
柳枫也面色一悦,难得这般好心情,拉过天绍青,又朝前走。
明月当空,晚风习习,月光似水般倾泻于树影婆娑中,湖畔边,枫树摇尾摆姿,片片叶子垂撒下来,好似窈窕的姑娘在熟睡。
柳枫止步湖边,张望了片刻,倚上树干,几丝清风徐来,吹走几片枫叶打着旋儿地落在湖面,荡起一圈圈波纹。
猛在这时,一艘诺大的观景船破开波浪,停在水平线上,抬头可见船头高高挂起的灯笼,一串串连在一起,有八盏之多,上面有字,看不清楚,不断有人上船。
天绍青转身冲柳枫道:“今晚夜色很美!”
柳枫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人静静伫立湖边,看着观景船上的人出出进进,忽然,柳枫沉吟了一下道:“青儿,问你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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