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山疾并没有沉睡太久,刺激安眠穴是速眠之法,最解困乏也醒的最快。所以当他醒来的时候日头还没有西移,离黄昏似还有一两个时辰远。
他起身茫然四顾,有点摸不清是什么状况。
睡过去之前似乎遇到了一位自称玄组前辈的先生?
自己似乎说了很多,也拜托了很多,觉得可以了无遗憾的死了……
然而并没有死。
周围芦苇成片成片的倒下了许多,那先生正站在不远处的地方负手看天。
还是早春时节,芳草初生,万物生长,他的背影却有些萧瑟。
“宋……先生?”萧山疾悄悄走近,猛然发现先生脚下横着一个人,准确点,是一具尸体。
算上喉咙的破口,尸体身上有十三处不知什么武器破出的伤痕,不像刀伤,伤口却极深;不像剑伤,因为看不出刺入的角度。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死者是罗晋明。
那个差点杀了萧山疾的罗晋明,那个和流韵城其他孤魂联手陷杀了莫矩十三人的渔鼓帮帮主罗晋明。
“以后可别想着死了……该死的人不死光,莫矩的人便最好不要死。”
宋毅脸上有些苍白,不过并没有什么伤,他说话的精神头依然很好,只是面上有着一种沉浸往事的抑郁。
萧山疾本就是探子出身,此时四野无人,罗晋明的尸体就在宋先生脚下,不需细想便知道发生了何事。
他面上初时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快意恩仇,最后都变为了对这名玄组前辈的崇拜之情,他低首抱拳说道:“谢先生替莫矩报仇。”
宋毅摇头道:“我只是离开了玄组,并不是离开了莫矩……为莫矩做事,都在本分之内。”
萧山疾猛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只见宋毅回头对他笑道:“这次回安阳,我会去天干处领牌。”
天干!
莫矩内设有四类机构,天干、地支、玄组、黄门。
黄门主后勤制备,玄组司谍报追踪,天干地支才具备真正的战斗力。
其中地支俱是盈惑境至知解境的高手,以极具默契的十二人为一组称为“索魂锯子”,专门追杀通晓境以下的孤魂。
而最神秘强大的天干,萧山疾只听说过其中人士俱是单人独行,与组内收录“黑魂榜”上那些真正难缠的临道孤魂周旋搏斗。
他从未见过一名天干,所以无法想象天干的强大,只是所有的天干都无疑值得他这样的莫矩探子尊敬。
萧山疾将头低的更深了些,这不是对天干强大的俯首,而是对天干职责的敬意。
……
萧山疾虽然睡了一会,解了嗜睡之渴,但内里伤势还是极重,此时正盘坐在芦苇做的草垫上在宋毅的指导下运气调理。
他忽然有一个问题,说道:“宋先生是怎么发现我的。”
“当时你在沧澜江上被追杀,我和我的学生就坐在不远处的渡船上,那小子还下水救了些被你所累无辜落水的渡客。”
萧山疾“哦”了一声,有些羞赧。
宋毅继续说道:“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发现你的身份……”
“正午时那小子卷入了一件麻烦事,我不得不用‘灵虚探’巡游周边探查,恰巧发现了你一人在这芦苇丛中。再细查时,你这身黑服制式提醒了我你的身份。”
宋毅指了指他紧扎的袖口,玄组黑衣与平常武者的黑色素服并无不同,只是袖口处有着不明显的锯齿状袖边。
萧山疾抬手看了看袖口,点了点头,这确实是识别玄组的办法之一,只是平时玄组人会将袖边内折,他在连日被追杀的情况下,顾不得这些罢了。
“灵虚探……是临之道的术式么。”照理说这属于宋毅的隐私,他人不该多问,不过少年此时方才死里逃生,大悲大喜之下忘了玄组缄默少言的规矩,十分好奇。
宋毅并不忌讳,只是略点头道:“算是。”
谈到临之道,气氛有些沉重。
莫矩所有人都学习过,知道孤魂出自临之道一说。
本该是作古之人的他们在临道长河中受到了启迪,悟得一种名为“登临意”的诡谲道术,从此便可轻易掠夺他人阳躯,延长在世阳寿。更有甚者不只为延寿,也为强取体质更好的身体,尤其是那些兵道修炼有成的修士之体,最是引得孤魂垂涎。
临兵两道皆为九道中的本道,是修炼其他道不可绕过的基础,不过大多数人只将两道修至盈惑境便已足够,一是因为这两道的知解、通晓、达绝这上三境尤为难修,二是即使入了上三境,两道的境界也少有带来什么明显的作用,完全得看修士自己的应用,所以大多数两道修士不是同境斗之道修士的对手。
是以上三境临兵两道的修士存世并不多。
世人并不知晓的是,临道上三境中确有一种人可以夺人魂舍,强占阳体,悄悄代他人存活了几世有余,更不会知晓会有莫矩这一组织一直与前者来往厮杀,制约其发展之势。
他们间的恩怨都潜在江湖的浑水之下,即使留下几桩命案,几具尸体,也不会引起多少重视,只会被认为是平常的江湖仇杀。
其实古往今来人间又有多少于道德有愧之事见得了太阳呢?
“我的临之道也在上三境。”宋毅突然说道。
萧山疾呼吸一促,仔细竖耳聆听。
“很久以前,我的临道得入知解境……在听我的老师讲诉关于孤魂一事时,心下便有留意。”
“世人修道,于上三境可窥道河,各道道河自冥冥中承天意浮现,授人以术。”
“可为何临道道河中会有‘登临意’这样有违人伦的邪术,没人清楚。”
“我很好奇,入知解境后想知道自己会不会探得‘登临意’一观。那时我自信不会受此术诱惑,只为研究孤魂修此术的心态罢了。”
萧山疾轻声道:“那先生你……”
宋毅苦笑道:“我什么也没发现……现在想来,应该是一件幸事。”
萧山疾舒了口气,默然片刻,道:“其实我从小就很疑惑,世间为何会有孤魂。”
他迎着宋毅的目光,说道:“我记事起便在玄组了,在黄门办事的娘告诉我,我爹在我娘十月怀胎之际久不归家,回来时就像换了一个人,竟要杀我们娘俩——后来她才知道,爹已经不是爹了。”
“莫矩最后救了我们,也收容了我们。娘一直坚持要我在玄组好好做事,铲尽天下孤魂,想来也是有为爹报仇之意。”
“我只知道爹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我们一家老实本分,谁也没想到他竟会被孤魂害死。”
“我并没有什么报仇的心思,当初夺舍爹的人已经被地支杀死……只是爹不可能再回来了……所以我只是疑惑,为何会有人自己的日子不过,要去抢夺别人的生活。”
他看着宋毅,就像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他们究竟为什么而活呢?”
宋毅沉默良久,缓言说道:“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清楚……不过生死之际的大恐怖确实会迫人甘愿抛弃良知,选择求生。他们这些死过一次,甚至好几次的人比我们了解那种恐怖,在死亡的胁迫下,总会有大把人屈从生存的本能。“
“先生……你是在可怜他们么。”
“他们不会喜欢被我可怜的……”宋毅的目光悠长深远,恍若穿越了时空,“我了解过,有这样的经验。”
……
萧山疾又睡着了,这次按照宋毅亲授的,改进几处的吐纳法,可能会安静地睡上一天,彻底平息五脏血气的紊乱。
宋毅轻轻地背起他,这个半大男孩睡姿很安详,他因阴郁而显现出超越年纪的成熟表情此时完全消失了,说到底,也是一个少年。
有一件事宋毅没有说,他当年还在玄组时,莫矩还有未及冠成员禁出勤的规矩。然而以少年的年纪来看,这条禁令似乎已经作废。
莫矩很缺人,这似乎意味着孤魂很猖獗。
不知自己离开的这些年,组里又死了多少前仆后继的晚辈。
他一声轻叹,看来此行流韵城,少不了要大开杀戒了。
……
当教书先生背着黑衣少年回到白贝村的时候,怜生还在遥望村口,先生很奇怪,轻轻碰了下如木桩子一般直立着的怜生,问道:“看什么呢?”
怜生猛然惊醒,讶异道:“先生!你回来啦。”
“你打架了?”
怜生边挠脑袋边点头。
宋毅四下一看,说道:“你不去看看你的小侠兄弟?他好像被打死了……”
怜生如梦初醒般赶紧去扶侠奇正,一探鼻息,发现后者只是晕过去了。
“还好还好。”怜生拍拍胸脯。
宋毅又气又笑:“好什么好,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壮的像一只蛮牛?看他现在浑身瘫软,肋骨至少断了三根,臂腕一片红肿,不赶紧送去就医下半辈子别想握剑做侠客了。”
他指挥怜生从侠奇正的随身之物里找到几片狗皮膏药,和几颗内服的活血丹,凑合着给后者用了。
照顾完侠奇正,怜生将其往肩上一背,这才发现宋毅背上也背着个人。
“先生……”
“干嘛?”
“你又哪里骗来一个小兄弟,这可是贩人的勾当,快给人家还回去……”
宋毅勃然大怒,“人家叫萧山疾,半路遇到,见你先生一派圣人仙师模样十分倾倒,甘愿拜入门下,现在算是你的小师弟了,什么骗不骗的。”
怜生一歪脑袋,大概理解了这是先生在路上救助的路人,也没多问,虽然嘴上嘟嚷着什么先生又在吹牛哔了,但是没有特意争吵,背着侠奇正就走。
“你给我等等!什么叫又骗来一个,你是我骗来的么?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是不是你自愿跟着先生走的。”
怜生一缩脖子,只当没有听见。
哔了个哔,宋毅只觉得怜生是自己的命中克星,水火不进,刀枪不入,自己万般教训都敌不过对方看似无心的天真之语,简直气煞破教书的。
教书先生怒气未休,打算撵着自己的学生一路骂到流韵城,却不想背后突然传出一声软糯的童音:“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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