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耳听到下楼声，怜生抬头看去，竟是萧山疾从楼上客房出来，正缓缓走下楼梯。他嘴巴微张，有些意外夜这么深了萧山疾还没睡去。
萧山疾朝怜生点点头，对宋毅说道：“侠奇正睡下了。”
宋毅略一点头，一旁的怜生却像是记起了什么事情，锤手道：“糟糕！忘了那把剑。”
宋毅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那把剑我帮你拿回来了，现在估摸被侠奇正抱着睡着了……剑原来的主人，我则告诉侠奇正是走了，这是临别赠礼。”
怜生很是惊讶，但是没有追问先生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就像他刚刚说的，他只要知道先生很厉害就行了。
这里的厉害，包括方方面面。
“我上去看看他。”怜生说着，轻轻上楼。
没走几步台阶，宋体忽然轻喃一声，朝他丢了一本小册子，怜生回头，刚好用胸膛拦住，接在手里。
只听宋毅说道：“张如庆的工作笔记，你得感谢这个人贩子的专业素质，这么多年的交易记录竟然能缩写在这么薄一层册子上。”
“从正面翻，找找肃安七年以后的交易记录，我估计填的不是什么螟子，大概是‘阮氏女’什么的，所以看得仔细点……如果这都找不到，我觉得你这辈子也别想着找到螟子了，趁早放弃吧。”
怜生呆呆地将那本笔记翻了几翻，惊叹道：“先生，你真是太棒了！”
宋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得说道：“嘘，别吵到别人睡觉。”
怜生赶忙捂住嘴，带着册子悄悄上楼去。
萧山疾看着怜生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才略笑了笑，拖了一张凳子在宋毅旁坐下，说道：“先生和怜生关系真是好。”
“哪里好了，小时候他顽劣不堪，是课堂里最不老实的一个……而且这种顽劣还是纯天然的，无邪的很，根本没法子管教。”宋毅有些自嘲道，“所以我干脆放任不管……真要比较起来，他倒算是最不讨我喜欢的学生了。”
萧山疾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宋毅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只是没见到你们组长前，我什么都不能说。”
萧山疾默然，贺熙不仅是玄组组长，更是如今莫矩的代管人。
他看着萧山疾补充道：“不过以我们玄组探子的智商，我可以肯定你猜的八成都是对的。”
萧山疾点点头，他其实对怜生的身份一直有疑虑，只是先生这么一点，他便知道这个长他几岁却有些幼稚天真的少年的确和莫矩有联系。不过联系的或深或浅，就不是他这个小探子能够关心的了。
教书先生喝完了最后一盅酒，正用指甲轻轻叩击着酒陶子，叩到第三响时，忽然捂嘴猛咳了数声，嘴角竟然隐有血迹。
萧山疾大惊，想去抚先生的背，又突然发现他的背部衣物有一处破洞，明显是与人动手被撕下的，只是因为光线太暗，他和怜生都没有注意到。
“先生……你没事吧。”萧山疾有些紧张。
宋毅摆摆手，道：“都是些淤血……不碍事，只是有些累而已。”
话是这么说，但宋毅清楚若不是他足够快，今晚那五人一定会尝试留下自己，他们中至少有三个在“黑魂榜”上！即使如此，若排除掉千面，宋毅仍是有信心在一对三的情况下杀掉矛、盾、鹰影其中的一个，这几只孤魂在莫矩内的情报充足，宋毅对他们的战法风格和招式都有一定的熟悉。
然而对手有五个，而且宋毅不能搏命。
这五个人不是没有杀心，单是鹰影处心积虑，挑在他用出“燧光”后灵念不稳的一点空当使出的那一手背刺，就足具杀伤力了。
萧山疾不了解宋毅的具体实力，只能猜测道：“先生，你和他们动手了？”
知道这个玄组晚辈所理解的“他们”和自己见到的“他们”有所偏差，宋毅却没有说破，只是点点头。
萧山疾重新坐下，说道：“先生没有必要勉强的，他们……”
宋毅轻轻打断他：“都结束了，此间事算是告一段落。”
萧山疾瞪大了眼睛，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冒充成威灵门的、杀害他同伴的孤魂都死了？
他一直很平静的眸子里有了一丝激动，拱手又要说话，却被宋毅止住：“我没做太多事，只是捡了个漏而已。”
他用袖子将血迹擦了擦，说道：“你猜的不错，除了明面上那几人之外，威灵府还有其他的孤魂，因为一些原因……我没法和那些人交手，只能让他们走了。”
萧山疾攥紧了拳头，他知道先生说的“还有其他孤魂”绝对在一个以上，而他之前仅是猜测只有一个孤魂在背后主事而已。他摇了摇头，安慰宋毅道：“先生已经做了很多了。”
宋毅听言笑着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萧山疾本想躲避的动作停住了，只是自认为心性很成熟的他有些不习惯被这样对待，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你也没必要一直装得沉稳老练，一副责任重大的样子。说到底还是及冠之年都没到的孩子，真不懂老贺怎么敢让你出勤。”
萧山疾本想争辩说自己是组里内选最出色的新探子，只是一想到流韵城的失利，这种话怎么还能说得出口，于是半张的嘴巴顿了顿，说道：“山疾确实缺少历练，这次事故的责任在我，回去之后自当……”
宋毅晃了晃脑袋：“你看看，刚说你不要做出这副样子，你偏要去扛那些责任。”
他缓缓说道：“老贺不会怪你的，反而要小心我去怪他。莫矩本来就有未及冠的少年不能出勤的规矩，你也知道莫矩是最讲规矩的。他坏了规矩，只是现在莫矩内没人能教训他，估计有些依仗辈分得忘乎所以了。”
听到玄组的老祖宗被宋毅一顿奚落，萧山疾目瞪口呆之下也有一丝好笑，对先生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宋毅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你还是成长的时候，没必要见识太多的腥风血雨……回去后我会与贺熙说，让你进学士府进修一段时间……”
萧山疾略一思考，倒是没有拒绝，道：“听凭先生安排。”
决定了这一事，教书先生有些感叹：“少年，从来都不是用来牺牲的年纪。”
萧山疾神色一暗：“地支的同事们，还有我那个同伴……也很年轻。”
他盯着宋毅道：“先生，他们的尸骨怎么办。”
“死于何处，安于何处。这是莫矩的规矩。”宋毅摇了摇头，“都道孤魂潜于黑暗中不现人世，我们这些与他们打交道的人何尝不也是身处黑暗。这之中的争斗注定见不得光，要连同尸骨一起被世人无视的干净才好。”
他将酒壶子倒扣，最后几滴酒水在桌上滴出十三点湿迹。
“舍生。”
萧山疾神伤，“舍生”是地支的口训，念起来简单，其中却要包含殉道者着多大的意志？
相对应孤魂的贪生，自然需要有“舍生”觉悟的人来将他们送上去往地府的正确道路。
天道有循，生死皆是寻常。
若有人想逆天改命却不惜为祸人间，自然得有人纠正这个错误，哪怕要与前者共沉沦。
他低声接上玄组的口训。
“忘死。”
……
怜生蹑手蹑脚地走近侠奇正的房间，看到后者已经怀抱宝剑，打着鼾睡得香甜，不禁微微一笑，然而笑容未全然展开，又想到易庄雄的死，只得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悄悄关上门，略做清洗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那小册摊开，借着烛光静静逐字逐句地看着。册子是张如庆的交易小账，上面极为简明地标注了何时何地弄来的小孩，又何时何地卖于哪户人家或是坊子。
大多数小孩没有姓名，都是姓氏加上性别草草了事，有的甚至用数字序列代替。怜生皱着眉头翻着，仿佛纸面上的不是文字，而是一个个童稚小孩在眼前掠过。
就在他的眉毛拧成一股绳的时候，螟子的名字跳入他的视线，竟然不是用姓氏标注的。
怜生的眉毛放松地舒展开，用手指点着那个念叨了一路的女孩的名字，然后笔直划向买家的信息，生怕看岔了。
明州，阳山县，汤家。
怜生将这个地址默默念了几遍记下，然后思考怎么解决这个小册子，似乎是交予官府比较好？上面的陈年旧案多数是没法处理的，但是一些临近的新案对官府办案还是很有帮助。怜生将册子往怀中一藏，却撞到了一件软物。
连绝公子的靴袜还藏着呢。
怜生忽然想到，在城门时听到的那位穿白衣的贵人，难道就是连绝公子吗？
“或许明天……不对，应该是今天了，将册子送交官府时，没准能把这东西一并还上。”
怜生忽然有些不确定明天是送证据还是送死，想到连绝，他的心情就有些微妙。
“天亮问先生好了。”怜生果断下了这么一个决定，然后伸指将烛火摁熄，往床上一躺，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他没脱衣物，靴袜和小册子都躺在他的怀中，不知有什么奇怪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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