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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光踏进了真言山庄的范围内,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山庄的前主人谢妄痴将这里布下各种诡谲机关,以防外人入侵。今日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了某个重要的目的,即使刀山火海也要去闯一闯。
他在山下礼貌说明了自己的名字和来意,表示自己一心求医,绝无恶意。然后,平安通过了被陡峭山壁包围的狭窄入口。
腰间的月出剑安安静静,似乎没有感知到四周危机。陵光却片刻不敢松懈,身上每一寸的肌肉都绷得死紧。
他是替师父叶玄穹来求医的。
真言山庄的主人谢妄痴去世后,这里的主人变成了一梦逍遥。
这个消息是雷泽告诉他的。雷泽知道他一直在为叶玄穹的事情苦恼,几经波折,终于从某个情报贩子口中买到了一梦逍遥的踪迹。
一梦逍遥在江湖上失踪十年了,只有这位神医才能让几乎沦为废人的叶玄穹起死回生。陵光得到消息立刻马不停蹄连夜赶到真言山庄,找寻最后的希望。
他沿着山路前行,路过了一个叫一言坊的地方,没看见任何人,也没触发任何机关。
整座山庄一片冷寂,只有鸟儿偶尔的叫声和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一言坊院内疯长的荒草,显露出几分破败的颓势。
难道神医已经不在真言山庄了?
陵光心里咯噔一下。
逍遥神医失踪十年之久,中原好不容易又有了消息。若是扑个空,教他怎能甘心?
他匆匆掠过空无一人的二重院和三合宫,朝山上直奔。
忽然……听到了一声沉郁悠长的琴音。
脚步登时一顿。
待这声尾音散去,琴声很快又响了起来,时断时续,时缓时急。
疾行片刻之后,他终于在一座小楼前见到了弹琴的人。
即使他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对方的琴声依然没有因他而停。
弹琴的是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漆黑如墨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教人看不清面容。姿态优雅,气质沉静,琴边放一枝白梅,清风吹过,散开幽幽冷香。
陵光不敢贸然打扰,只得静静立在楼下,待这一曲弹完。
琴声停了。
“前辈可是逍遥神医?”陵光对他行了个礼。
“上来。”对方冷冷地说了两个字。
陵光一愣,足下一个踏月便是上了二楼,像只鸟儿般轻灵地落地。
“所来何事?”对方抬起头问他。
陵光这才看清楚男人的脸,暗暗吃了一惊。
对方肤色苍白,像是常年不见阳光一般,然而容貌却极其俊逸,五官如刀雕般深刻,尤其是那双波澜不惊的深邃眼眸,仿佛能把人吸进黑色的漩涡里。
不对,逍遥神医不可能这么年轻……
眼前这个男人,应该和自己年岁相当。
陵光又再度自报家门,把来意说了一遍。他的师父,曾经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剑客叶玄穹,在和高手龙隐的决斗中落败并坠下山崖,筋脉尽断,武功全废,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不易。作为徒弟,陵光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父在消沉和抑郁中走向生命的尽头。
他想把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叶玄穹找回来。
男人听罢,用没有多少起伏的语气说道:“家师早已不在中原,和逐流大师一同去了西域,不知归期。”
陵光心里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是神医的弟子……?”
“我是他唯一的弟子,霜雪明。”
“敢问我师父还有法可救吗?”
“只有一个办法。”男人回答,“用神仙引的花瓣作为药引,制出回转丹,可重筑他的经脉。”
“神仙引是何物?”
“东海琅嬛冰玉岛,有草名为神仙引。生长于悬崖峭壁之间,其花二十年一开。”
“琅嬛……二十年……”陵光蹙起眉头喃喃着。他不会畏惧一切龙潭虎穴,但是面对如此严苛的条件,他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且不说他不知道传说中仙人的住地琅嬛在哪里,二十年才开花一次的草,他要如何把它带回来?叶玄穹还等得起几年?
这时候,男人的话又给他带来了一线光明。
“算一算,神仙引的花期就在最近。我已吩咐药童前往冰玉岛寻觅,如无意外,三月后自会归来。”
陵光立刻恳切道:“如果能治好我师父,我愿意付出丰厚报酬,或者——答应你做任何我能做到的事情。”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会不会洗衣,打扫,煮饭?”
陵光呆了呆:“我会……”
男人点点头:“你在这里留三个月。”
陵光又呆住:“啊?”
“药童不在,没有人服侍我的生活起居。”男人慢条斯理道,“你来替他吧。”
“……”
陵光之前也听闻过传言,逍遥神医有一个弟子,江湖人称“霜无心”,为人冷漠,性情古怪,不喜与人来往,整日以山林动物为伴,想要他出手救人,得付出一些超乎寻常的代价。
所谓的代价,难道就是给他当三月仆人?这要求说过分也不过分,比起救助叶玄穹简直微不足道。只是对于年轻有为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的剑客来说,对一个年纪相当的人卑躬屈膝,多少有些折辱他的自尊心。
陵光纳闷了。
神医大概都是些奇怪的人物吧?
他抬头看了看霜雪明。在一身黑色的衬托下,更显得那张脸苍白似雪。那并不是软弱病态缺乏生气的苍白,而是一种冷寂肃杀,足以夺走人呼吸的魄力。
……这人长得真好看。
就在陵光不着痕迹地偷瞄时,男人捻着手腕上硕大的木珠串,冷淡地作出了第一个指示——
“去做饭。”
陵光的适应力天生强大。
他也很佩服自己进入角色的速度。
短短几天,他就已经习惯了每天用简单的食材做饭,把这间楼上下打扫干净,照顾院子濒临死亡的花草以及一只生病的白鹤。
他很难想象药童刚走的那几天,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住处北边有一大片药田,霜雪明似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那里,日出而去日落而归,日日如此。
人生有那么多精彩的事情,外面有那么宽广的世界,年轻的医者却早早把自己关在了这个地方,进入了与世隔绝的清修状态。
现在他陪着他,一起过三个月单调乏味的生活。
陵光帮对方烧好了洗澡水,送到房间里。贴心地试了试水温,自嘲真是越来越有仆役的样子了。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从房里退出去,霜雪明就当着他的面,大大方方解开了衣服。
陵光愣愣,竟是忘了挪动脚步。
黑色的衣物很快在地上盘成一团,露出赤-裸的结实身体。霜雪明用目光示意他把衣服捡起来,自己则跨入了浴桶。
室内光影摇曳,雾气氤氲。
在朦胧的视线中,侧脸冷硬的线条似乎柔软了几分,染上几许迷离的暧昧。
霜雪明根本不介意别人在旁边参观,没有任何要赶他走的意思。
“还没有问过,我该称呼你什么?”
陵光觉得自己快被温暖的水汽熏晕了,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对方合上了眼睛:“随意。”
“……霜哥?”
陵光知道自己冒昧了,竟然妄图和霜雪明称兄道弟。可是他总觉得这两个字有种奇妙的熟悉感,一说出口,心底就泛起一股亲切的怀念。
“嗯。”男人轻轻应了一声。
第二天清晨,陵光照例早起在院内练剑。
剑尖挑起地上的落叶,像一道劲风席卷四周的尘埃。月出剑气凌厉,如银蛇般在漫天细碎的叶片中极速翻转穿梭击刺。
一套行云剑法舞罢,转过身,就对上了廊下那双沉静的黑眸。
“吵到你了?”
“没。”男人说,“我起很早。”
陵光知道,霜雪明已经在这里看了很久。目光专注而直白。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剑客,在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一起生活的平淡日子里,陵光除了早晚练剑,做些伺候人的活儿,偶尔出去打点野味寻点食材之外,最大的乐趣就是听男人弹琴。
他喜欢那双妙手奏出的琴音。
不是没见识过乐师超绝的琴艺,然而在这座寂静的山庄里,那种苍凉悠远的声音更能掳获他的心。
男人坐在楼上弹琴,他坐在楼下,摆弄着手里的狗尾草。
弄着弄着,眼眶就湿了。
能弹出这种曲子的人,绝对不是无情无爱的冷漠之人。
第一个月很快过去,他们之间的言语交流渐渐多了起来,男人会在闲暇时教他辨认各种药材,让他配一些简单的方子。
陵光学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像模像样。
陵光偶尔会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非常温柔,温柔得就像深怀爱意,但被使唤着做这做那的时候,又觉得一切只是错觉。
真的……只是错觉吗?
真言山庄的平静,在次月的某日被打破。
那天霜雪明外出,在附近的山里找寻一种草。回来的时候袖口残破,斑斑血迹映在黑色的外袍上并不明显,但那股血腥气味却遮掩不了。
“你受伤了?”陵光惊道,“什么人干的?”
霜雪明功力不浅,能伤到他,想必对方也不是等闲之辈。
“没事。”
男人摇摇头,撕开了左边的袖子。
陵光立刻打来了清水,帮忙清理和上药。
白皙肌肤上一道长长的痕迹,好在伤口并不太深,没有伤及筋骨。陵光动作轻柔地擦拭周围的血迹,心里微微泛疼。
包扎好胳膊上的伤,他心神不宁地去烧饭,结果罕见地把饭烧焦了。
满怀歉意端上了颜色不大正常的饭,霜雪明倒是完全不在意,就像吃不出味道一样,神色如常地往嘴里送。
陵光尝了一口——果然很难吃。
“我去重新做。”他匆匆起身。
“不用。”霜雪明叫住他。
“伤你的是什么人?”
再次入座,他终于还是追问道:“那人还会再来吗?”
他知道霜雪明可能不喜欢他多话,但他忍不了。他想了解事情原委,想尽全力护对方周全。
“不是‘他’,是‘他们’。”霜雪明说,“他们畏惧山庄机关,不敢贸然闯入,只能阴魂不散地在附近徘徊,寻找突破口。”
“谢先生的机关还能用吗?”
“能。”
“那……”陵光想问为什么自己进来那天没有遇袭,不过这个问题并不是目前的重点。
“他们想找你?寻仇?”
“没仇。”霜雪明放下碗筷,“因为他们只有从我这里,才能找到救命的办法。”
“神仙引?”
“正是。”
东海琅嬛,一个只存在于飘渺传说中的梦幻之地,无数人寻觅多年却一无所获。
“是百鬼的人。他们教主身患重症生命垂危,指望靠我师父的医术起死回生。”
百鬼是江湖上行踪诡秘的邪教,作恶多端,手段残忍,为正派人士所不齿。
“原来如此。”想必是百鬼也得到了逍遥神医回归真言山庄的消息,和他一样来碰碰运气。
提起这件事,房内的气氛沉重了不少。陵光久久没有说话,望着桌上的酒杯沉思。
“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要救叶玄穹,就不会违背承诺把神仙引给其他人。”说到这里,霜雪明竟是扬了扬唇角,“三个月一到,药童归来,我会把神仙引和药方都交给你,你带着它尽快从密道离开。神仙引二十年只开一次花,只要用掉,就得再等下一个二十年。”
“不,我……”
陵光蹙起眉头,在心底默默喊道:不,我并非是担心你不肯救我师父,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离开?”
“我要等这里的草药成熟,用荨艾的根茎救治我的白鹤。”霜雪明说,“真言山庄很安全,剩余的食物也能撑到下个月。你我不是一路人,相识只是短暂的缘分。三月一到,今后还是各行各路吧。”
陵光的眸光迅速暗淡下来:“你师父离开多久了?”
“两年了。”
“这两年里,你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怎样?”霜雪明露出有些困惑的眼神。
“不会觉得寂寞吗……?”
“我是个孤儿,从小被师父收养,行走江湖的时候见过太多的纠葛和争斗。这两年回归田园,依山傍水,身边只有药童和一只鹤,反而感觉清静。我不太明白你说的寂寞是什么。”
“就是……”陵光琢磨着如何解释,“想让一个对你有特殊意义的人陪着你一起生活……这样的想法吧。”
霜雪明望着他,眼神随着这句话变得深沉,在安静的对视中,那一汪深潭似乎有情绪在翻涌,让他莫名心痛。
“有一个人,我想让他永远留在我身边。”
“谁……?”
霜雪明迟迟没有回答。
“是谁?”陵光倾身向前,再一次问道,“那人没有答应你吗?”
霜雪明依旧没有回答。
片刻之后,凑过来轻轻地吻了他。
陵光走回自己的房间。
就像喝醉了酒,浑身轻飘飘的,满脑子都是杂乱无章的思绪,还有一些无法忽略的喜悦,在心里扩散开来。
弱冠之年,他终于体会到了情窦初开所带来的纠结和甜蜜。
——霜雪明说的那个人是谁?
——那是我吗?
他如同怀春少女一样不断自问。
——我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明明才认识没多久。
——可是他为什么要亲我?
——为什么我也没想过拒绝……
——甚至沉溺在这个轻柔的吻里,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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