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洞里钻来钻去,终于在一个口子处停下。我移步上前,方见前方已无路,临着崖壁低头看,深渊万丈,黑不见底。而周遭攀满了粗藤,如山体的血脉,可见汁液流动,藤节处冒着簇簇新叶,深绿如墨。我终于取出了怀中的琉璃灯,往里头灌了灯油,光火涨大,照见了无数藤脉交错密布,甚为壮观。
“就是它了!”猴子难掩兴奋,“这条肉藤便叫做地狱!”
“地狱?”大家都瞠目结舌。
“肉藤的藤花吃人,吸收人之精华后,结成肉果,所谓消除今生,转投来世。”猴子自言自语,“只有在花败之前,跳到花心才好,这是恶孽之花。”
我仔细盯瞧,发现肉藤的花开在藤根上,藤根插入地海。我们沿藤条往下爬,虽底下便是深渊,但肉藤粗大,还是能站稳人的,一路快行,转眼已经下了几十丈。
进入茂密处,满眼望去,肉藤上挂了一只肉果,肉果莹透,分明见着像人形,但长了一条尾巴。那胎果并不是死的,我临近一只细听,里头有通通心跳之声。按猴子的说法,这些便是转世的胎物。
“果然有这样的东西,这怕是什么妖孽,若出了这地洞,可不危害人间。”我想去摘掉,可一想,又似乎不忍,唉唉叹气,问猴子:“这些妖胎怎么办,怎么都有尾巴?”
猴子道:“人本猴身,千万年演化才成了如今的模样,你我在母胎中时,原也是有尾巴的,不过尾巴在出生前便掉了。”
“有这样的事儿!”胖罗啧啧称奇,“嘿嘿,我还以为人本猪生呢。”
猴子又道:“巫家稀奇的事儿多了,巫家亦能观察天象,说宇宙如一个鸡蛋,浮游转动着,天包着地,如蛋包着黄。”
“鸡蛋?”我想想可笑,如猴子说的,那住鸡蛋底下的人可不都掉天上去了么。
又下了一段路,俨然见底下有片幽光,水平如镜,无有半分波澜,想来正是地海了。那肉藤由地海里抽出,而根须穿插于水中,盘根错节。只见根须肥厚,上头又钻出长长的白茎,白茎探出水面。茎上托着水缸般大小的莲形白花,含苞欲开,煞是洁净好看。
“母莲花哟!”何叔惊叹,“竟然有这样的东西。”说话间双目放光,直盯着莲朵看。
我跟胖罗亦被这白洁之美惊住。
“要去坐一坐?坐进去可要被莲花吃了,吸尽精血,转投成一颗肉果子。”猴子说着轻推了我一把。
我吓得拽紧根藤条,才站稳了,听见嗖呼一声,循声看去,发现一处藤叶后头躲着什么?
“谁?你真来了!”猴子大喝一声,追了上去。但见黑影在藤叶间穿梭,突然露出身子跳到大家面前。
“嗨哟,是个戏鬼。”何叔道。
看他那张花脸,以及轻巧怪异的动作,就是当初遇到的鬼财神!可一转眼,这家伙就不见了。不知躲到了哪里。我对鬼财神的出现并不奇怪,这地狱肉藤本就是巫家发现的,可鬼财神来这里的目的呢?
猴子没追上对方,只能爬了下来,我们几个围成一团,气氛古怪而紧张,不知鬼财神在哪儿。
不会儿,只见默然中白莲扭动,花瓣舒展,猴子惊呼:“母莲醒了,莲朵一岁一开,花开花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真这样奇,老朽都想去坐一坐呢。”何叔喊道,他仔细盯着莲朵看,见其中一朵已然盛放,透出浓郁奇香,十分诱人,便兀自往下跳了几步,躲到近去看。
“大家小心着,进了母莲朵,可就出不来了。”猴子吩咐道。
思量间,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巨蝠,转眼已扑入莲朵中,众人齐齐看去,便见莲朵忽然收紧,团成一个蛋形,没一会儿功夫就沉入水底,远远看着,就像一个白卵。
“十数年后,又是一只小蝙蝠,不知会不会少长个嘴吧,到时即使重生了,又饿死了呢。”胖罗兴奋着道,“人掉进去也是,肉藤不小心输错了精血,挪了老鼠毛长在人身上,可不吓惨了。”
胖罗自顾自笑着,一不留神,被藤条勾住了脚,下头竟有一股猛力将他拽倒,整个人从藤叶缝隙间跌了下去。
“救我!”胖罗惨叫着。
只这么一声,人已经跌入地海中,我俯身一看,没瞧见谁拽的胖罗。便看那胖子在水里挣扎了两下,猛得钻出来,大喊着:“水黏糊得很,快点拉我上去。”
呼喊间,那莲朵也识人般,竟扭向了胖罗。我急得冒烟,却一时不知怎样能救他。忧心忡忡时,陀螺已然攀藤跳跃,三两下就站在水面附近的一根藤条上。
“甩根长藤拽我上去,快----”胖罗又急又怕,那莲朵差点就要罩住他脑袋了。
我们正万分急切,探着脑袋往水里看,突然就听到嗖的一身,有人跃到我背后,一只手扎扎实实的按在我背上,猛得将我一推,我整个人倒栽下去,吓得哇哇叫,“救命救命----”
我死死扎入水中,极尽气力从水下挣脱上来,满心疑惑着,出水时,透过漫漫藤叶,就看见猴子飞追那鬼财神,果然是那家伙做的好事,竟如此神出鬼没。
我水性好,但这水黏糊极了,把人粘住一般。此时,陀螺已把胖罗捞起,抱了他放在一藤条上,离水后,胖罗整个人像被粘成了一团,动弹不得。
才救了胖罗,陀螺又奔我而来,陀螺倒挂金钩,双腿勾在藤条上,短手向我伸来,我用力努了努,方够着陀螺。陀螺猛将我往上拉,身体缓缓上伸,露水处,俨然迅速凝结,而头顶继续传来噼啪跌打声,我瞧见猴子骤然从十数米的高处摔下,幸好一手抓住藤条,又使力把自己甩了上去。
陀螺听得不对劲,红了脸,拼力一拽,先将我拉上来,然后往上一提,甩过头顶,直把我勾在了藤条上。
我脱救后,便见陀螺驱动四肢,迅猛地攀到高处,两下间跃挡在猴子前头。奇怪的是,这时候倒不见了何叔,不晓得这老叔躲哪里去了。
猴子陀螺跟那鬼财神打得厉害,鬼财神身手迅捷,丝毫不输,眼看着猴子他们反而要招架不住。
噗的一声,听得有东西爆裂,但见有个肉果炸开,那汁水正浇在鬼财神的脸上,我一看,丢肉果的正是挂在高处的何叔,何叔直勾勾地盯着鬼财神看,他那张脸上写满了错愕。我也忙看向鬼财神,汁水浸化了那张脸,油彩褪下来,是一个老头子的模样,我疑了疑,因为发现这老头子竟和猴子有几分相像。
此刻,但听何叔叫唤道:“好个章门鬼捕,真是你章老爹,我说鬼族早就被灭顶了,怎么突然冒出个鬼财神来,不是你又是谁。捉鬼的成了鬼,连自家孩子都不放过,章家祖训真是笑话。巧不巧,今天是自家儿子来捉你,省得我费心了。”
我听何叔这样念着,十分惊异,讶道:“这人----是章家老爹----”
何叔看鬼财神继占上风,继续绘声绘色,“章老哥,你以为跳到母莲里,可以重生成年轻肉胎呢。哈哈,殊不知,转投之事也危险得很,不小心和那老鼠窜了,长成鼠头怪来。”何叔话音尖利,声音在洞中环绕,竟让鬼财神有些不安。
我心里五味杂陈,万万没想到,眼下是父子相残,老子杀儿子,儿子捉老子,对死亡的恐惧,让多少人成疯成魔,章老爹竟也逃不出这圈圈。想当初何叔找猴子他们来捉鬼财神,我只想到了一层原因,根本没意识到,结局是这样的。
“母莲要谢了!”何叔突然大喊,“猴子,不想让你爹投胎转生成妖,就收了他。”
那鬼财神也慌了一般,得了闲档,往地海里一瞧,纵然跃下,直迸着莲朵去。猴子见鬼财神下跳后,也毅然跟跳下来。
猴子手里握着一根铁棍,于棍尾一扭,炸射出许多金色钉勾,钉勾连着银线,针伞般散开。
眼见鬼财神要落入莲朵,猴子哀叫一声:“爹----”
其声呜咽,悲凄瘆人。
鬼财神略一迟疑,回了个头看儿,刹那间却脸露惊恐。
针伞迎面将鬼财神罩住,猴子猛得收紧钉勾,正无处借力驻脚,陀螺就拽着藤条横飞过去,将猴子往上一抬,猴子借力翻了个跟斗,迅即穿过两藤间的空隙,将银线拖拉过去。
猴子这边下坠后,银线骤紧,猛得将鬼财神提拉上来。
“金钩银线,厉害家伙!”何叔惊讶道,也被吓着一般。
此刻鬼财神嗷嗷叫起来,真是钉勾扎肉,血迹斑斑。而那张皮囊也逐步剥离脱落,登时见一具红尸在哀哀挣扎,其状悲烈,令人不忍。
“章门祖训,一朝为鬼,祸惑于民,金勾银线粉其骨肉,万世----不饶----”
声音戗戗有力,我分明听出其中故事,见得猴子面目挣扎,猛得下蹬,只听见哇的一声惨呼,哀响回荡于地洞中,半空里下起了一场血雨,碎骨粉肉坠入地海。
何其苦惨,我将双目一闭,滚出两行暖泪。
“小爷,猴哥给帮你灭了鬼财神,你哭什么!”许久后,半空里忽然响起猴子的话,我望看猴子,方见他已经从藤条上滑下来。
“嘿,该走了,以后天下就没有鬼财神了,也没有我老爹,老爹他云游四海,修道成仙啰。”
猴子说着把我抓起,我心内情绪翻涌,身体坚硬,只一瞬间瞧见猴子那强颜欢笑的脸,人已然被猴子挂在肩上,面朝地海了。
猴子才迈步,一个尖亮的声音起来,听得胖罗着急喊:“还有我呢,别把我丢在这里啊,章家的哥哥,猴哥----”
“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吧。”猴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别----别----”胖罗急得抖抖索索,“你是怕我漏风嘴?哪能呢,我只知道章家一门捉鬼,名声好得很,我出去定给宣扬宣扬。”
“你倒聪明。”猴子冷笑道,却继续往上爬。
胖罗依旧不断求饶,但见猴子走了,陀螺却从藤上滑下来,过去将他扛起,他才封了嘴巴。
大家攀着肉藤,沿原路折返。此刻水势已减,但下冲之力依然很猛,猴子和陀螺以及何叔,拽着两个胶冻人奋力上游,只觉得又经了一轮生死,不知道自己吞了许多水,然后渐渐失去了意志。
当我睁开眼时,感觉自己仿佛过了一世,身体上的胶物已被泡开,手脚显得异常轻松。大约光线明亮,眼睛不由眯了一下。我的床是邻窗的,于是坐仰起来,往窗外看去。
原来自己身处高楼,举目俯瞰,大水退了几分,霁云城已慢慢从泥水里脱显。浑浊的水面上,有无数船只来回划游,虽有重创,虽哭哀不断,到底见水面金光闪烁,一轮红日碎裂其中,又抬头,看日头破云而出,天色彻蓝,大雨之后,竟洗出万丈金光来。
远远的,瞧见一艘画肪行近,正是那仰月楼。船上的姊妹男丁忙忙碌碌,并非在招揽生意,我依稀闻到有米粥的香味,听底下人隐隐在喊:“施粥了,施粥了,世道不宁,上天震怒,然吾船不沉,必有百姓粥米----”
“天下大乱了,洪门教众便出来拉拢人心啰!”但听脆亮亮的一声,我扭头看去,瞧见猴子走了进来。
“猴子,那是仰月楼!”我问道。
“哟,你是想问那小妖女吧!”猴子调侃道,“见不着的才让人挂记!”
“想她干什么,我啊,是想这大水过后,不知道霁云还能不能恢复。”
说实话,我极想去城里瞧一瞧,补吃了食物后,体力恢复了,便同猴子陀螺划着小船,驶离了客栈。
霁云城泡在水中多日,乘船划行,看见浑浊的水面浮着衣裤果菜,各种东西都有,散发出一股恶臭来。船很快到了闹市处,原先的繁华场所,如今最难堪,许多屋子被水冲毁了,断木散乱,砖瓦碎裂。
这时,看见一只大老鼠突然从水里跳出,攀着一根木柱,直接爬到了屋顶,站在瓦楞上左右张看,又迅速地躲起来。
“好个贼东西,它倒活下来了。”猴子骂道,“水灾之后,还有得罪受呢,你看这是什么?”
我和胖罗好奇地凑过去,猴子手上捏了个土球,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件,凑近一闻,立马扇开臭气道:“我的祖宗哟,是个屎球。”
猴子又捏了根屎球,那屎球突然裂开,一条赤金的多足虫爬了出来。
“好厉害家伙,这屎是老鼠屎吧,居然藏了虫子。”胖罗满脸透青,盯着猴子道,“城里已经出现鼠疫了?”
“城南一处死了不少人,朝廷派下的药物虽已运达,可没多大作用,大夫也开不出药方子。”猴子解释道:“崇祯十七年,京都爆发鼠疫,病死无数,传言老鼠在大街上窜走,吃食人肉。汉人染上鼠疫者,幸存甚少,而满人却极少感染的,也便是这场疫病,使得明兵军心涣散,最后竟改朝换代啰。”
“满人不得鼠疫病?”我纳闷,“怎么个道理?”
胖罗也接话道:“章家小爷,若解得了疫病,满城的百姓都得把你当活菩萨。”
“给我立生祠啊,可禁不住这样折腾,被你们供奉着,还要少活两年呢。”猴子嚷嚷着,“我也不卖关子,这东西叫地金虫,毒得很,咱们要灭了它,实在没法子。只能将他们赶走,让虫子回到地底下去。”
“怎个驱赶法?”我听出了希望,聚精会神的。
“地金虫厉害是厉害,却最怕马粪。你想想,当年满人的骑兵入京,骑马久了,哎呦,都有股马粪臭,那些不洗澡不怕臭的家伙,最不容易得病,所以,满人才得了天下。”猴子边解释着,还不忘调侃。
胖罗笑道:“嘿,赶紧的,那得把马粪全拉出来,在城里撒上,得堆满全城才好。”
“霁云变成了马粪场了!”我打趣着。
“这撒马粪的事儿不需咱们费心,我早给衙门送了纸条,这满城的百姓让洪门和朝廷去救,咱累了,得歇一歇了。”猴子笑笑,我看他那张少年老成的脸,忽然心酸,扭头对胖罗道:“胖子,咱明个儿就回陆园去。”
“嘿,这敢情好,翠兰还在家等我呢。”胖罗哈哈着。
我又笑呵呵地看向猴子:“猴子,眼下你呀没地儿去,跟我回陆园呗,不会还嫌弃我家吧,我啊可以学唐三藏,收你做个大弟子,以后我家便是你家了。”
“嘿。”猴子应了声,“你想得倒美。”
猴子语气嘻嘻哈哈的,挺不正经,可我耳朵灵,知道他喉头打颤。从地狱洞里出来后,大家特意不提章老爹的事儿,可终究是逃不过的,我眼睛一热,“走,现在就调头回陆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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