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阴界王殿上,此时正在与朝臣议事的宙王突然顿住话音,纵声狂笑向王殿的西方望了一眼。
大臣错愕怔住,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急忙垂下了眼,暗暗相视,却是不敢吱声。王上行为诡谲异常,不能以常理推知,他在笑什么?
宙王笑着缓缓从王座上起身,视线继而转向王殿入口:“孤的贵客又来了,今日早朝到此,除了灵狩缎君衡,其他人都退下,没有孤的命令不得进入。”
缎君衡只觉自己手中水晶骷髅头异常躁动,想到了可能是何人到来,暗急凝功将其与外界隔绝,眸底精光一闪,顺着宙王视线望去。
缎君衡曾是帝师,与宙王间关系非其他臣子可比,无论何事,宙王皆会让他在场。众臣未多想便恭敬小心翼翼退下。
片刻后,王殿上突然现出万丈佛光,恢弘威仪,缎君衡被刺得不得不微眯了眼,宙王眸不变,看着从王殿口携满身佛光步入之人,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待佛光散去,现出了带笼罩下,着金铜面具出现的天之佛。
宙王似是没有看到她怀中所抱的襁褓,大笑走下了王座:“一别数月,终于又能见到至佛光临我中阴界,孤倍感荣幸。”
停在她旁边后,状似随意一扫,才看到了她手中所抱着的是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正睁着圆溜溜干净的小眼愣愣盯着突然出现的人,白嫩圆润得脸蛋儿圆鼓鼓的。
宙王愣了一愣,也不待她出声,便诧异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父母竟舍得抛弃!幸好至佛慈悲捡起了他,不然岂不是要被饿死,被出没的野兽吃掉!为人父母者,怎得这般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天之佛带着面具,闻言是何神色,宙王根本看不出,缎君衡亦无法透视,只无意识握紧了手中水晶头骨,若有所思盯着她怀中的孩子。
宙王说完后依然不在意天之佛的沉默冷对,见那孩子竟不怕他,仍然直直盯着他,不由哈哈一笑:“见了孤王,还敢直视的人,你是除了至佛和天之厉外的第三个人。不过那天之厉已被至佛封印在了无尽天峰和我中阴界,你便算是第二个。”说着伸手便去摸孩子的脸。
天之佛不语,抱着孩子微动步子,避开了他的手,终于说出了来到中阴界,看到他的第一句话:“省下寒暄,宙王,吾要你杀了此子。”
声音冷若寒冰,没有一丝慈悲。宙王惊得忘了收回落空的手:“至佛可是在戏弄孤?这小小婴儿,不是十恶不赦,更不是罪大恶极,何故要杀他?如天之厉般那等祸世恶贼,孤助至佛杀他理所应当,可这婴儿,孤却不能答应。”
顿了顿,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紧锁眉头,沉凝盯向襁褓中小眼睛似有恐惧无助茫然望向天之佛的孩子:“除非有不得不为的理由。只是孤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让至佛口出方才之言。这孩子神色信任依赖至佛,已是将你当做了最亲的人,他已被父母抛弃一次,如今却又陷入死劫,可怜啊……至佛若是无法照顾这孤儿,不妨交给孤,孤可收养他为义子。”
天之佛闻言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宙王说完后一丝也不对她的无礼生气,反含笑耐心等待着她答应此提议。
天之佛带着青铜面具的脸转向他,冷漠开了口:“他是天之厉的血脉,天生祸世邪魔,必须杀掉,否则来日祸乱苦境,又是苍生劫难。”
宙王笑意怔住,瞬间拧紧了眉心看她:“这怎会?天之厉与何人生下了此子?那女子是何人?至佛可在封印天之厉后一并处置了?”
天之佛漠然道:“你不需要知道。”
青铜面具遮挡了天之佛的面,他无法辨别她此时说话的心绪,宙王当场吃了闭门羹,却也不怒,反沉声一笑:“如此看来,至佛已经解决妥善,孤便能放心了。”
随后再看向婴儿的脸不再怜悯,反是沉暗:“既是天之厉血脉,天生祸骨魔心,长大后必然会祸乱苦境,除祸于尚无,胜过日后祸起肆意再动手。至佛悲悯众生,才要杀此婴儿,是孤未曾体会至佛心思,方才言语无礼处,还望至佛见谅。”
天之佛不跟他废话,闻言淡淡“嗯”了一声,便直言此行目的:“杀他,你有何条件?”
宙王闻言骤抬起了眸看她:“为苍生,孤本就该相助,只是至佛此言一出,孤若不提条件,反倒要让至佛不安。既如此,孤也不好推辞。”
“说吧。”天之佛抱着襁褓等着。
宙王垂眸思索,片刻后才抬眸看向她笑道:“孤要至佛克制天之厉的那部武功招式作为交换。”
他刚说完,天之佛没有片刻犹豫,便松开一手,翻掌化光,把一本金色书册飞向了他。
宙王抬手一接,垂眸看去,左侧写着武功名字,笑意一浓,化光收起:“至佛爽快。孤这就动手。”
说着伸出双手道:“把婴儿交给孤吧。”
天之佛亦同时动作便要将襁褓交给他,一直怔怔茫然盯着她的婴儿小眼睛中突然涌起了泪花,眼泪一滴一滴得直往下落,小嘴蠕动着急切得“啊啊……”出声。
天之佛无动于衷,并未像往常般哄他,为他擦泪,便将襁褓横放在了宙王手上。
宙王接过,只用一只粗鲁随意抱着,揽着孩子襁褓的手指深陷入其中,力道大的惊人,看他无声哭着,再无了先前初见到的怜悯,冷沉叹息道:“孤本有意收你做义子,可惜你是天之厉血脉,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下场,要怪只能怪你投错胎了。你先行一步,天之厉一千年后便会去陪你。”
天之佛静静站着,身上气息庄严圣洁,没有一丝因宙王言语的波动。
宙王话音落下,怀中的孩子眼底泪珠突然停住,小嘴也不再出声,只剩下小眼睛一动不动绝望恍惚得望在他对面的天之佛青铜面具上。
宙王见此眸底精芒一闪,才抬眸笑看向天之佛:“至佛可要亲眼看着孤动手?孤近日功体稍有不适,若要用中阴界秘术杀他,须要半日后才能进行。至佛不如留下做客半日,晚上一到,孤便动手。”
天之佛带着青铜面具的头一动不动:“不必,杀了此子后,给吾传讯便可。”
宙王眸底笑意骤浓:“至佛如此信任,孤自不会让你失望,至佛事多,孤也不好强留。”
天之佛微微颔首:“告辞。”说完便转身再未看一眼宙王手中的襁褓,化作一道庄严金光离开了王殿。
宙王目送她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笑垂眸凝向怀中的孩子。
只见他双眼定定望着天之佛消失的地方死灰绝望一片,脸颊上还带着方才的泪痕,身上竟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死气,早已没有了刚被天之佛带来时的晶亮好奇。
宙王抬起另一手,捏了捏他的脸,他却没有像寻常孩子般哭泣,大笑一声:“缎君衡,来看看,这般灵气逼人的孩子,孤还是第一次见,悉心栽培,来日定会是我中阴界得力战将,你说孤该听至佛的命令,杀了他么?”
缎君衡闻言走到了他身旁向襁褓中望去。却不料所见得情形竟是如此,难怪方才还灵力躁动的水晶头骨会突然间不再受影响。这才四个月大的婴儿竟自有意识,能够自己控制身体断绝生机!
若是如此,他方才必是听懂了方才天之佛和宙王对话,否则他不会如此做,发现了天之佛根本没有发现的情况,他心头不由动容发沉,面上却是笑着对上宙王的视线:“为天下苍生自然该杀,天之厉血脉,留下终究是大祸,于王上来日进攻苦境亦不利。厉族和异诞之脉毕竟没有被彻底铲除,若他们知道天之厉留有后嗣,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前来争夺,引发生灵涂炭,此非天之佛所乐见,亦非王上乐见。”
宙王笑转眸瞥向他:“爱卿言之有理。不过在杀他前,孤先要解决心中疑问。你可猜得出此子母亲是何人?天之厉又会允许何人诞下他的子嗣?”
缎君衡垂眸勾唇,白皙邪魅得面上一露了然:“除了送来孩子的人不做他想。若厉族和天之厉晓得此子的存在,必然不会让孩子轻易被她抓住,如今这孩子的情形略一推算,便可肯定,天之佛为了佛乡清誉和苍生,或许还有她之私心,自不可能留这污秽在世间。”
宙王满意笑赞赏看他一眼:“爱卿向来了解孤的心思,孤真是想看看佛乡那帮秃驴,晓得他们圣洁庄严的最高象征为天之厉诞下了子嗣,会是何种反应。”
说到这里叹息一声:“可惜孤答应了天之佛必须杀了他。天之佛这个天一般的女人,心狠手辣,居然能狠心杀掉自己的孩子,这佛乡的人,整日的慈悲为怀,原来杀起人来亦是丝毫不手软,对至亲之人如此,对其他人更不用说。孤这个与她非亲非故之人,真是怕日后她翻脸不认人,拔刀相向,孤得为他们留下点儿麻烦,让他们自顾不暇,自相残杀。”
缎君衡明白了他言外之意,恭敬笑道:“王上圣明。若王放心,不妨将杀此子的任务交给臣,臣知王上仁慈,纵他来日可能会是乱世祸患,亦不忍对婴儿下手。”
宙王闻言又叹了一声:“你抱着这孩子去吧,务必干净利落,让这孩子少受些罪。事成后立即通知孤,孤好向天之佛传信,你喜爱孩子,切不可将此子私藏然后李代桃僵,欺瞒孤,否则来日出了事,孤唯你是问。”
缎君衡闪了闪眸,笑道:“是,臣遵旨。”随即伸手抱过了宙王臂弯中的襁褓,当即便化光消失返回了他的住处逍遥居,直接进入自己房间。
正在仆人小心照顾下蹒跚学步,只有一岁多些的孩子,茫然愣愣盯着突然从面前闪过,却顾不得理会他的缎君衡身影,眉心一蹙,抿紧了小唇,带着黑金手套的小手不高兴一把推开仆人的手,一个人摇摇晃晃垂头向前迈步。
却不料走路不稳,刚迈一步,便彭得摔在了地上,擦破了膝盖,疼得眼泪直在眼睛里打转儿,却是没有哭出声,仆人惊得急忙去抱回屋去处理伤口。
卧房中,缎君衡将襁褓放在了自己床上。
襁褓中的婴儿自始至终眼睛无光灰败睁着,毫无神采依然在望着天之佛离开的方位,如漂浮在湖面上的死鱼,小手小脚一动不动。
缎君衡凝视他这模样,心头虽有怜悯,却是未有犹豫,便当即抬手运使无上元功,将毕生灵力灌注在右掌掌心,随后按在了质辛天灵之上。
襁褓瞬间笼罩在一片骇人紫光中,急速的光力吞噬魂体中,孩子身上生机渐渐逝去,面色开始变得青白透明,没有了支撑的力气,他缓缓无力阖住了眸。
良久后,抽魂进行到了一半,本还一切顺利的缎君衡手中灵力陡然受阻,顷刻所有灌注进入孩子体内的功力都汇聚,反噬迅猛攻回转入他体内。
面色震惊一变,缎君衡慌忙不可置信收功,却终是慢了一步,被反噬的灵力伤了功体,喉间一腥,嘴角溢出了血色。
他拧眉凝在襁褓中本该魂体消失一般,而此时却安然无恙反而沉沉睡去的孩子脸上,不由放下了水晶头骨,若有所思坐下,抬手用另一种灵力按在他天灵上探视。
片刻后,他再三验证,不得不信方才发生的反噬是因这孩子身体之故。他体内怎会有如此强悍得内力?
缎君衡紧眸凝视着他,按在他天灵的手指缓慢收回。这股内力并非天生,而是被人后来强行灌注进去,用来保护他不受伤害的。
能有如此修为,还愿意自损内力保护他的人,只有天之佛。她既要杀此子,为何要保护他?
缎君衡拧眉细思,良久后才猛得想到了被他忽视的地方,向来精明内敛温润的面色沉凝了下去。
天之佛送他来中阴界,分明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借中阴界地界保护这孩子,无论是宙王,还是他都杀不了他。
只怕天之佛亦早已算到宙王不会当真遵守承诺,更不屑亲自动手来杀一个婴儿,会交给大臣,所以才如此做。可她何来的自信,竟敢肯定宙王一定会交给他来做,更料定他发现了真相,不会直接告诉宙王?
缎君衡想着面色突然怪异,她为了保护这孩子,把他也算计在了其中么,他眸中精光一闪,忽然失笑,取出帕子擦去了嘴角血迹:“天之佛啊天之佛,难怪天之厉会被你封印,仅仅王殿上数面之缘,你已对吾和宙王的君臣关系了如指掌,还有各方利益纠葛,这等眼识,缎某不得不敬佩了。”
说完,他俯身凑近了细细凝视着熟睡中眼角突然留下泪的婴儿,叹息温和笑笑:“日后你也认吾做义父吧,吾在你之前还收养了一个也是苦境的婴儿,他半身无肉,只剩下白骨,义父捡到他时,他比你还可怜,那日正好是中阴界深夜,日子是十九,便给他取了名叫黑色十九。
你的名字么,既是天之佛将你送到中阴界要刑之以屠刀,而你日后的情形无异于在中阴界为人质,便唤质辛吧。以后你们兄弟二人互相做伴,也不会孤单。”
算算时间,这婴儿只有四个月大,天之厉被封印是十个月前,也就是天之佛从重新回到佛乡时已经有孕在身四个月,之后却不在腹中杀了此子,还隐秘诞下,这般费尽心思保护,不然苦境和厉族的任何人知晓,只怕她与天之厉二人间不止敌对那般简单。
此时的无向经纬,离开中阴界刚站到地面的天之佛,终于再无法压抑翻涌的气血,骤然冲地呕了一滩鲜血,周身金光瞬间一闪,金铜面具在她脸上消失。中午的烈日下,她面色苍白,一直强压在眼底得泪水,此时才缓缓顺着脸颊滑落。
炎炎灼热,天之佛却只觉浑身冰凉,睁眸恍惚望着地上的血,她抬手擦了擦嘴角,眼前不断得浮现在中阴界质辛无声流泪,绝望伤心望着她的小眼睛,她垂下了眸涩然一笑,低语沙哑启唇:“送你离开苦境娘便放心了,这是唯一不按神祖预言做的事,你的命,娘必须改写,你定要平安无忧长大,劫难过去之前,莫要出现在苦境。”
娘这一生不能照顾你长大,唯独能为你做得也只有这么多,是娘对不起你。
喃喃自语完她恍惚收回视线,最后望了一眼无向经纬的中阴界入口,便蹒跚迈着步子离开。烈日照射下,她身后托在地上的影子有一些异常得无力虚弱。
一个时辰后,待她回到青芜堤时,却见本该在龠胜明峦的蕴果谛魂站在青芜湖边一动不动,湖面上带着风,徐徐吹动着他身上得白色袈裟。
天之佛以为他有要事来此,凝功在面上一闪,散去了烙印在眸底得悲伤,平静凌空而落:“蕴果谛魂,龠胜明峦发生了何事?”
蕴果谛魂听到她回来,转身直直望进她湖水般庄严沉静的眸中,皱眉不解问:“你去了何处?你将质辛藏到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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