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是个老兵痞，非常熟悉军队的编制制度，擅长钻空子。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上层将官和低级士兵之间混得开。
但就是老兵油子一个的卫和，打群架偷喝酒耍钱赌博都捎上叶凝，久而久之，军队里的下层士兵都习惯了有这么个女人的存在，也不当她是个女人。
那时他教她打仗时不能腿软，打不过就逃，想博军功先要知道怎么活下来。
看来，她是把他的话记下了，这么多年，成长得很好，比他想象得要好。
卫和笑着摸了摸腰部，心里又骂了一声娘，“什么鬼天气？”
南方的冬阴雨连绵，闹得他腰骨难受，不会很痛，但普通挠心的酸疼令他寝食难安。
六年前那次燕疆边战，对方领头抡着个大锤朝她后背砸去，他也也没想，架着长刀就招呼过去，可没想到她的另一侧还有个壮汉，而她手上的长枪还跟别人胶着着，他一咬牙，只好以后背替她挡下。
脊梁骨骼断裂的声音，可真是痛不欲生，那夜旷野里烟火四散，他的胸前抱着一把带血的长刀，散乱的头发还凝固着血迹。
卫和记得他穿的是燕国的皮革卫装，太多来不及，最后只捏着一朵黄色小花，笑着想递给她，
轻声问她，“有没有人给你送过花？”
而她怔怔地望着他，傻了。
他口里吐血，但仍旧坚持道，“那时你还那么小，刚回走路吧？就被你爹抱来军营，苦不苦？”
“你是谁？”她迎着月光眯着眼睛问他。
卫和没回答她，只摇了摇手里的小黄花。
本来他想送她一朵白花的，像他们这种注定厮打杀伐之人，双手不是沾满汗水就是血渍，纯粹的白已然是一种奢求。
奈何行军匆匆，他只来得及扯一朵路边的小黄花，然而，最那朵在冷风中微微颤抖着的细嫩的花，还是没能送到她手上。
他倒下了，就连他自己也以为活不成了，最后还是国舅爷提剑救回了他。
那一次，傲娇如卫放，头一次拉下脸来求陈皇后的御用太医季梓桑，他这才算捡回一条命。
这伤一养就是三年，季梓桑医术高明，接好了他的裂骨，不过要完全恢复是不可能了的，武功也不见长进。
等他回到京都，当初救回来的那个小傻子已经被太子惦记上了，他收拾好那点乱心思，仗着与太子走得近，在京都就算闹得出格些，也没人敢招惹他。
他这纨绔小侯爷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顺风顺水。
从云国回去，新帝宣他进宫。
进就进吧。
路再柯不住在东宫长笙殿了，而是住到皇帝的宏嗣殿，不过卫和还是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他的御书房。
莫申雪不知怎么火大得很，要收拾东西回莫府，正吓唬路再柯要休夫。
卫和丝毫没有劝架的意思，坐到一边倒了杯茶，翘起二郎腿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等腹黑阴险的路再柯出丑，机会实在不多啊！
哪知路再柯混不在意，反正孩子也有了，也行过大婚之礼了，哼哼哈哈，“休就休吧，这宫里哪样你瞧着顺眼的，都归你，只是走时别忘了把我打包带走。”
莫申雪气呼呼地炸毛了，若非看着卫和也在，肯定扑上去撕咬一番。
“哼！”她扭头就走。
路再柯与卫和有事商量，没拦着她，吩咐莫暖看紧来。
御书房一下安静下来，卫和朝他竖起大拇指，“实在是高！”
别看路再柯一天闷着不说话，论嘴皮子，那小傻子哪里是他的对手？
路再柯拇指揉了揉太阳穴，批了一上午奏折，累得慌，难得解释道，“她这才怀上，碰不得hun腥，不让她进御膳房，闹脾气。”
这也难怪，她一个女膳司，进不了御膳房确实折磨人。
卫和哼哼，没多说。
“云国冬日雨多，你这腰没问题吧？”路再柯放下奏折，走过去坐到他对面，安康上前给他斟茶。
“老样子。”卫和实话实说，他的腰不好不坏也就那个样子了。
路再柯总能戳中他的痛楚，却也是最了解他的，“悔了吗？”
卫和摇摇头，目光变得渺远，“即便远远看着她精彩地活着，也算知足了。”
“得了吧你。”路再柯笑道，“去了趟云国，倒学会煽情了？”
他压根不信卫和既然与叶凝重逢了，会放手，否则又岂会大凉山那一出？
卫和递给他一个“知我者也唯你”的表情，笑着道，“咱们太上皇携着太后娘娘上哪儿逍遥去了？”
“怎么，跟着去看两位秀恩爱？受得了吗你？”路再柯一听，知道他想辙准备行动了。
“没办法啊！”他若要制得住叶凝，不说武功在她之上，起码也得不相上下吧？找当年江湖第一剑神路微楼是最好的选择了。
“把丰儿也带去吧？他很喜欢你。”路再柯想想那个混世小魔王总坏自己好事，有时气得直咬牙。
卫和想也没想地拒绝，“你真是够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我还没讨到老婆，侯府那位老侯爷都快要炸啦！”
卫和真的跟着路氏夫妇退隐江湖了，每日和太上皇过过招，练习心法，剩下真的就是看路氏夫妇各种秀恩爱，可为了他的终身大事，还是咬着牙熬下去。
日子过得飞快，一年后，卫和收到宫里的消息，火急火燎地下山。
到了宫门，就见路再柯摸着肚子讨好他的皇后，“赏口饭吃吧？”
有莫申雪这个大厨在，他的嘴越发叼了，其他御厨的东西根本不肯将就，可一旦惹毛了她，他就得饿肚子了。
“你给我死开！”莫申雪怒瞪着他，根本不吃她那一套，说着端起碗走了。
卫和乐了，不厚道地笑着说，“你也有今天？”
路再柯耸耸肩，“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他甘之如饴。
没事就好。
卫和没有过多追问他们夫妻之事，“你信上说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再不去抢亲，叶凝就要当人家填房了。”
没错，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提前下山的。
想想，叶凝早过了二八年华，她出身虽好，但谁愿意娶一个手上沾满杀戮的女子？而小户人家，叶桢自然不会答应，所以当人家填房是最好的选择。
“叶桢老糊涂了吧？”叶凝那样优秀的女儿，他竟给她找了个风流成xing的糟老头！
路再柯笑笑，回想当初带申雪云游，偶然得知叶凝的一段情，眸子变得幽深。
“叶凝此生干过最惊世骇俗之事恐怕只有两件事，一是她凭真本事当上了都虞侯，二则是曾养了一个戏子在外院，名声尽毁。。她这一生，注定了要站在风口浪尖，褒贬不一。”
包yang戏子，他也有所耳闻，卫和低头沉默。
“四年前，偶然机会之下，我也曾听她提过一段陈年旧事，她心里藏着一个士兵，那个兵死了，就是那个戏子也赶不走那个人在她心里的影子。”
路再柯侧眸望着他，良久才道，“算算时间，我怎么觉得那个兵痞就是你啊？不过扮相又不对。”
沉重的气氛冲淡了不少，卫和笑笑，没说话。
八成他说中了。
路再柯酝酿一下，放下茶杯，走到窗前，笑道，“御景侯府世代出文官，卫放算是一朵奇葩，不走寻常路，不过自打你腰伤之后，他有心不愿你回军营，也数次提及撤你职。若你真娶了叶凝，侯府以后只怕真成痞子了。”
卫和没应声，路再柯回头，见他已经走到门口了，用行动告诉他，“我要去抢亲。”
卫和拐弯疾走，忽然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小鬼头抱住大腿，他低头一看，见是四岁的小太子丰儿。
只见他一双眸子熠熠生辉，丝毫不似初来京都时胆怯的模样。
“你干嘛呐？别挡路！”卫和拎起他，见他一边玩儿去。
哪知小太子抱着他不肯撒手了，将打包好的小包袱往他身上一扔，奶声奶气道，“你是不是要去北燕找那个两岁就上战场的女子？”
“关你什么事啊？”卫和连在丰儿他爹面前都不晓得什么叫客气，更何况他一个小孩。
“我也要去！父皇说人家一个两岁的小姑娘都上战场了，我已经四岁，都输在起跑线上了，得靠后天赶上！”丰儿被他爹深深鄙视，心里很不爽。
“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卫和真心不想带一个小拖油瓶，伸手要掰开他。
丰儿急了，巴着他的大腿大吼，“二爹，你不能丢下我。”
那一声“二爹”是路再柯教的，卫和一听便知道他这是要他带着孩子去抢亲。
一路上丰儿拎着他的小包袱还算听话，只不过卫和努力说服他把“二爹”里的二字去掉，他怎么也不肯。
昏昏沉沉的梦境，血流成河，那人头顶上是阴郁的天，当她猛然回头时，只见他满口是血。
一朵娇嫩的小黄瓜沾染了血腥，而他笑的纯粹，“有没有人送过花给你？”
叶凝从未见过他笑得如此热烈而惊心，带着戒备道，“你是谁？”
然而，他没有回答，漫天杀伐声，而他倒下的声音，竟如此明显……
叶凝睁开眼，默不作声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再往下，竟捻出一抹湿润。
是泪吗？
她惨笑一声，随后起来梳妆打扮。
满窗红纸，然而屋里寂落寥寥，她这场亲成得，没有大红嫁裳，她身上披的是都虞侯的绛紫色官袍。
脚蹬墨色皂靴，这便是她成婚的穿着，不合礼仪，然而，没人敢说她一句不是。
出了院子，外面迎亲的队伍已排起长龙，媒婆讪笑着站在一旁，被她的气势震慑到了，战战兢兢道，“都虞侯，您请上轿……上……马。”
翻身上马，十里长街，而她冷面当先，路人议论纷纷，褒贬不一，而她不为所动。
街道中心，空出长长的青石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勒紧缰绳，“吁——”
前面街角处，缓缓出现一双有力的马蹄，而黑色大马之上，赫然坐着一大一小两人。
大的那人蜜色的肌肤，笑起来牙很白，而他手心，捧着一束淡雅的小黄花。
这花她认得，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生长于燕疆交界的苦寒之地，坚韧不拔。
他打马缓缓走到她身边，笑容满面，然后把花递到她面前，深情款款道，“你说，我还是不是第一个送你花的人？”
她浑身一震，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发现，穿着皮革卫胸的他，竟也有燕人强健的体魄。
那他……
难道他一直知道，却从不肯告诉她？
叶凝想也不想，从背后拔出她的短枪，甩了两下之后，枪一下变长了。
她握着长枪的一端，而另一端对着他的脖子，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七年的时光，她独自把伤痛埋在心底，没人问过她喜不喜欢当兵，也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嫁给那个刚丧妻的风流之徒，她也从未向人提及。
卫和似乎料定了这个结局，也不恼，反而笑的更灿烂了，他拍拍坐在前面的丰儿，丰儿很配合地唤了一句，“娘亲——”
众人哗然，早听闻叶家的将军千金在外面养了个戏子，没想到孩子都有了，简直骇人听闻。
叶凝清眸扫过卫和，众目睽睽之下，瞬间黑了脸，“卫和，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婚你成不了了！”卫和眯着眼睛道，然后给丰儿竖起个大拇指。
不就是上次在云国抹了他面子么，他就这么小心眼，要搅黄了她的亲事？
“你想打架是不是？”叶凝真的一枪下去毙了他。
那时年少，她也曾跟着他出去打架赌钱，却从未想到，如此接地气的兵痞竟是南盛御景侯府的公子。
媒婆见大喜之日舞刀弄枪的，赶出出言制止，“都虞侯，万万不可，今儿可是您大喜之日。”
卫和笑笑，同时也拔出他腰间的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燕都漫天落花飞雪，两人真的你来我往地打起架来，不过卫和本就有腰伤，而他风尘仆仆而来，竟落败了。
他没有什么大男子主义，觉得败在自家女人手里，也没什么。
倒是丰儿不免担心，“听父皇提过，你的腰挨过刀，扛得住吗？”
落在他面前的叶凝一听，呆滞住了，手上的长枪一松，哐当作响。
卫和抬头凝视着她，缓缓开口，“我受伤了，所以你要用余生来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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