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二字堪堪出口,白衣公子含在眸底的笑意立是褪去,两叶弯眉随之拢下,显出不悦之色。 不愿再开口。
紧随白衣公子脚步,入帘而来还有一女子,着天青色藏花襦裙,纱织的料子,袖子微宽。领口与袖口的位置用墨绿的云绸滚了道明亮的痕,面上用水蓝色丝线滚着小朵绽开的绿萼梅,在烛火的辉映下栩栩如生。
听的周详张开便是一句“姑娘”,女子樱唇微微朝后抿起,“噗哧”一声,漏出叮咛浅笑。闻声,白衣公子越加不悦。转头,眸中抛出一道责备的光,横过紧跟于身后的女子。女子倒也不怕,水袖拂至唇角,仍是“咯咯”的笑着。
眼前情形,周详瞧的越发不对。心中琢磨,莫不是眼前的清丽容颜,乃是翩翩公子,心里却是难以置信。待得青衣女子笑的够了,才是碎步上前,攀上白衣公子的手腕,轻声细语尽显女儿家温婉柔情,道,
“小姐天姿国色,纵使男子装扮,亦难掩绝世姿容。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这有啥好气恼的。”
听闻此言,周详暗暗歇下一口气。幸的真是一位姑娘,如莫不然,人家好心搭救自己,自己反而颠倒鸾凤,弄错人家身份,未免太过不知好歹。情急之下,周详挣扎着要起身,无意扯动伤口,疼的他直龇牙咧嘴。
轻撇眉,但见的白衣公子掠上前几步,袖袂一拂,便将他扫回榻上,
“你伤势未愈,不可妄动,得好生歇着。”
凉衣似水扑面而过,袖间氤氲着甘苦芳凛的瑞脑香气轻轻触在周详的脸庞。周详顿时如沐春风,身上痛楚消减下几分,单手压在胸口处,收拾好心神,
“多谢姑娘挂怀,姑娘恩德,在下感激不尽。”
饶是他说的感恩戴德,立于床前光影边缘的人影并不以为然,水袖收回腰间,唯听的语声淡淡,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举手之劳。”说完,倒是像想起另外一件事,柳眉凝开痕迹,眸底浮散开波纹,启唇询问起周详的来历,
“公子言行得体,举止不凡,不知因何如此狼狈?”
轻言淡语飘落,周详心头却似被一只冰凉的手骤然握住,那一瞬间,连同喘气都漫着密密麻麻的疼。在脑海中逐渐涌开的回忆浪潮在理智的镇压下,偃旗息鼓,白皙到几乎透明的面容升腾起连周详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的哀切,凄凄婉婉,犹若悲鸣,
“在下姓杨,单名周,乃是昌州人士。青楚两江决堤,昌潭两州几欲全被淹没。家里没了生计,跟着村里的人一路前往京都求生。未料瘟疫肆虐,途中不少村人糟病而逝,后又遇上劫匪,见我等无可劫钱财,便动了杀机。好在在下命大,才可逃过一劫。”
家中横祸来的突然,又未明眼前人的真实身份,周详不敢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高明。心思灵巧一动之后,编出让人深信不疑的这么一段。
许是周详脸上的神情太过悲伤,跟前的白衣公子也被糊弄过去,陷入感同身受当中,灯火中恍惚的容颜让周详无端生出一抹熟悉。未及细想,却是听得耳边一阵轻微的浅笑,
“羊粥?你家里人是不是极为喜好喝羊粥,竟给你起这么一个名字。”如此沉重的时刻,豁然闯入的辗着娇笑的女声显得格格不合时宜。周详虽是不悦,仍是好心的解释,
“姑娘误会了,杨乃是柳木杨的杨,周则是周吴郑王的周。”
“原来是这两个字。”女子恍然大悟。
“竹渲,闭嘴。”亦是感到婢女的无力,站在床边的人影横过身后女子几眼,厉声轻喝一句。而后转头,望向周详,
“公子是昌州人?”
“正是。”
“既是如此,不知公子可否认的此人?”说着,立在床边的人折身往身后女子望过一眼,女子会意,从怀里掏出一幅画卷来。那人顺手从女子手中接过画卷,在周详面前徐徐展开。入目的一张脸,着实不敢恭维。
满脸的疙瘩,因画工的粗糙显得更加丑陋不堪。
见此,那人脸上也是一怔,舒尔回头斜睨自家婢女一眼,又是望回到周详身上,
“此人杨公子可是见过?”
“这人长的如此,如此特别,在下如若见过定然不会忘记。”如此说来,是不曾见过。闻言,清丽脱俗的丽颜拢上失落,
“如此,天色已晚,就不打扰杨公子休息了。”话落,白色衣摆旋起一阵烟雾,散去之后,白色的身影协同着青色身影一同消失在周详的房中。
待的两人走后,封尘许久的记忆如洪水破堤,滚滚而来。带着那张曼妙姿容之下染开的瑞脑香气,撕开人世浮华的恶俗与丑陋,缓缓清晰,将人重新卷入温暖与安宁中。
原来,真的可以有这么一个女子,你看她一眼,她给你平和。
他们说,她是喻王府的喻王妃,心地善良。若非如此,那场赌局,他也未必能赢。
那还是数月之前的事。他交友不慎,染上赌习,平日里闲暇无趣,总爱去赌坊转两圈。无奈那日他手气不好,不过几局已是将身上的几十两银子输的一干二净。偏生赌瘾没过,又不敢回家讨要银子,踌躇没有主意的之际,有人给他出了一计。
说是喻王妃恰巧从清原寺祈福归来,传言喻王妃为人与善,极具贤德,今日便让他们来一试传言的真假。于是,他们便约下一局,如若他能在喻王妃处讨得银子,他们就输他一百两。一百两呀,可是不少,够他赌上好几局呢。
因此,在银子的引诱下,他入了局。
匆匆给自己扮个模样,又编造出极为凄惨的身世。他本是与妻子在昌州过活,无奈家逢巨变,为求生计他与妻子来到京都讨生。日子才刚有起色,妻子染上重病,为医治妻子,他变卖家财,最后只能在街头乞讨,某日偶遇喻王妃出行,曾对他给予援助。
如今他妻子已因病故去,临去时嘱咐他定要当面答谢喻王妃。眼下他也是身染重病之人,不久于世,此生惟愿能到喻王妃跟前亲自拜谢。
时至今日,周详都不能忘却当日面见喻王妃的情形。她梳着巍峨的云髻,戴着一株镂空兰花珠钗,淡紫色的罗衫重重叠叠绣着淡雅的兰花,逶迤水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散成涟漪,手挽碧霞罗薄雾纱。俨然皇室女眷的装扮,贵不可言。
她的眼神却是柔和的,带着可以抚平一切创伤的慈悲。静默的听他把编造的谎话说完,还命人拿来银两,亲自送往他手中。听他说到时日不多时,仔细叮咛一句,
“重病未必就不可医,只要能活着。”
然而,刚刚那女扮男装的姑娘手中画卷画出的人面,便是他面见喻王妃时做的扮相。怕被人认出,他估计做出的丑陋不堪。
细细想到,那姑娘定然与喻王妃有着关系,也许……某种思绪渐渐以萌芽的状态在周详心中喷涌而出,迫切的想知道真相,周详草草穿上鞋袜,追上刚走出的两人。
穿过翠色如海的竹林,一座精巧的浮桥上横卧于碧波之上,浮桥过后,九曲回廊玲珑蜿蜒,朱栏微湿,夜风浮浮。抬头便看到刚身着白衣,女扮男装的姑娘幽然驻足于精巧的廊柱之下,静静看着她跟前的男子。
相隔的稍微有些远,周详看不到男子的面容,只看到女子墨色的长发沿着素色长衣悄然流泻,便似一袭淡墨轻烟,浸染了面前良辰美景,素色如海。她似乎在与跟前的男子在说些什么,单薄的身躯微微朝前倾去,几欲没入男子怀中。
周详上前几步,隐身在廊柱之后。独属于女子清泠如山泉的铃音声声传入耳膜,
“渊哥哥,我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晚这一步,错的便是这一生。今生今世,我都再也见不到我阿娘了。”言语落尽,酸楚凄然似烟云逐开,如寂静无声的夜里升起的悲切,让周详都为之动容。
又听的朗朗男音稍稍一顿,缓缓传出,
“绮儿,不要难过。喻王妃身染恶疾,举世悲痛,她最挂心不下便是你,你若因她的离去而伤怀不醒,王妃在天之灵也不会安乐的。”
“不,渊哥哥,我阿娘她的死不是偶然,是有人故意陷害之。”
“什么?”
原来,那女扮男装的女子竟然是喻王妃的亲生女儿,初云郡主。这一消息让周详甚为震惊,正想继续听个明白,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凛的女音,
“杨公子,你伤势未愈,现下夜深露重,怎可出来沾染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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