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华对她的祖父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一是老沈大人走的早,二是沈太夫人对她这个早死的夫君几多厌恶,索性也不让府里的人多提他。 w
但沈月华却从小不缺乏祖父特有的宏大如深海的疼爱。
全是因为眼前这个缓缓走过来的老者——温阁老。
原本精神矍铄的老者经过小女儿逝世的剧痛后就已经摇摇欲坠,现今,他虽是极力隐藏自己的脆弱,但那悲恸还是从眼眸间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他有很多子孙,但最操心的仍是懦弱的小女儿。
因为操心,所以关注。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除了国家大事之外,就是想着如何培养小女儿的倚靠。沈月华自小聪慧独立与他亲近,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人选。而沈月华也事必躬亲,负责温阁老的日常请脉身体调养。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原本就有血浓于水的祖孙之情,再加上频繁接触,温阁老对沈月华早就有了刻骨的亲情。沈夫人的离世,更让这种亲情成了他老来的精神支柱。
“华儿……”温阁老居然拄了拐杖,强行让自己走路别那么晃却无济于事。
沈月华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不露痕迹地扶住温阁老:“外祖父,您……”她喉头一哽,竟是差点儿忍不住落泪。顾呈瑜想了想,没有走上前,而是静静地看着二人作别。
温阁老只是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了半晌沈月华,沉重地点了点头,拍拍沈月华地肩膀,叹口气道:“走吧。”
他只是来看看,做一场永不再见的道别。
他了解沈月华,自不必再嘱托什么,当年粉粉嫩嫩的小娃娃已然长大,他也老得没了宽大的臂膀。唯一能做的,便是再看一眼,最后看一眼。
“外祖父……”沈月华强压住眼眶的潮热,转而看向一旁仪态端庄的徐依柔。
徐依柔上前一步,柔声道:“此去经年,再不能陪伴你的左右。华儿,我必定会将温阁老视作自己的长辈,替你尽孝。”
“柔儿,你我虽非同胞,却胜似一母所出,多谢!”
看着这个自小熟识,一同经历过风浪险阻,一同起死回生的好友,沈月华再一次深刻地感觉到:一母同胞却手足相残者自古有之,萍水相逢但同生共死者亦不少。她能结识徐依柔并凑巧救她于危难,实在是她的大福气。
徐依柔笑笑:“世间待我以真心之人我必以真心报之,华儿,一路走好。”
她虽声音轻柔悦耳,但这段时日里酝酿出来母仪天下的气质已经渗透入言谈举止,凌厉果断,没了闺中小姐的期期艾艾,多的是大气。
然而想到自己与沈月华兴许此生都不能再见的时候,这位刚刚还颇具国母风范的大陈皇后却是不想再端架子了,她不期然地拉住沈月华的手,哽咽着,哭出了声。
随行的宫女登时就慌了手脚。
“柔儿,好好照顾自己。”沈月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沉默了半晌也只能叮嘱。
“罢了罢了。”徐依柔用帕子轻轻拭去泪水,挤出一丝笑,“知道你安好便可。”她心下还是堵得慌,但又不愿让沈月华带着忧虑上路,就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似有魔力,竟让沈月华的脸略微一红:“当真?”
“自是千真万确。”毕竟做了一国之母,徐依柔很快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她们二人又说了会儿,离别的气氛仿似被冲淡了许多。
但所有人都知道,说这是生离死别也不为过。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沈月华不愿拖泥带水,她再看了眼生她养她的大陈国度,终于头也不回,钻进了马车里。
送行的人还在目送,离去的人已经启程。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绿衣方才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沈月华一上车便依靠着闭上了眼,她原以为是小姐太累需要休息,但这么长时间动也不动却是有些古怪。
绿衣看了眼红裳,用眼神示意。
红裳摇摇头,将手指横在双唇之间,意为不要说话。
沈月华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红裳连忙递上一块温热的手帕,沈月华接过轻轻盖住双眸。绿衣看到了,自家小姐的双眼红肿,显然是压抑地落过泪。
想想也是,到底是家乡,孰能无情?
绿衣想起了那个人,总归还是心里堵得慌。但对她来说,有小姐的地方才是家,小时候迫不得已才卖身为奴,那些年经历的非人折磨已经足够让她恨透了这片土地。
“吁——”
马夫的勒马声响起,沈月华蹙了蹙眉,伸手将敷在眼上的帕子拿开。绿衣率先掀起一角车帘:“什么事啊?”
车外出现的是沈星芹和另一个差不多身形但却蒙着面纱的女子。
绿衣觉得这名女子貌似很熟悉,但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她担心有诈,看向沈星芹,皱眉指着那人道:“她是谁?”
沈星芹欲言又止,本就病弱而略显病态白脸色愈发不正常了,她动了动嘴唇,不知该怎么回答绿衣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这时,红裳也透过车帘被掀开的缝隙看了眼外头的情形,小声道:“小姐,是二小姐。”
沈月华眸光微动,正坐起来吩咐:“让她们进来。”
绿衣自是能听到这吩咐的,她侧过身子任由那名奇怪的女子进入车厢,但她一直保持警惕,脊背弯成一道弓,仿佛随时都准备发力。
但当奇怪女子的声音一出来,她的身体突然一僵!
这,这不是……
“大姐姐,再造之恩,我,我……”奇怪女子的面纱已经被揭开,已经“死去“的沈星敏豁然出现在人前。她啜泣连连,闺阁时眉眼里洋溢着的神采早就湮灭,此时唯唯诺诺的模样儿着实让人心酸。
“何事?”沈月华心境也是几多积郁,做不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来。
“我,我……”看到沈月华明显不悦的神情,沈星敏竟是吓得开不了口,整个身子都是颤的,牙齿打颤,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沈星芹颇为心疼,她揽过三妹的肩膀抱在怀里安抚了一下,替她说道:“三妹妹死里逃生,这些日子仍旧寝食难安,她要第一时间来给大姐姐道谢。若不是大姐姐的假死药,恐怕三妹妹现还在魔窟里叫天不应。”说着,沈星芹的声音就软了下来,眼圈儿微红,像是要忍不住落泪。
“这谢意我受了。”沈月华声音清冷,似是有些不耐。
“大姐姐。”沈星敏努力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喏喏地道,“我不知为何,只是,只是真的想见你一面。”
其中因由其实并不难想,沈月华,曾经只是一个只醉心于医术的闺阁小姐,现今却以女子之躯扛起了沈家满门的荣耀。这样的她已经成了所有沈姓人的依靠,而一直都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沈星敏必须亲眼看到沈月华,确认沈月华并没有打算将她随意弃置后才会安稳。
只有心里踏实,她才能从整宿整宿的噩梦中解脱。
听懂了她声音里的依赖,沈月华心中轻叹了一声。她只是想借重生之机强势地改变沈家满门被屠的命运,没想到却逐渐改变了他们的思想。
被仰望的感觉确实不错,但事无巨细地被期待被依仗却让她有些小小的疲惫。
只不过,她强行压下这丝倦意:“坐吧。”
沈星敏和沈星芹这才敢坐到沈月华的对面。
“去了大齐就会是一种新的开始,你有想过吗?”沈月华的声音依旧清淡,但终于还是染上了些许温暖的色泽。
只这一点点变化,就已经能让神经愈发纤细的沈星敏感激涕零。
沈星敏紧张地扯着衣角,嗫喏道:“大姐姐没说,我不敢想。”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月华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端过茶盅,竟是开始慢悠悠地品了起来。沈星敏心里一个“咯噔”,紧接着道:“但我,我一向是闲不住的,还是想了些。”
“说吧。”
沈星敏知道自己再不实话实说,怕是连这么一丁点的机会也再也没有了。
她轻轻抬起头,看了眼紧张得直咬牙的沈星敏,声音中含着坚定地说出了口:“大姐姐,我想跟二姐一起,找一个清静的小地方,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哦?这倒是有些出乎沈月华的意料。
沈星芹一脸欣慰。
沈星敏点头道:“我全部想清楚了,我,我不愿再像以前那般活着……”
“你想如何活着?”
沈星敏高昂起头,神情里带着向往的光芒:“赏日出,品日落,感受四季的喜怒哀乐,不再看夫君的脸色行事,不用被其他人桎梏,纵使日子清贫,那也能活出自己的味道来。”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安宁祥和的画卷。
那里的人都很静,也很纯,点头微笑,各自离去。
沈月华知道,沈星敏经历了毁灭般的打击和折磨终于想了个通透。她想要的无非是两个字而已——独立,是精神的独立,不再依附于其他人。
在这个男权的时代,在这个物化女性的时代,沈星敏能有资格挑选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她的幸运。
她不用劳作,不用去操心生计,只要能有勇气无视世俗的偏见,能让家人理解她包容她,她就能获得想要的生活。而这一切,早就被从来都默不吭声的沈星芹想了明白。她比沈星敏更加明白自身,既然做不到如沈月华一般强大,那就选择退避。
遁世?
遁世。
“我知道了。”沈月华轻轻颔首,不同的际遇造就了不同的人,她尊重两位妹妹的选择,而她们想要的庇护,对沈月华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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