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文"啊,该死的媚兰!"她心里不断地咒骂着."她为什么就不能跟皮蒂姑妈一起到梅肯去呢她应当待在那儿,同她的亲属在一起,而不要跟着我嘛.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亲人.她干吗老缠着我不放!要是她当初到梅肯去了,我便早已到了母亲身边.即使现在......即使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她要生孩子,我也宁愿不顾北方佬的威胁冒险回家去.也许胡德将军会派人护送我呢.胡德将军是个好人,我想他一定会答应给我一名护兵和一张通行证,送我越过防线的.可是,我还得等那个婴儿出世呢!......啊,母亲,母亲,你可别死了!......这婴儿怎么老不出生呀我今天要到米德大夫那里去,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叫婴儿快些出世,好让我早日回家去......如果有人护送的话.米德大夫说媚兰很可能难产,我的老天啊!说不定她会死呢!媚兰死了,那么艾希礼......不,那样不好,我决不能这样想,可是艾希礼很可能已经不在了.不过他曾经让我答应过要照顾她的.可是......如果我没有照顾她,她死了,而艾希礼还活着呢......不,我决不能这样想.这是罪过.我答应过上帝,只要他保佑母亲不死,我就要一切从善呢.啊,要是那婴儿很快出生就好了.要是我能够离开这里......回到家中......到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不是这里就好了."
亚特兰大已不再是一个快乐的地方,一个她曾经爱过的极其快乐的地方.现在思嘉对这座不祥的陷于沉寂憎恨起来了,而以前她是爱过它的.自从围城的嘈杂喧哗声停止以后,它已变得那样寂静,那样可怕,像个鼠疫横行的城市似的.在前一个时期,人们还能从震耳的炮声和随时可能丧生的危险中找到刺激,可如今这一片阒寂里就只有恐怖了.整个城市弥漫着惶恐不安.惊疑莫定的气氛和令人伤心的回忆.人们脸上的表情普遍是痛苦的;思嘉认识的少数士兵也显得精疲力竭了,仿佛是些业已输掉的赛跑者还在勉强挣扎着,要跑完最后一圈似的.
八月的最后一天终于来到,它带来颇能令人相信的谣传,说亚特兰大战役开始以来最猛烈的一次战斗打响了.战斗在南边某个地方进行.亚特兰大市民焦急地等待着战况好转的消息,大家一声不响,连开玩笑的兴趣也没有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两周前士兵们得知的情况,那就是亚特兰大已退到最后一堑,而且,如果梅肯失守,亚特兰大也就完了.
九月一日早晨,思嘉怀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醒来,这种恐惧是她头天夜里上床时就感到了的.她睡眼惺忪地想道:"昨天晚上睡觉时我为什么苦恼来着唔,对了,是打仗.昨天有个地方在打呀!那么,谁赢了呢"她急忙翻身坐起来,一面揉眼睛,又在心里琢磨起昨天忧虑的事来了.
尽管是清晨,空气也显得又压抑又热,预告会有一个晴空万里,赤日炎炎的中午.没有车辆驶过.没有军队在红色尘土中迈步行进.外面路上静悄悄的.隔壁厨房里没有黑人们懒洋洋的声音,没有准备早点时的愉快的动静,因为除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两家,所有的邻居都逃到梅肯去了.就是从这两户人家,她也听不见什么声响.街那头更远的商业区也一样安静,许多店铺和机关都关门上锁,并且钉了木板,里面的人则手持武器跑到乡下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早晨呈现在面前的寂静,跟过去一星期通常在早晨遇到的那种静谧比起来,显得更加奇怪可怕似的.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赖在床上翻来覆去,尽打吹欠,而是迅速爬起来,走到窗前,希望看见某位邻居的面孔,或者一点令人鼓舞的迹象.但是马路上空荡荡的.她只注意到树上的叶子仍是碧绿的,但明显地干了,蒙上了厚厚一层红尘,前院的花卉无人照管,也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
她站在窗口向外眺望,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什么声响,隐约而阴沉,像暴风雨来到之前的雷声似的.
"快下雨了,"她即刻这样想,同时她那从小在乡下养成的习惯心理告诉她,"这的确很需要呢."可是,随即又想,"真的要下雨吗不是雨,是炮声!"
她倚在窗棂上,心突突直跳,两只耳朵聚精会神地谛听着远处的轰鸣,想弄清它究竟来自哪个方向.但是那沉雷般的响声那么遥远,一时无法断定它的出处."估计是从马里塔来的吧,主啊!"她暗自祈祷着."或者是迪凯特,或者桃树沟.可不要从南边来呀!不要从南边来呀!"她紧紧地抓住窗棂,侧耳谛听着,远方的响声好像愈来愈大.而且它正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的炮声啊!琼斯博罗和塔拉......还有爱伦,不就在南边吗
现在,就在此刻,北方佬也许已经到塔拉了!她再一细听,可是她耳朵里那突突的脉搏声把远处的炮击声掩盖得几乎听不见了.不,他们不可能已到达琼斯博罗.如果真的到了那么远的地方,炮声就不会这样清晰,这样响.不过,他们从这里向琼斯博罗移动至少已经十英里,大概已靠近拉甫雷迪那个小小的居留地了.可是琼斯博罗在拉甫雷迪南边最多不过十英里呢.
炮声在南边响起来了,这可能就是北方佬给亚特兰大敲起的丧钟啊!不过,对于最担心母亲安全的思嘉来说,南边的战斗只不过是塔拉附近的战斗罢了.她不停地绞扭着两只手,她在房间里踱过来踱过去,第一次充分而明确地意识到南军可能被打败了.一想到谢尔曼的部队已成千上万地逼近塔拉,她就清楚地看出了战局的严峻和可怕.而这一点,无论是围城中击碎窗玻璃的枪声,还是缺吃缺穿的苦难,或者那一长列一长列躺着的垂死者,都不曾使她认识过.谢尔曼的部队离塔拉只有几英里了!这样,即使北方佬最终被打垮,他们也会沿着大路向塔拉退却,而杰拉尔德可能来不及带着三个生病的女人躲避他们.
啊,要是她现在跟他们在一起,也不管北方佬来不来,那才好呢!她光着脚,披着睡衣,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可是越走便越觉得很严重,预感到事情不妙.她必须回到母亲身边去必须回家.
她听到了下面厨房里传来碗碟声,这是普里茜在准备早餐,可是没听见米德太太的女仆贝特茜的声音.普里茜用尖利而忧伤的腔调在唱:"再过几天啊......",这歌声思嘉听起来很觉刺耳,那悲伤的含意更叫她害怕,她只好披上一条围巾,啪哒啪哒穿过厅堂,走到后面楼梯口高声喊道:"别唱了,普里茜!"
"太太!知道了,"普里茜在楼下不高兴地答应了一声,思嘉听了不觉深深抽一口气,突然感到惭愧起来.
"贝特茜到哪里去了"
"她还没来呢.俺不知道."
思嘉走到媚兰门口,把门略略推开,朝阳光明丽的卧室里看了看.媚兰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睛周围现出一道黑圈,那张鸡心脸有些浮肿.本来苗条的身躯也变得有点畸形丑陋了.要是艾希礼现在看见了才好呢.思嘉恶意地设想,媚兰比她所见过的任何孕妇都更难看.她打量着,这时媚兰睁开眼睛亲切而温柔地对她笑了笑,脸色也顿时明朗起来.
"进来吧,"她艰难地翻过身来招呼."太阳一出来我就醒了,我正在琢磨,思嘉,有件事情我要问你."
思嘉走进房来,在阳光耀眼的床上坐下.
媚兰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思嘉的手.
"亲爱的,"她说,"这炮声使我很不安.是琼斯博罗那个方向,是不是"
思嘉应了一声"嗯",同时脑子里又重新出现刚才那种想法,心跳也开始加快了.
"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上星期听到你母亲生病的消息就会回去的.难道不是吗"
"是的,"思嘉回答,态度不怎么温和.
"思嘉,亲爱的.你对我太好了,那么亲切,那么勇敢,连亲姐妹也不过如此.所以我非常爱你.我心里很不安觉得是我在拖累你."
思嘉瞪眼望着.爱她,是这样吗傻瓜!
"思嘉,我躺在这里一直在想,打算向你提出一个十分重大的要求."说着,她手把握得更紧了."要是我死了,你愿意抚养我的孩子吗"
媚兰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急切而温婉地瞧着她.
思嘉听了有点手足无措,不由得把手抽出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硬邦邦的了.
"唔,别傻气了.媚兰,你不会死的.每个女人生第一胎时都觉得自己会死.我曾经也是这样呢."
"不,你没有这样想过.你说这话只不过是要鼓起我的勇气罢了.你从来就是什么也不怕的.我并不怕死,怕的是要丢下婴儿,而艾希礼......思嘉,请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会抚养我的孩子.那样,我就不害怕了.皮蒂姑妈年纪太大,不能带孩子;霍妮和英迪亚很好,可是......我要你带我的婴儿.答应我吧,思嘉.如果是个男孩,就把他教养得像艾希礼,要是女孩......亲爱的,我倒宁愿她将来像你."
"你这是见鬼了!"思嘉从床沿上跳起来嚷道."事情已经够糟的了,还用得着你来死呀活呀的胡扯!"
"对不起,亲爱的.但是你得答应我.我看今天就会发生.我相信就在今天.请答应我吧."
"唔,好吧,我答应你,"思嘉说,一面惶惑地低头看着她.
难道媚兰到这步田地,真不知道她对艾希礼是有意的或者她一切都清楚,而且正因为这样才觉得思嘉会好好照顾艾希礼的孩子思嘉抑制不住想大声向媚兰问个明白,可是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时媚兰拿过她的手紧紧握住,并放到自己脸上贴了一会儿.现在她的眼神又显得宁静了.
"媚兰,你怎么知道今天就会出事呀"
"天一亮我就开始阵痛了......不过不怎么厉害."
"真的吗可是,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我会叫普里茜去请米德大夫嘛."
"不,暂时还不用去,思嘉.你知道他有多忙,他们大家都很忙呢.只要给他捎句话去,说今天什么时候我们需要他来一下,再叫人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请她过来陪陪我.她会知道什么时候该打发人去请大夫."
"唔,别这样尽替别人考虑了.我马上打发人去叫他,你很清楚,你跟医院里的任何病人一样,目前迫切需要一位大夫."
"不,请你不要去.有时候,生个孩子得花一整天工夫呢.我就是不想让大夫坐在这里白等几个小时,而那些可怜的小伙子都十分需要他呢.只要打人你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就行了.她会明白的."
"唔,好吧,"思嘉说.
$$$$第二十一章
思嘉给媚兰端来早点之后,即刻打发普里茜去请米德太太,接着便和韦德一起坐下来吃早餐,但是,她似乎生平第一次没有什么食欲.她既要担心媚兰已濒临分娩,因此神经质地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浑身紧张地倾听远处的炮声,结果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她的心脏也显得有点古怪,在有规律地搏动几分钟之后,总要急速地怦怦乱蹦一阵,蹦得胃都要翻出来似的.稠稠的玉米粥像胶粘在喉咙里咽不下去,连作为咖啡代用品的烤玉米粉和山芋粉的混合饮斜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吃过.既没有糖,又没有奶酪,这种饮料苦得像胆汁,尽管放了所谓"长效糖剂"的高粱饴糖也还是苦.她硬着头皮咽了一口,便把杯子推开了.即使没有其他原因,单凭她吃不到放糖和奶酪真正咖啡,她就恨死了北方佬.
韦德倒是比平时安静了些,也不像每天早晨那样叫嚷不要吃他所厌恶的玉米粥了.她一勺勺地送到他嘴边,他也乖乖地吃着,和着开水一声不响地大口大口咽下去.他那温柔的褐色的眼睛瞪得像银币一样,追踪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睛里流露出童稚和惶惑,仿佛思嘉内心的恐惧也传给他了.他吃完以后,思嘉把他支到后院去玩,望着他蹒跚地横过凌乱的草地向他的游戏室走去.心里轻松多了,这才如释重负.
她起身来到楼梯脚下,犹豫不定地站在那里.她理应上楼去陪伴媚兰,设法缓和她的紧张情绪,让她不要害怕面临的这场考验,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领.媚兰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生孩子呢!而且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谈起死呀活呀这样的话来!
她在最底下的一步楼梯上坐下来,试着让自己镇静一些,可是随即又想起的战事,不知结果如何,今天又打得怎样了.一场大战就在几英里之外进行,可是你一点也不知道,这显得多么奇怪啊!这个被遗弃的城郊今天竟如此寂静,这跟桃树沟大战的日子对比起来,显得多么奇怪!皮蒂姑妈的住宅是亚特兰大北部最末的一幢房子,而目前的战斗是在南边远处某个地方进行,因此这里既没有加速前进的支援部队经过,也没有救护车和松松垮垮的伤兵队伍从前线回来.她很想知道城市南端的情况会不会也是这样,并且庆幸自己没有住在那里.要是除米德家和梅里韦瑟家以外的所有人家并没有从桃树街北端逃难出去,那多好啊!他们一走,她就觉得寂寞孤单了.她真希望彼得大叔还留在身边,那样他便可以到司令部去打探消息.要不是为了媚兰,她这时也可以亲自去打听,现在她只好等米德太太来了以后再出去了.米德太太,她为什么还没来呢普里茜哪儿去了呢
她站起来往外走,到前面走廊,焦急地盼望她们,可米德家的住宅在街上一个隐蔽的拐弯处,她什么也没有瞧见.过了好一会,普里茜才来了,她独个儿慢悠悠地走着,好像准备走一整天似的,还故意将裙子左右摇摆,并不时回过头去看看后面有没有人注意.
"你可是冬天的糖浆,好,糊啊!"普里茜一进大门,思嘉便厉声批评她."她能不能马上就过来米德太太怎么说的"
"她不在,"普里茜说.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唔,太太,"普里茜回答,故意拖长声音强调她这消息的重要,"他们家的厨娘说,米德太太今天清早得到消息说,小费尔先生给打伤了,米德太太就坐上马车,带着老塔博特和贝特茜一起去了,他们要把他接回来.厨娘说他伤得重,米德太太大概不打算到咱们这边来了."
思嘉瞪眼看着她,真想搡她几下.这些黑人总是很得意自己能带回这种坏消息.
"好了,别站在这里发呆了.赶快到梅里韦瑟太太家去一趟,请她过来,或叫她家的嬷嬷来一下.好,快去."
"她们也不在,思嘉小姐.刚才俺回家碰到她家的嬷嬷,还在一起聊来着.她们也出去了.俺猜她们是在医院里.门都锁了."
"所以你才去了那么久呀!每回我打发你出去,叫你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许中途跟人聊,,知道了吗现在,你到......"
思嘉停下来苦苦思索.她的朋友中还有谁留在这里能够帮忙呢有埃尔辛太太.当然,埃尔辛太太近来一直不喜欢她,可是对媚兰始终很好.
"到埃尔辛太太家去,向她把事情仔细说清楚,请她到这里来一下.还有,普里茜,听我说,媚兰小姐的孩子快生了,她随时都可能要你帮忙.好,你快去快回."
"是的,太太,"普里茜说着就转身慢腾腾地像蜗牛似地朝车道上走去.
"你这懒骨头快一点!"
"是的,太太."
普里茜这才稍稍加快了脚步,思嘉也回到屋里来.她又迟疑着没有立即上楼去看媚兰.她得向媚兰解释清楚,为什么米德太太不能来,可是费尔受重伤的事她听了会难过的.好吧,这一点就瞒过她算了.
她走进媚兰房里,发现那盘早点还没动过.媚兰侧身躺在床上,脸色像白纸一样.
"米德太太上医院去了,"思嘉说."不过埃尔辛太太马上就来.你痛得厉害吗"
"不怎么厉害."媚兰撒谎说."思嘉,你生韦德时花了多久的时间"
"不到一会儿工夫,"思嘉不自觉地用愉快的口气回答."当时我正在外面院子里,几乎来不及进屋.嬷嬷说那样很不体面......简直就像个黑人."
"我倒是巴不得也像个黑人呢,"媚兰说,一面勉强装出一丝微笑,可是这笑容随即消失,一阵剧痛把她的脸歪得不成样子了.
思嘉怀着没有一丝乐观的心情低头看看媚兰那窄小的臀部,但还是用安慰的口气说:"唔,看来也并不怎么样嘛."
"唔,不怎么样我知道.我只怕自己有点胆小.是不是......埃尔辛太太马上就会来吧"
"是的,马上,"思嘉说,"我下楼去打盆清水来,用海绵给你擦擦.今天好热啊."
她借口打水在楼下尽可能多待些时候,每隔两分钟就跑到前门去看看普里茜是不是回来了.可是普里茜连影子也没有,于是她只好回到楼上,用海绵给媚兰擦洗汗淋淋的身子,然后又替她梳理好那一头长长的黑发.
一小时后,她听见有个黑人拖沓脚步声从街上传过来了,便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见普里茜仍像刚才那样扭着腰,晃着脑袋慢慢腾腾地走回家来,仿佛周围有一大群热心的围观者似的.她一路上装模作样.
"总有一天我要给你这小娼妇拴上一根皮带."思嘉在心里恶狠狠地说,一面急急忙忙跑下楼去接她.
"埃尔辛太太到医院去了.他们家的厨娘说,今天早上火车运来了大批伤兵.厨娘正在做汤给那边送去呢.她说......"
"别管她说什么了,"思嘉插嘴说,她的心正往下沉."快去系上一条干净的围裙,我要你上医院去一趟.我写个字条,你给米德大夫送去.如果他不在那里,就交给琼斯大夫,或者别的无论哪位大夫.你这次要不赶快回来,我就要活活剥你的皮."
"是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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