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车上，凯伊姆想起了临走前和鲁基乌斯的对话。
“在去牢狱之前，我有一件事情要向你确认。”
“是什么？”
“如果发生暴动，你要怎么办？”
“咱们的工作就是阻止暴动。”
“我知道。”凯伊姆盯着鲁基乌斯的眼睛说道：“可要是真的发生了暴动，你要怎么办？”
“我会尽力寻找和平解决的方法。”
“如果没能找到那种办法呢？”
“陛下已经说了不允许发生流血事件，你没听到吗？”
“听是听到了，但我并不觉得现实会和人想象的一样。”
鲁基乌斯叹了一口气，说道：“也只能予以镇压了啊。如果为了应付那些暴徒而耽误了研究，就会由的人因此丧生。”这个回答和凯伊姆想的一样。
“其实你也很清楚这一点吧？特意让我说出来，难道会很开心吗？”
“不，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凯伊姆摇了摇头。
“要是你站在我的立场上，会怎么做？”
“……”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算术问题。牺牲百分之二十的人，从而让另外百分之八十的人活下来，亦或是反过来？凯伊姆觉得这不可能会有第二个选择。
“我大概也会采取和你一样的做法吧。”
“那就好。”
“难道你希望我选择另一条道路？”
“不，我只是因为有人能理解自己而感到高兴。”
两个人无言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当凯伊姆来到关所时，面前的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一百多人。手持武器的民众包围了关所，卫兵们展开队列将他们挡在外面，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刺激着人们的感官。
（已经开始暴动了吗？）
凯伊姆连忙顺着台阶跑了下去。
“……是您啊。”
“凯伊姆。”
处于卫兵后面的两位女性回过头来。满头大汗的菲奥奈和面无表情的西斯狄娜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又回去做羽狩了？”看见菲奥奈身上的制服，凯伊姆问道。
“是啊。鲁基乌斯大人整顿治愈院以后，我们终于可以真正地帮助那些羽化病人了。”说起这件事，菲奥奈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凯伊姆点了点头，将话题引到当前的局势上：“情况怎么样？”
“目前还在僵持着。”
“不蚀金锁没有出面吧？”无论如何，凯伊姆都不希望和吉克站到对立面。
“不，参与暴动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既没有统帅也没有明确的主张。”
“是否要镇压他们？”
“那得看对方的态度了。”看到菲奥奈有些犹豫，西斯狄娜冷冷地替她做出了回答。
凯伊姆向人群中望去，发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菲诺列塔的常客杂货店的销售员，还有那些待在娼馆街的乞丐……他们都是不曾拿过武器的人。如果和卫兵打起来，很快就会被击垮。
“那些家伙……”
“有你的熟人吗？”菲奥奈问道。
“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希望您不要把私情混入工作当中。”仿佛看穿了凯伊姆的心思，西斯狄娜冷冷地说道。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凯伊姆扭头看向那些暴民，他们正在一步步地靠近关所。
（不要过来啊，如果打起来的话，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想要达成自己的诉求，应该会有更好的方法才对啊）
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他还是在心里呐喊着。
“等等，不要再往前走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响彻在广场上，吉克带着不蚀金锁的成员挡在了卫兵和暴民中间，与他同行的竟然是羽狩队长库格尔。
“不要无谓地送掉性命！”吉克站了出来，开始劝说那些暴民，库格尔则是走向关所。
“哥哥！你让我代替你守护关所，就是为了去找不蚀金锁来阻止暴动吗？”菲奥奈笑着迎了过去。
“没有谁比吉克先生更加了解牢狱民了，对那些人来说，不蚀金锁的劝解可能比国王的旨意还要管用。”库格尔笑道：“虽然这么说有点不敬，但是莉西亚陛下应该会原谅我的吧。”
“能够让民众避免流血，她可是最高兴的人了，说不定还会嘉奖你呢。”放下心来之后，凯伊姆也能轻松地开玩笑了。
“像我这样擅离职守，能够免于责罚就很感激了。”库格尔苦笑了一下，又对西斯狄娜说道：“多亏了您的帮助，才没让局面失去控制，十分感谢。”
“不，我也没做什么。”虽然嘴上很谦虚，但是凯伊姆仍然感觉到她的心情愉悦了起来。
（不光是剑术强悍，待人接物也很高明啊。而且，面对暴动也能冷静地思考，迅速找出正确的解决方法，简直是优秀得过分了！难怪菲奥奈这么崇拜他）
看着库格尔，凯伊姆忍不住想起了鲁基乌斯，难道做哥哥的都是这么厉害？
“菲奥也辛苦了。”库格尔朝着妹妹点了点头。
“没有，这是我应该做的。”菲奥奈小脸通红，看起来十分激动。
凯伊姆等人在聊天的时候也不忘关注形势，而那些群众在吉克的劝说下逐渐离开广场，卫兵们发出了安心的叹息声。随后，那些不蚀金锁的成员一边警戒着卫兵，一边不打招呼地消失在巷子里。
“好像是结束了呢。”从她的语气中，凯伊姆能感觉到西斯狄娜也是刚刚放松下来。
“啊。”而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哥哥，就这样放他们离开没关系吗？”菲奥奈问道。
“如果现在去抓人，非但起不到警告的作用，反而会让矛盾激化。”库格尔摇了摇头。
“我去跟吉克谈谈。”说着，凯伊姆向不蚀金锁的队伍追了过去。
“拜托了。”
一路上，凯伊姆看见很多人瘫坐在路旁。
（又变多了啊……他们应该也很清楚，就算是倒在这种地方，也不会有人过来施以援手。不过，这些家伙多半已经无家可归了吧……）
莉莉乌姆的门口，奥兹和几个年轻人守卫在那里。
“这不是凯伊姆先生嘛，好久没见了。”
“啊，吉克在吗？”
“是的，请让我来为您带路。”
凯伊姆跟着奥兹，走进了吉克的房间。
“哟。”
“……是凯伊姆啊。”跟从前一样，吉克大口地吸着香烟。
“刚才可真是危险。”
“你也看到了？”
“啊，那个时候我正好过来。”凯伊姆对吉克竖起大拇指，说道：“你可是相当的活跃啊。”
“活跃？说什么傻话。用那种装备去冲击卫兵，简直就是自杀！怎么能放着他们不管啊。”
“你说的没错。”
“久违地喝一杯吧。”吉克站起来拿了一瓶烧酒，倒在了桌上的被子里：“来，拿着吧。”
“喔！”一口气把酒喝干，凯伊姆很有气势地把酒杯放回了桌上：“就是要这样喝才对嘛。”
“这个世界上，可没有比牢狱的烧酒更好的东西。”吉克露出满足的笑容，坐回椅子里：“那么，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听说牢狱要发生暴动，所以我就来看看情况。”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啊。”吉克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多亏你把暴动制止了。”
“为什么我要被你感谢啊？”
“莉西亚是最不希望发生流血事件的人。可以的话，希望你今后也能稳定住牢狱人民的情绪……”
听到这句话，吉克的视线立即变得锐利起来：“你最近也彻底变成上层的居民喽。怎么，在那边找到好女人了吗？”
“我正在跟柯蕾特和拉菲交往，就是上次在处刑中救下来的圣女及其随从。”
“什么什么？两个一起收了？”吉克马上就来了精神。
“别那么猥琐……”凯伊姆的眼角抽了抽，赶紧将话题转移开来：“最近，牢狱的情况怎么样？”
“你这一路上没看见吗？糟糕啊，太糟糕了！”吉克将身体靠在椅子背上，悲鸣一般的吱呀声传了出来。
“接连发生的崩落，让很多人死去了。牢狱周围的悬崖好像也变得脆弱起来，经常发生崩塌。虽然鲁基乌斯送来不少救援物资，但是也解决不了根本上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地震和崩落。就算肚子能填饱伤病能治好，可面对崩落，所有人都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你的话，应该最清楚这一点吧？”
“……算是吧。”
“今天这场暴动的根由，肯定还是地震和崩落。”
“也就是说，那些暴民的诉求是……”
“从牢狱离开。”
“……要舍弃牢狱吗？”
吉克点了点头，再次拿出一支烟：“如果光是饥饿与伤病，咬咬牙也能挺过去。然而，总是发生这种崩落的话，也只有逃跑了。”
崩落是人力无法抵挡的灾害，想要活下去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逃离危险地区。可是，为了维护治安，关所被封闭了。现在的下层，还没有做好接受牢狱民的准备。如果让大量的牢狱民涌入下层，很可能造成整个社会的崩溃。
“鲁基乌斯正在进行研究。如果顺利的话，就能制止崩落。可是，一旦发生暴动，就要分出精力来进行应对，研究的进度也会被拖延。”
“所以，就要让我继续抑制暴动？”
“拜托了，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吉克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问道：“就算我能长时间抑制暴动，要是那边的研究赶不上会怎么样？”
“……那样的话，上层下层还有牢狱都会掉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原来如此……你说的是实话吗？”吉克向凯伊姆投来了冰冷的视线。
“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上层和牢狱是不是真的在同一条船上？难道不是只有牢狱在往下掉吗？”
“说什么傻话。”
“就算我去问鲁基乌斯，得到的大概也是这种答复吧。但，你好好想一下。大崩落之后，已经发生过两次崩落了，可受害的只有牢狱。人们当然会认为下一次要崩落的也是牢狱吧？”
就像吉克说的那样，只有牢狱经受了两次崩落。凯伊姆并非不能理解人们的疑虑。
“这些想法都没有依据。”
“那么，就这样等下去，上层便会传来足以让我们接受的依据吗？靠这种说法，怎么把牢狱的那些家伙糊弄过去啊？！”吉克大声地喊着，显然也是压抑到极限了。
“……不知道，我也是什么都无法改变。”
“……也是啊，就算向你抱怨，又有什么用呢？”吉克将香烟掐灭，然后站起来向窗外望去：“我也不打算让暴动发生，但这不是为了回应你和国王的期待。”
“那是为什么？”
“不想引发镇压行动罢了。关所本就是易守难攻的地形，而且到了紧要关头还可以彻底将之破坏……”
一旦开战，关所就是坚固的壁垒，天台也将成为弓箭手的射击点，进攻者只能用生命去堆出一条血路。
“那么，如果有能轻易冲破关所的方法，你又会怎么做？”
吉克回过头来看着凯伊姆，肃然道：“就算不去协助那些暴徒，我也不会去阻止他们。”
下一个问题，早已在凯伊姆的脑中想好，但是他却犹豫着是否要说出口。
（或许，我已经知道了吉克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不过，凯伊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就算会延缓鲁基乌斯的研究……甚至有可能让整个都市坠落下去，你也要做吗？”
“……啊。”吉克的回答和凯伊姆的预感一样。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对视着，一股压抑的气氛在房间里蔓延开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一段时间后，吉克打破了沉默：“但不蚀金锁永远和牢狱共存亡。无论前方会有怎样的困境，我也绝对不会舍弃牢狱的人民。”
“是吗……”
（当暴动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应该站在哪一边呢……）
“你今天还有时间吗？”吉克的问题，打断了凯伊姆的思绪。
“啊，没什么特别的安排。”
“那就去跟艾莉斯聊聊吧，她可是很想见你啊。”
“艾莉斯在家里吗？”
“不，她在广场附近开了个户外诊所。现在的牢狱可是有着无数客人啊。”
“那家伙还在做这个啊。”
“自从你去圣女大人那里，她就变了哦。”说到这，吉克笑了起来：“拼命寻找着生存的意义呢。”
听到这件事，凯伊姆由衷地感到高兴：“太好了……我一直希望艾莉斯能够自由地生活。”
“自风锖事件以来，明明还没过去多久，她就好像站在了离我们很远的地方。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完全变成了上层的居民。”
“或许我所处的环境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我就是我。”
“但愿如此吧。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待在自己应该在的地方啊。”
“彼此彼此。”
吉克点了点头，道：“好了，去艾莉斯那里吧。”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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