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上城楼。
残阳欲颓未颓,艳红如血,浓郁的霞光落在茫茫平野之上。
“真像大战过后的沙场呀。”身披西厥军伍特有的乌铁软甲轻铠的二皇子阿史那布赫手捧头盔,目光苍苍,看着这一方如血的平野。
在其身旁的战将面覆金甲,看不出喜怒,不做言语,只是一双藏在金甲后的眸子,光华璀璨,眺望东方。
在东方,有他还未攻下的城池;在东方,有他三十年未归的宗门,还有,那些苟且活着的兄弟姐妹。
阿史那布赫扶正额头稍稍歪了的暖玉螭纹银袹首。别小看了这一根袹首,在西厥王庭中,除了大汗额上那根偶尔会戴的十二龙纹缠玉朱貂袹首,也就这位额上的袹首最为金贵。
在西厥之中,盛行男子戴袹之风。普通人家,难得一块上好宝玉做袹首饰物,汉子头上缠的,最常见的就是自家婆娘编制的兽皮袹首,哪比得上福贵王孙额上那根价值千金的玉锦袹首。
而阿史那布赫缠头这根袹首,在西厥国中,也就几位皇子配得起,其余的,就算你暗自编出了这等袹首,敢明面戴着吗?这可是王庭有明确规定的,唯得王孙可配!违者,便是鞭挞八十,流放千里!
“史将军,此番唐凌天重回辅国大将军之位,你怎么看待?”阿史那布赫偏头问道,残日余辉映在史将军脸庞金甲之上,熠熠闪光。
史将军岿然不动,依旧面朝东方,说道:“唐凌天重新掌握西北边军,是意料之中的事儿。”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而且,中原朝廷现在不仅面临着我们的进攻,还要时刻防范着八道藩王,说不定某一个藩王起来扯旗造反,就会有另外的藩王站起来。”
“所以说,这种形势之下,唐凌天两兄弟必然把三十万边军牢牢掌握在手中。否则,遍城州死的三万士卒,岂不是白死了?”
阿史那布赫慨然一笑,之前遍城州一战,说实在的,本来就是西厥一次不大不下的常规性进攻,岂不料,遍城州居然无一人察觉此事,几乎是把两万西厥大军放进城中,愣是杀足了三万人才走。若不是唐凌天率领三千黑旗军及时赶到,遍城州就此易手。
后来,他才想清楚,这哪是己方运气好,他娘的,完全是双方都落入了唐凌天的阴谋里!
唐凌天暗中操纵的狼牙刺客,专职军情的打探。如果不是狼牙暗刺故意不给遍城州情报,西厥两万大军怎么会直直杀入城中!
这一切都是唐凌天为了重登辅国大将军之位,活生生拿三万士卒的性命,逼走夏侯操,自己去填补那空余位置!
当想清楚这一切的阿史那布赫,已是浑身冷汗,看着和善侠气的剑皇,他娘的,居然一出手便是这般狠辣,连带着自己人都坑!
阿史那布赫顺了顺气息,说道:“据暗影来报,中原八大藩王中的山中王赵璞反应极强,听说已经在暗中聚敛兵马,随时准备扯旗,北上攻入京畿。”
“成不了气候的。”史将军语气满是鄙夷,“黔中道就在京畿下方,我敢说,赵璞要是冒出头来,那唐凌霄必定来一出杀鸡儆猴。”
“再者说,如今皇帝能容得了这位山中王蹦跶,无疑是想将其余某些不安分的主儿引出来,一网打尽而已。”
“卧床之塌,岂容他人酣睡!唐凌霄就算是打盹,但也是睁眼便杀人的猛虎。”
阿史那布赫不置可否,中原渐有板荡之势,自己国内,亦不是有四族十二诸司部落,哪怕王庭再强大,也不敢实打实的去整治他们。
“前些日子,开平王徐天德两次拒收圣旨之后,最后鱼朝恩强势杀到徐天德面前,当着三万大军的面前念出圣旨,逼得这老家伙不得不接旨。料来双方那份稀薄情分也快耗完了,到时候,撕破脸皮,中原必是乱世。”阿史那布赫说道。
史将军却是摇了摇头,转首看向阿史那布赫,说道:“徐天德这里,我们不得不防!”
“为何?”
史将军长吸一口气,手指东方,沉声说道:“如果我们攻破中原的西北防线,首当其冲的,不是中原朝堂,而是徐天德。想来,这老小子就算在扯旗造反,也必定会回身守护老巢。”
“到时候,我们将面临的,不是朝廷所掌握的京师十三卫,而是徐天德手下的二十万北庭军。”
目光炯然,史将军怔怔看着阿史那布赫,“如果凭我们现有的五十万兵力,凿破中原西北防线,是迟早的事儿。但是,我相信,到时候,唐凌天必定拿三十万边军和我们死磕到底。说不定这一战下来,我们五十万,顶多就剩十万可战之兵了。”
“那时,我们这十万兵马,远不是徐天德二十万北庭军的对手,并且,他手下的朵颜三卫,虽然只是三万人,要是当真死战到底,怎么也得拼死十万人。所以,我们必须再添二十万东征兵马,一鼓作气,冲破西北防线,趁势将徐天德的二十万北庭军抹除!”
“难!”阿史那布赫斩钉截铁说道,用手指在墙垛上画了一个圈,中央一点,又在中央四周画出四个小圈,说道:“这就是我国内部的形势,虽然父汗统领西厥,但是这四大家族,十二诸司部落,确实难处理。”
“且不说在王庭里权力颇重的两族,仅是有大宗师赫连天王坐镇的赫连家族,以及出了军神百里春秋的百里家族,这两尊豪阀望族,都不是敢轻易得罪的。上次史将军你带领二十万横扫西域,还是好不容易召来的二十万兵马。若是此番再让他们凑出来二十万强兵健卒,真的难。”
听到百里春秋之名时,史将军忽而笑了笑,想想,这位比自己小一轮的西厥大将,不仅武功修为高深,更是能征善战的好手,当年他俩配合打出来的精绝之战,硬是在双方毫无计划的前提下,愣是看准时机,不约而同的东西两方向往一处进攻,活生生攻破了精绝王朝大帐。
这也是他俩,若是换了旁人,没人会这般掐准同一刻时机。史将军善于从大局着手,谋略天下,在王庭议事时,极少发言,开口便是高屋建瓴的精妙建议。百里春秋却恰恰相反,很少从大局视角切入,反倒是把握住每一处小细节,甚至做到了在大战之中,能号令出每一位百夫长的名字,真正意义上是将一支军伍如指臂使。
当日,阿史那布赫带回自己万里东行中原之时所测绘下来的地理方略图,这位军神当真是着了迷,硬是不眠不休五日五夜,将那张精细到一村一寨的地图给研究透彻了。
随后不久,百里春秋便亲自手著一册《逐鹿三策》,分别从山河地势民间舆情藩王割据三个方面,细细透透讲解攻破西北防线之后,西厥大军改如何行军,如何对待百姓,如何与藩王做盟。
当时在整座西厥王庭内外都引起极大轰动。饶是在鬼哭关的史将军,都慕名写信让老朋友捎一份送给自己研读。
只奈何,这位料敌先机,精细作战的军神,因为家族的缘故,不能来东征的前线,是在拱卫王庭周围,掌握一支专职保护汗王的怯薛军。
“听说百里的儿子,被称为小军神的百里奚将来前线了,是不是?”想起自己在西厥唯一的好友,史将军心情高兴。
阿史那布赫微微一笑,自己何尝没听说这位小军神的名头呀,百里春秋亲自教出来的嫡子,据闻其一身修为远超于老军神当年,只是在军伍中还没攒起足够的声誉来,打了几场小仗,赢得不错,便向王庭请求来东征前线作战。“百里奚是要来前线,只是具体时间还没确定,想来也是不久了吧。”
“如果百里奚来了,你说,有没可能让百里家族出些兵马,然后大汗那里出令,趁势再聚二十万兵马来前线。到时候,就算让百里奚那小子当主将,我也认。”
阿史那布赫沉思良久,缓缓颔首道:“这倒是可以一试。”
“到时候,七十万兵马雄踞,我们就把南中北三路战线全部拉开,只要能攻破一处,就能迂回返身,内外夹击,活生生剿灭其余两处边关。”史将军挥手说道,豪气冲天。
“就算事后有徐天德的二十万北庭军,老子不信剩下的三十万兵马,还杀不进中原去!”
阿史那布赫不置可否,淡然一笑,踏着那便于骑射扣镫的鎏金云锦短靴,缓缓离开城头。
残阳落尽,夜色滚滚而来。
史将军站在鬼哭关城头,面朝东方,不看中原,不看大石城,只看,自己当年的家,那座,神阳闪耀的落苍山啊。
夜色中,他轻轻唱道——
君可见,落苍山头九阳耀?
君可见,正阳宗里尽英豪?
君可见,阳尊指掌握日曜?
君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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