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嵩醉了。蔺太女带来的那一坛子酒有大半是落入他的腹中,彼时喝得豪放,今时醉得彻底,直接就滚落到了案下去了。乐赵两家的龌龊也随着他那么一滚,合着那一坛子酒滚没了。乐雄哈哈笑着,与蔺太女说也不用赵嵩改日登门负荆请罪了,乐家的心胸也没那么狭隘,多要了七八坛美酒后就此了账。
这一席吃喝得也是尽兴,不仅是乐雄喝得面酣耳热,就连公子嘉也是醺醺然。至于乐夏,在酒劲上头后便靠着乐雄睡了过去,喃喃梦呓。此席的原主人公孙沃与百里禾本来的计划是尝黑狗肉,观松柏竹,遇上乐雄硬被灌上半坛,本来就浅的酒量顷刻见底,此时这两个难兄难弟勾肩搭背的站了起来,说要去解手,要去遛弯儿了,要好好地散散酒劲,过会儿再来。
乐雄捞起一块喷香的狗肉啖食,目送公孙与百里走远,说道:“逃酒就逃酒,还遛弯儿散酒劲,真不痛快!”
蔺太女起身敛衽执礼,说道:“诸君少坐,小嵩如今也是醉了,可不能又给冷风吹病了去,我先将他送回房去,少待再来。”
乐雄瞅了瞅在案下滚来滚去的赵嵩,看着有趣,又是一阵大笑,摆了摆手,说道:“且去且去,让赵葱那小子早些过来。”
公子嘉呵呵笑道,目光一转,眼中的醺然意味淡去了不少,拍了拍赵错的肩膀,说道:“阿错,弟妹可背不动他,还得你这做师父要帮着背出去才是。”
乐雄满不在乎的说道:“那不是有仆从嘛!赵兄弟这酒量倒是好,喝得也没少,居然还面不改色的,得多喝些才是。”
赵错接受到公子嘉的眼神示意,笑着说道:“乐兄没见着这小子喝多了就滚来滚去的撒酒疯么?怕会折腾着伤了人,那时又是我这做师父的过错了,还是我将他背回去的好。”
“你这做师父的,可真是累得慌!”乐雄嘀咕了一句,挥挥手说道,“去吧去吧,快些回来,等你回来继续喝酒!”
蔺太女也是个心细聪慧的,目光在公子嘉与乐雄之间转了个来回,心念一动却也不露于形色,掩嘴轻笑道:“那就辛苦小错了!小嵩他大病初愈便喝了这许多酒,也不晓得会不会有事。”
“自然不会有事!”赵错离席,抱起还在地上翻滚着的赵嵩,转而将他背在背上,笑着与蔺太女说道,“还请蔺姐姐在前面带路了。”
出了翠园庭院,走在廊道上,遇着的宾客渐渐不再频繁,赵错忽听前方领路的蔺太女叹息一声,说道:“错弟,今日姐姐招待不周了,千万莫怪啊。”
“姐姐怕也是喝多了,仅说些胡言乱语。”
“哎,你这是嘲笑姐姐酒量浅么?”
“啊?不敢,不敢!”
“谅你也不敢!哎,本想着此次冬日小聚邀你来此,带你在姐姐家中好好游玩一番,与葱哥饮酒释怨,再介绍给个贴心的妹妹与你认识,却不想今日一再生出了这许多事,贵人登门,大凶闹事,姐姐的计划可是都被他们给打乱了呢……”
“姐姐的心意我是晓得的,小弟感谢姐姐的盛情。”赵错心中暖暖的,温柔说道。
“却是怠慢了。”蔺太女忽而停了脚步,回过身,语含感激,轻声说道:“错弟,这次亏得有你了,否则小嵩该遭罪了。”
赵错侧首看了看趴在背上的赵嵩,轻声说道:“姐姐哪里的话,既然做了小嵩的师父,总要护着他点,怎么也不能在我面前被欺负了吧。”
“这小子不去欺负人,也没人敢欺负他去。”与赵错认真地摇了摇头,感叹道,“刚那乐大凶有一句话没说错,你这做师父的,可真是累得慌……之前名赵嵩拜你为师,本想着能帮你,却不想反而拖累了你,是姐姐对不起你啊!”
赵错连连摆手,安慰道:“姐姐何出此言,哪有拖累之说。而且教训赵嵩,如姐姐说的可是为了报幼时私仇,我可都记得呢!我这人啊,最是睚眦必报……”
冰凉的小手捂住了赵错的嘴,一股清香钻入鼻中,赵错微红了脸,住口不语,就听得蔺太女在耳边碎碎念道:“还是这般言不由衷,小错从来都不是记仇的人……你若真是记仇,也不会接连两次挺身而出了。”
赵错讷讷不言,有感觉这副模样似乎有些不妥,小小的退了一步。
“小错真的长大了呢,都会害羞了。”蔺太女轻笑一声,望着面色有些发窘的八尺少年,又望了望他背后的赵嵩,轻叹道,“但愿小嵩经历了这一番事,收了他顽劣的性子,会能有所成长吧。”
“姐姐放心,我会教好他的。”赵错正色说道,他感受到后肩处有些湿热,心念一动,紧了紧揽着赵嵩小腿的左臂,补充了一句,“小嵩堂堂男儿,也会学好的,不叫自己的兄嫂父母多为他操心。”
“但愿如此。”蔺太女叹息一声,不掩心中疑虑,转过身继续带路。
“会的。”赵错感受到攀着他肩膀的小手紧了紧,细若蚊语的轻哼声飘入耳中,又似是幻听。赵错轻轻地拍了拍后背的赵嵩,迈步跟上去。
穿过长廊,走在细石铺就的小路上,又行了一段路,前面就是府中的内眷宅院了,蔺太女驻足回身,嫣然笑道:“辛苦小错送了这一程。”
赵错这个堂堂八尺男儿可是不宜再往前走了,便将赵嵩放下,交由女侍背负,说道:“如此,小弟就先行告退了。”
“姐姐不能多陪了,小错可以自行游玩。”蔺太女召了亲近的女婢问了几句,笑着说道,“小鱼你也是识得的,‘翠园庭院’你是已经见识过了,还吃了一顿酒肉。‘青木书阁’有贵客在,此时也不宜过去看。我命小鱼带你去‘碧亭水榭’吹吹风,看看景,定然不枉此行。”
“姐姐有心了。”赵错微笑着与蔺太女行了一礼,又与小鱼欠了欠身,说道,“就有劳小鱼姐姐带我观景了。”
“小错儿长大了,嘴儿也甜了。”女婢小鱼掩嘴轻笑,她是打小便伺候着蔺太女的,也是认识赵错。
“小错,玩得开心啊!”蔺太女饶有意味地眨了眨眼,留下有些不明所以的赵错,转身进内宅去了。
目送蔺太女入了内宅,女婢小鱼转至赵错身前晃了晃手,嘻嘻笑道:“小错,别看了,我们走吧!快些去‘碧亭水榭’,可不能迟了。”
赵错点头应道:“好,就有劳小鱼姐姐带路了。”
赵错跟着小鱼,只是沿着长廊走,几度曲折,再行一段,眼前豁然开朗。碧亭水榭,自是有亭有水,此地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梯桥架阁,岛屿廻环,但见一潭清泉在眼前轻轻荡漾,清波涟漪,璀璨生华,居中有一座碧瓦青石的楼台水亭跃然于水上,凌波而立,亭分三层,最顶层上有人影绰约,早有宾客倘佯其间,笑说声随着清风送入耳中,不胜快活。梯桥自主亭中延展而出,或长或短,接连四面八方的岛屿小亭水岸廊亭,那些架设较长的梯桥上还有观景桥亭。赵错望着水景,心胸为之宽敞,他不曾想过原来府邸庄园内居然可以如此设景,驻步环顾,自是赞叹不已,想起外面流传的那句“如在郊外踏青,更胜王廷快活”,可是一点都不为过啊。
小鱼见赵错驻足赞叹,不由笑着去扯他,说道:“小错,与我上桥过去,在主亭上看景才是惬意!”
走在梯桥上,赵错望着下方的水波中有鱼儿流连,不由问道:“小鱼姐姐,这潭水是从何而来?”
小鱼蹦跳着打着转儿,笑着说道:“我只知道这儿本来只是个小池塘,那位墨家大师来过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赵错赞叹道:“墨家子弟,鬼斧神工哉!”
过了梯桥登上泉中央的主亭顶层时,主亭上已经没了人影。风吟萧萧,吹入亭中有些寒冷,小鱼在顶层左顾右盼着,被风钻入了袖,不由打了个激灵,收了收衣襟,瞥见赵错昂首挺立在风口处俯览水景,咂舌问道:“小错,你不觉得冷?”
赵错摸了摸脸,恍然说道:“嗯,确实有些凉呢,难怪人少,不来这儿聚。”
小鱼缩着脖子望着周围碧亭,说道:“这儿景好,春夏秋时都挤不过来,只有这个时候,少了许多人,小姐平日可是最喜来此读书了。”
赵错笑道:“智者乐水,姐姐亦是乐水。”
小鱼格格笑了,环顾一圈,说道:“小错,你且在这儿玩吧,我离开一会儿,去去便回。”
赵错应道:“小鱼姐姐且去忙吧,无须顾我。”
赵错看了会儿景致,总觉得这儿的景物一直在变化,星落石岛,草木植被,似是怎么也不会看厌。细究之下,又觉得这布局莫名地有些眼熟,似在哪里有见过,心中暗暗推演变化,忽而发觉此间的布局上居然暗合了几个迷幻的军阵在其中,可谓巧夺天工。
赵错见猎心喜,兴致越发高涨,再作推衍,窥得妙处时不由心驰神摇,击掌赞叹:“北斗拱瑞,四象生息,妙哉妙哉!”
就在赵错赞叹之时,亭台下方忽而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咦,果然还有个四象生息,竟有人认识得!”
紧接着又是一个纤巧娇柔的女声说道:“四哥,我们上去看看是谁。”
赵错听得人声不由地回转了身,就见一对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扶栏登楼。当前的少年穿着一身利落的灰色貉服,眉眼弯弯,文质彬彬,其后的少女肩披白裘,面容素雅,清新柔美。见得顶楼只有赵错一人,少年似乎有些惊异,携着妹妹与他行了一礼,问道:“方才说话的可是兄台?李烈冒昧惊扰,失礼了。”
“无妨无妨,正是赵错。”赵错还了一礼,望着少年略有些熟悉的面庞轮廓,心念一动,问道,“可是武安君家的李四郎?”
少年闻言,面露讶色,问道:“长年在家,难得外出,兄台可是见过李烈?”
赵错心中暗道一声果然,笑道说道:“不曾见过四郎,只是姑妄猜测。”
少年一时错愕茫然,其后的少女柔柔笑道:“这位兄台能如此猜测,定是识得二哥,还与他相熟。”
赵错望了一眼那个柔柔的少女,见她扑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眸注视着自己,莫名地有些发窘,点头说道:“确有见过李二哥,亦曾见过武安君。”
“那便不是外人。”李烈呵呵一笑,顿时感觉亲近了不少,拉着妹妹就近寻了座位坐下,好奇问道,“赵兄可是初次来此?”
赵错颔首:“正是。”
“我与小妹这也是初次来此观景。”李烈侧首看了看妹妹,赧然一笑,说道,“方才只是看出北斗拱瑞,倒是不曾发现隐匿中的四象生息。赵兄可是好见识啊,阵法造诣定然高超。那墨家大师可是说了,这碧亭水榭中的景致暗藏机巧,若能轻易窥破,当有相将之才,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得。”
赵错失笑道:“岂敢岂敢,不过是有点记性,夸夸而谈,当不得真。”
李烈摆手,傲然说道:“赵兄何必妄自菲薄,我李烈苦读兵书十余载,亦只窥得北斗玄机,赵兄轻易便见得四象,比我可是强多了。不是李烈自夸,今日参与小聚的青年子弟亦有百余之数,其中又有多少人窥得碧亭水榭玄妙?单这北斗拱瑞,怕是能识得的人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了!即便是此间主人赵葱,也是窥不出来的吧!”
赵错哈哈大笑:“四郎倒是小觑了邯郸俊才啊!赵葱或许窥不破,赵夫人可是能窥破的。”
李烈很是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吾只是喜欢实话实说罢了。对于赵夫人的才学,李烈亦是敬仰的。这位少将军不如其夫人远矣,真不知是走了什么好运,竟能娶得佳妻如此。”
赵错默然侧过身,望向旁儿的天空,只作不曾听见。李烈身旁的少女涨红了脸,扯着李烈怫然说道:“四哥,岂可于人府上妄议是非,可是狂悖!”
李烈也觉得是自己不对,讪讪然道:“妹妹说的是,是我失言了。”
亭中氛围一时有些尴尬,少女机敏,明眸一转便落在了赵错身上,忽而问道:“赵兄佩剑,可是‘琅月’?”
“哦,妹妹居然识得?”赵错有些意外,这佩剑是他今日初得,初次佩戴,便有人认识?
“真的是‘琅月’啊!”少女掩口惊呼,双目中泛着异样的神采。她注视着那柄佩剑许久了,如今也只是为了转化话题才有此一问,不料真的猜中了。
“剑名确实是‘琅月’。”赵错点头,有些纳闷少女为何如此激动。
“赵兄,可否与小妹借剑一观?”少女定定地注视着赵错,明眸善睐,眼中满是真挚的热切。
不仅是赵错,李烈也是极为惊诧,不知道为何平日温婉柔静的小妹会如此唐突:“啊?呃……赵兄勿怪,小妹她……”
赵错默默地点点头,横剑身前,往前一推,应道:“请——”
少女恭敬地行了一礼,摊着洁白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过剑,轻轻地摩挲着白玉月牙,神色极为激动:“真的是‘琅月’呀!”
赵错问道:“敢问此剑有何来历?”
少女蓦然抬头,横眉竖目,小脸儿涨得通红,清声叱道:“你不知道?你既然不知,那这剑又是从何而来?”
“小妹!”李烈不防自己妹妹突然这么激动,不由瞪大了眼睛,又不忍斥责,回过身安抚道,“赵兄莫怪,小妹平素不是这个样子的,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激动,勿怪勿怪!”
赵错沉默片刻,迎着少女灼灼目光,淡淡说道:“此剑今日为太祖母所赐,只知其名,不明来历。”
“家传?!”少女瞪大了眼,忽而安静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赵错看,直把他看得有些心中发慌,才收了目光,缓缓说道,“原来如此,难怪……”
李烈此时也起了好奇心,问道:“难怪什么?”
少女不答,忽而站起,旋身拔剑,并指拂过剑身,披在身上的白裘悄然落下,露出窈窕的身影,曼声吟道:“漠雪无垠兮覆清白,琅月清辉兮荡奸佞——”
“漠雪……琅月?”赵错心念电转,却不得所悟,然后便见那少女在李烈的惊呼声中翩然跃出,踏着梯桥护栏飒飒起舞。
“唉,这妮子又胡闹!赵兄千万勿怪啊……唉,头疼!”李烈捂着脑袋,似是羞于见人,喃喃嘀咕道,“李娴李娴,小妹究竟是哪里娴静了,父亲啊父亲,可真是起错了名儿啊!”
天空中忽有絮絮小雪落下,悠然飘飘,入水而化。雪絮中,亭旁的疏枝上有几点粉嫩的梅花悄然开放,有渺渺歌声从远方传来,清丽脱俗,婉转悠扬。赵错望着少女剑舞缤纷,凌波微步,脸上似是在笑,婀娜的身段合着明丽的剑光在泉波上飘摇,心中莫名一动,没来由的想起那句《蒹葭》诗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