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萍披着羊绒披肩,看上去有些疲惫。她原本保养得宜的皮肤,经不起此番变故的折腾,终于还是暴露了岁月的痕迹;那高贵自矜的眉眼,现在也全无往日的凌厉,只剩下饱浸悲伤的浑浊。
晓湜礼貌地退后一步,叫了声:“阿姨。”
朱萍微微点头,拢了拢披肩,探头瞥了眼屋里的挂钟,又打量着晓湜的脸,有些低哑地说:“住这儿吧,晚了。”
晓湜恬然一笑,“不了,回去方便的。”
朱萍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好,那让靳昕送你吧。”
晓湜没有拒绝,道了声谢,便转身往楼下走去,刚走了两步,朱萍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那个,你回去收拾一下,等收拾好了,就搬过来住吧。”
晓湜猛然顿住脚步,回身看着朱萍,以为自己理解错了。
朱萍避开她讶异的目光,故作平常地说:“一家人在一起有个照应。”
“一家人”……晓湜的眼中隐有泪光闪动,吸了吸鼻子,半玩笑半为难地说:“我……毕竟不是绍霆的合法妻子,等他醒来了,还不知道认不认我呢。”说着,还挤出两声干笑。
晓湜并不是矫情,她确实不是周家的什么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搬过来住,不能不有所顾虑。
然而,朱萍却上前两步,走到她跟前,拍了拍她绞在一起的手,“我可不管那么多,谁爱认不认的,我只知道,你是我儿媳妇。”
……
晓湜搬回周宅的那天,陶玉茹和刘阿姨做了一桌的好菜。朱萍晓湜和靳昕母子四人围桌而坐,热热闹闹地吃饭。
陶玉茹喝汤时不小心被呛到,朱萍顺手抽了两张纸巾递到她手边,还心情很好地开她的玩笑:“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晓湜和靳昕对视一眼,会心而笑。看来,这段患难与共的时光,已经让所有的前嫌消融,他们相处得真的像一家人一样,悲喜相连,祸福同担。
晓湜这次肯搬回来住,他们都很高兴,话也比平常多了起来。
几人边吃边聊,晓湜乍然说起有东西忘了带,靳昕便笑她丢三落四;陶玉茹便教育儿子,还好意思说别人;朱萍便坚决站在陶玉茹的一边,控诉靳昕总把手机丢在客厅的茶几上,滴滴滴响个没完,吵得人闹心。
说到这里,朱萍忽然挑起眼角看着靳昕,带着一抹深长的笑意,“你最近,还挺忙的?短信可真是不少。”
靳昕立马局促起来,心知朱萍说“滴滴”个没完的不是短信,而是程奕遥给他发来的微信。
靳昕打着马虎应和,“啊,是,挺忙的。”
然而看着朱萍唇边的笑,他又心虚起来,挠了挠鼻子,还是忍不住问:“您,不会一心烦就……拿起来看了吧?”
他手机可没设锁屏密码,一划拉开准能看到满屏幕程大小姐的语音留言,头像也是她的真人靓照……不是吧,难道说,他们的地下情就要曝光了?
果然,朱萍很淡定地点了点头,“对,我不小心看到了。”
另外三人都停下了筷子,齐刷刷看向坐在主位的朱萍,只见她垂着眼睛,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吁出一口气,说:“真是头疼。”
靳昕的脸色马上变得严肃,起身想要为自己的爱情辩护,朱萍压了压手掌,示意他坐下,漫不经心地说:“我又不是自己头疼,是为程老爷子头疼。他儿子和我们绍霆合起伙来挤兑他,他的宝贝女儿又让你给拐带跑了……”她看着靳昕,轻笑一声,“这他要是知道了,看不气得犯病才怪!”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崩解,朱萍更难得有开玩笑的闲情,全家人都不由笑出了声。只有晓湜,在听到“绍霆”两个字的时候,本能地心脏抽紧,有些怅然的苦涩,又有些无悔的甜蜜。
转眼间,又快到春节了。从周绍霆车祸至今,已经整整一年了。在这三百六十多个日夜里,颜晓湜始终如一地照顾着他,没有人看在眼里会不感动。
刚一入冬,朱萍就和晓湜念叨,今年要请她的父母来上海过年。晓湜嘴上应和着,实际行动却一直拖拉着。
其实,她的父母也已经知道了她和周家的事。多亏了韩冬的思想工作做得好,才没有闹得哭天抹泪不可收拾。
她爸妈刚从韩冬口中得知女儿的“爱情事迹”时,也是大为震惊且不能接受的,电话里讲不通,就手挽手肩并肩地冲到上海来劝说。
然而,他们意外地发现,女儿的状态与他们想象的截然不同。她并没有悲苦忧愁,成天以泪洗面,反而活得很好,懂事坚强,甚至比以前还要阳光,有着成熟的人生规划和理想。
最重要的是,她的心意无比坚决,如铁石般没有一丝缝隙。
到底是男同志心宽,想得开些,晓湜的父亲率先妥协,还帮着劝慰老伴说:“女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她以后的路还长着,都要靠她自己走,我们左右不了,那就随她去吧……”
就这样,晓湜的父母也最终接受了现实,带着沉甸甸的心和对女儿的祝福,又双双返回了永德老家。
可晓湜知道,他们心里还是有疙瘩,而且,她爸妈都是要面子的人,就她现在这不清不楚的身份,他们也不可能到周家来过年。
晓湜坐在周绍霆的床边,正把这些心里话讲给他听,却听门被轻声叩响。她扭头看去,只见朱萍将门开了一道缝,朝她点了下头说:“你来一下。”
晓湜跟着朱萍来到她的卧室,不知道有什么话还非得避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难道,是怕他在冥冥中会听到吗?
朱萍关起门,仿若无意地问晓湜:“你和爸妈说了没呀?什么时候过来?眼看着就年下了。”
“哦……”晓湜踌躇着,避重就轻地说:“我明年一定把他们说动,让他们过来!”
朱萍深深地看着晓湜,满眼的了然,甚至,还有点心疼,最终微微叹了口气,扫了眼床边,说:“坐吧。”
晓湜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顺从地在床沿坐下,朱萍坐在她对面,离她很近。
两人对坐着沉默了片刻,朱萍才缓缓开口:“有些话,我一直想和你说,又怕你听不进去。但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劝劝你。”
晓湜已经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果然,朱萍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和绍霆的感情也很深。这一年来,我看到了,也听了不少,说实话,我真的很感动!可你也知道,虽然我们的愿望是好的,但是,医生也说了,像绍霆这种情况,康复的形势……并不是很乐观。”
朱萍看着女孩低垂的长睫,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拍了拍她放在膝上的手,“孩子,你现在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
“阿姨”,晓湜倏然抬起清亮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周母说:“他能活下来,我觉得,已经是上苍对我格外的眷顾了。所以,不管以后情况会发展成什么样,我都能接受!我现在只想就这样,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即便他什么也不知道,但我只要还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我就不会放弃!”
朱萍的眼中洇出一层水汽,忙活动着眼珠转开了,缓了缓才说:“我知道,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想法也和你一样,觉得爱情是至高无上的,为了爱情,可以奋不顾身,甚至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随着年龄慢慢增长,你就会知道,其实生活是很现实的,有的时候,也很残酷。尤其像你们这种情况,你以后面临的困难肯定比你现在能想到的要多得多!
你和绍霆之间,只有你在付出,没有感情的交流,时间长了——一年两年十年,再深的爱,都难免会变淡。我不是特指你,而是在说一个事实,一种必然。阿姨真的不忍心看你到那个时候为难,你能明白么?”
晓湜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起来,垂着眼睛沉默不语,似乎在认真思量着朱萍的话。
过了有一分多钟,她才又抬起头来,看着朱萍柔婉地一笑,轻声细语地说:“阿姨,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您说的这些,其实,我也想过,也反复地问过自己,可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就算我们之间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去,可他还是我的亲人呢!这点,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所以,您就别再多想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就像您对他一样,不离不弃。”
除夕夜的周宅,也是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并没有因为有卧病在床的人而显得惨淡清冷。
朱萍陶玉茹几人在楼下搓团圆,晓湜在楼上陪着周绍霆,静静地守岁跨年。
城市为了环保和安全,设置了爆竹集中燃放点,离周家别墅不远的一个小广场就是其中之一。过了晚上十点,燃放鞭炮烟花的居民渐渐多了起来,喜庆的声响越来越密集,夜空也被绚烂的花火点染。
从二楼主卧的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流光溢彩的天穹,那一亮一灭之间,或许便是一阵欢笑一个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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