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个成语,叫赶尽杀绝。人们对我们就是这样的。1881年年底,一批罗姆内的犹太学生冒着被杀的危险,逃出了沙俄隔离区,千山万水一路跋涉去了巴勒斯坦——我们犹太人的圣地耶路撒冷就在那里!他们的格言是,雅各布王朝,给我们兴旺。1893年,法国,何德冤案,再次掀起反犹狂潮——他们总是这样,只要有一个犹太人犯错,就能掀起对整个犹太民族的仇恨!永远也不会有熄灭的一日!有个叫西奥多犹太人切身之痛感受到了这个现象,他发布了伟大的犹太国家宣言,他说……”
这时,阿罗的语速忽然慢了下来,他的细长眼睛微微抬起,一心觉得它就像板栗一样发着迷人的光华,兆学疚则认为那是年轻的恋爱诗人的眼神,灼热忧伤,能令所有凝视它的人着迷。伏翼却能体会,阿罗是在引用复述别人的话,但那话很贵重,至少比他珍视的财物贵重。
“如果我们能拥有自己的国家,我们就永远不会只因为是犹太人,因为犹太人如此这般而受人侮辱,像这样那样的事情,将永远结束了!如果我们能拥有自己的国家……”
他们静静地等了好久,可阿罗似乎魔住了,久久不曾回神,伏翼不像其他人一样,被忧伤沉醉了,他永远都是故事外的人,他小声提醒了他。
“后来呢?你们拥有了吗?”
当然没有,所以阿罗瞬间就失了色,光华散尽,似乎骤然被冷水从梦中泼醒,黯然重新笼罩了他的脸,他的声音变得又干又木,就像剁木头的声音一样。
“后来,他只活了十年,死的人,活的理想……到了1905年,犹太移民又开始了第二波浪潮,虽然那已经不是上帝许诺的流奶之地……欧洲大战爆发前,为了避免迫害,又有了第三次移民浪潮。我们就属于这第三波。”
“万事总有个开始,至少你们已经有了一个努力的方向,不是吗?”答话的依然是伏翼,他勇敢地打破了那深沉责难似的寂静。
兆学疚赞许地看他一眼,接口道:“是啊,1917年,《贝尔福宣言》就明确提出了建立犹太家园的承诺。”
阿罗于是咧嘴笑了,瞬间回复了少年腼腆的欢欣,他道:“这是真的!我们原来也听说了,不过听人再肯定地说一次,还是踏实。”
伏翼耳朵一动,但他马上果断地压下了这个信息,顽强地把话题扳回了原处:“啊,说说你们,你们不是去巴勒斯坦地区吗?我想,你们既然是热爱和平的生意人,那肯定和中国人一样,航行的是伟大的文明和财富吧,是商船?不是战舰吧?”
伏翼的学识不在于读书,而是在于经验,他处处留心且用心,又有着过耳不忘的神奇记忆力,所以在他与不同的人谈话时,总能找到很契合的词句,在适合的时机里说出来。
“是的,我们期待着有一条丝绸之路,我们愿意开创一条。我们有一百多人,怀揣着和平建国的梦想,带着我们所有的财富和学识,在那巴拿马地峡的一个小山岗上,可以同时看到大西洋和太平洋——我们就这样冲出了大西洋,却在太平洋上遇上了风暴,迷了航了。然后,我们被风浪冲到了一个岛屿上,那里,先有一群搁浅的中国海盗生活在那里,他们收留了我们,然而,我们的船财产,全都被无情的大海夺走了,只除了劫后余生的一群人,和那不可避免的犹太命运。”
“那艘就是他们搁浅的海盗船吗?”他们很默契地等伏翼发问。
阿罗怔了一下,因为没有必要说谎,他老实地答:“是的。但他们都不在船上,而在岛上生活,当然,这两个地方相差不过五六千米的海域。那海盗船,我想,如果有一天,潮水大涨,船自己漂浮起来了,它就会成为又一艘幽灵船吧。”
“为什么你们一直没有试图让那艘船起航呢?你们有许多人,有许多人都很有学问,应该能做到的。”
那如果是艘船,那它已经沉淀几乎凝成化石了。
“为什么?”阿罗一时间瞪大了眼睛,随即又嘲讽地眯了起来,忧伤的笑容蒙上他的脸,他显然有些激动,或许是激愤,他苍白削瘦的脸涌上了一层淡红的血色,语言也像海浪一样扑卷而出:“中国有个成语,叫寄人篱下,我们就是这样。两千多年的大流散生涯中,我们没有国没有家,去到哪里都怕别人嫌弃,就像一群想要有个喘口气的地方的流浪猫,生怕一个犹太人的形象不好,就让他们对全体犹太人都唾弃!事实上一直是这样的,我们没法子避免,我们一直战战兢兢生活在恐惧中,猫一样窥测着别人的眼色,不得不变得狡猾谨慎务实,我们渴望得到认可……我们已被全欧洲嫌弃了,现在我们翻了船了,我们怎么能一穷二白地到巴勒斯坦去,去玷污犹太人的形象,去成为新以色列的负担?我们不能!”
那冲动的海浪在他们心里盘桓了片刻,随即又消失了。小榕树相信正义,但他只赞赏正义的力量确实能够即刻放光,迅疾如闪电,在所有希望逝去的瞬间。而故事外面的同情是苍白而无用的,所以他不免觉得压抑,抬眼提示伏翼,于是伏翼再次巧妙地转折:“你们不能……那时有你了么?”
“我一直在妈妈的子宫里,那是人生最温柔的第一片海……上岛的那一刻,我妈妈就开始了产前的阵痛……”
这时,阿罗的声音变得平淡,刻意保持了冷淡,伏翼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的声音,似乎在黑暗中,孤独地脉动,少年人的创伤,是从他一出生就存在了的。伏翼在心里默默地叹息,清醒的人并不代表他的心就不柔软,于是他轻轻地在一心的光脑袋上按了一把,一心愕然,怜悯,源自创伤,人人都经历过,孩子对它尤为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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