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榕树下的那个老头子会拄着拐杖追上来,李大九也并不知道莫屈和这个老头之间的渊源,于是竟让张厚和王宝把轿子停了下来。
莫屈无奈,只得再次掀开了窗帘,当先映入眼中的赫然是张狗眼那张皱纹挤成一堆的老脸。
然而,慢慢的,张狗眼也发现身在轿子中的“大人物”眉目间隐约似有几分熟悉,不由得转动脑子,皱眉思索起来。
没看到张狗眼这张脸,莫屈心中还没有这么恨,如今看到了,这老头子过去羞辱自己家时的那副嘴脸便越发清晰。
“张老爷子,怎么?不认得我了么?我是莫立家的那小癞蛤蟆呀。”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莫屈措辞客气,字里行间却透露着一股如冬日寒霜般的森冷。
一语惊醒梦中人,张狗眼这下终于算是把莫屈给认出来了。
“这……这小子怎么坐着这样一顶轿子回来?难道说他当了万兽教内门弟子那件事是真的?”看着莫屈嘴角的冷笑,张狗眼忽然想起几个月前镇里坊间流传的一些家长里短,握住拐杖的手心不由得冒出了许多冷汗。
从莫屈那句把自己形容为小癞蛤蟆的话里,张狗眼分明感觉到莫屈对过去自己羞辱过他家的事依然耿耿于怀。
年轻时,他曾在外面闯荡过,可没少见一些武林人与人一语不合就动刀杀人的事情。再者,江湖上寻仇灭门这个桥段,也是街头说书人时常挂在嘴边的。
心念电转,这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儿当机立断,转身就跑。
张狗眼一边跑,一边已是想好回家马上收拾大小细软,携家带幼,从此亡命天涯。
毕竟,他可是清楚知道万兽教在江湖上的巨大影响力的!
这样想着,张狗眼又不由得老泪纵横,一股“天下虽大,从此无处安身”的凄凉感油然而生。
然而,许是他走得太慌,心下又乱,一时没看清脚下的路,一不小心拌在一块石头上,拐杖脱手飞出,竟狠狠的摔了个狗吃屎。
张狗眼这一跤摔得可着实够呛,看到这一幕的莫屈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是,当看着这个已经很老的老人在一群小孩儿的笑声中拼命爬到自己拐杖旁要挣扎着站起的神态,莫屈叹了口气,过往对此人的种种怨恨竟都随着这个老人此刻身上的沧桑烟消云散了。
一个人太老了,你能从他身上看到的只有生命的脆弱了,还何谈什么恨与仇呢?
这样想着,再联想到自己病重卧床不起的爹爹,莫屈心头忽然大为感伤,只觉人的一生实在太过短暂,无非过眼云烟般稍纵即逝。
“假若天上真有仙人,他们是否真的可以长生不死?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又能不能真的化羽成仙呢?”
莫屈眼望苍穹,忽然想起了那个天上藏着一双仙人眼睛的传说。
然而,终于他还是晃了晃脑袋,止住了所有的胡思乱想,看着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的张狗眼,叹了口气,起身出了轿子。
……
……
在周围一群小孩儿的大笑声中,张狗眼突兀看到一道遮挡阳光的人影落在了他的身上,一只肌肤紧绷的手伸到了他的眼前。
“老爷子,一把年纪还跑得这么急做什么?”
老头错愕抬头,一个少年人和熙的笑脸映入了他混浊的眼珠子中。
他活了大半辈子,阅人无数,自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少年人脸上的关怀是发自肺腑的,没有半点虚情,没有丝毫假意。
颤抖着伸出自己枯槁的手搭上了自己身前更年轻的手,随着莫屈用力把自己拉起来,张狗眼老眼里的泪珠掉得了。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凄楚的泪水,而是感动的。
似乎没想到张狗眼居然在哭,莫屈把这个老人拉起来后也是被他老泪纵横的模样吃了一惊,转瞬他似是又明白了什么,心头莫名有几分后悔自己刚才和老人说话的语气。
“大九叔,把箱子扛来。”
“好嘞,师父。”
举高手,莫屈朝身后的李大九打了个响指,李大九顿时便屁颠屁颠的扛着箱子跑到了他的身旁。
莫屈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锭十两银子,把它塞到了张狗眼的手中,笑道:“老爷子,是我不好,把你吓着了,这点银子就当是给你补惊的吧。”
看着手中的银子,张狗眼错愕了。
“我这师父容人的气量当真是大!”
李大九斜睨了一眼张狗眼手中的银子,又偷偷看了看莫屈,不由得大是感概,忽然十分自豪自己的师父叫“莫屈”。
他是个聪明的人,从刚才莫屈自称自己是小癞蛤蟆,还有张狗眼莫名转身逃跑的时候,他就猜出来了自己师父和眼前的老头肯定是有过节的。
然而,他却猜不到这二人的结局最后会以自己师父赔礼致歉而终。
“走!大九叔,师父带你去见你师公和你师奶奶去!”莫屈“啪”的一声再次打了个响指,转身大步走了。
这是第一次听到莫屈亲口承认是自己的师父,虽然他还喊着自己做“大九叔”让这辈分听起来有点乱,然而,李大九心头还是止不住的狂喜,张嘴便应出了一声更响亮的“好勒,师父”。
看着李大九和莫屈师徒二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张狗眼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银子,抹了一把混浊双眼中的泪水,像个孩子般笑了。
“看来以后在这小子面前我得多摔几次跤才行……”把沉甸甸的银子塞到怀里,老人如是嘀咕道。
……
……
九山镇不大,统共也就三百来户人家。
然而,这小镇被九山环抱,整个镇就位于一面倾斜的山坡上,镇里唯一的一条路也是地道的山路,崎岖难行,越往上就越陡。
偏生莫屈家还就住在镇里的最上面,甚至可以说离小镇还有点远。远远望去,不过是一间篱笆小院孤零零的伫立在山坡的最高处。
张厚和王宝抬着轿子越往上走越是气喘吁吁,只觉比起早先的绵山山路也是不逞多让。
于是,明明是不远的一段路,愣是让他们费了好大一番劲才爬了上来。
说是小院,围成院子的篱笆自然也就不多,也不敢太高。人是拦不住的,拦一下鸡鸭家禽还是可以的。
还好,篱笆上有一个以竹子为架,以茅草为盖搭成的门楼,上贴一白纸,龙飞凤舞的写着“金鳞陋舍”四字。
这样的一个大门倒有了几分不同于山里人的雅气,字里还似乎隐含了小院主人的一些什么寓意在里面。
李大九读书不多,但终究是读过书的,而且好巧不巧,这门楼上“金鳞”二字的出处他就知道。
“金鳞陋舍……”抬头看着门楼上的字,李大九小声呢喃着,“月空之人亦罕逢,那堪官贵在其中;金鳞岂是池中物,不日天书下九重。”
听得李大九的呢喃声,莫屈掀开轿门门帘走出了轿子,开口就笑问道:“大九叔,你懂我爹写的这几个字的意思呀?怎么还被你念出了一首诗来?”
李大九摸了摸后脑勺,黝黑的脸上竟隐现出些许羞愧的红光。
他笑道:“说起来惭愧,我以前想过当个算命的在街头骗饭吃,所以读了许多有关相学命理方面的书,这首诗就是出自一部观星相命的古书之中。”
“哦?观星相命么?那你说说这首诗是什么意思?”莫屈好奇心被大大的勾起了。
“这首诗的意思嘛,其实就是在说一个人的命理。这个命理还很不得了,便是算命的也不敢轻易拿出来唬人,因为没几个人会信的。”
说着,李大九清了一下嗓子,解释起了那首诗来:“这首诗其实就是说这个人是一个月食之日出生的人,非常罕见,可他命中却注定了非官即贵,不会只是鱼池中一条供人玩赏的金鲤鱼,只要再过不久,就会有天书下到九重天下的人间,让这条鲤鱼化成一条可以呼风唤雨的龙,从此翱翔天际!”
“从一条小鲤鱼变成一条翱翔天际的龙么?”莫屈若有所思的抬头看天,最后却是摇了摇头,小声嘀咕道:“可我爹也不是什么月食之日出生的人呀?”
李大九听到了莫屈的嘀咕声,心下却暗道:“师父,你怎么这么傻呀?这首诗不过是喻意一个人的命理不简单而已,又不一定就真的是要他在月食之日出生的。再者,你怎么就知道你爹说的‘金鳞’一定就是在说他自己,指不定其实是在说你呢?”
与此同时,轿子里的那位老大夫也在小声嘀咕着:“化成龙?那这个人岂不是大逆不道要当皇上了?怪不得算命的不敢轻易拿这首诗来说了,那可是要杀头的。”
“外面是谁来了呀?”
然而,就在莫屈一行人各有所思的时候,忽然从小院里并排而立的三间茅屋内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声音。
莫屈一听到这道声音,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再顾不得去想什么观星相命的怪诗,大步便进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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