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夏天,位于中国西南的某地一处农村小院里,七岁的刘志平正带着两岁的妹妹刘淑贤在院门内侧的门根儿下玩沙子,“地牯牛地牯牛快出来,妈妈叫你不出来,爸爸叫你不出来,外公外婆来了你就滚出来!叫你出来干啥子,吃糖果,剥瓜子~~”兄妹两个在沙里掏着一种名叫地牯牛的小虫子,常在沙地上制造出漩涡,自己埋在漩涡底部的沙子里,别的小虫子进去后就成了它的美餐。这是一种在孩子们心中算是猛兽的存在,胖乎乎金黄色或灰色的身躯,短小的头部顶端长着一对螃蟹的大钳子样的“武器”,体型不大,小的可比米粒,大的也不过黄豆般大小。平哥儿玩的起劲,淑贤在旁边老实的蹲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的盯着哥哥正在掏着的地上的沙窝,似乎眼睛一眨,那家伙就会变成一溜烟滑掉。
“平哥儿,快带你幺妹进来,你妈有话给你们说。”说话的是一个一米七左右皮肤青黑,面容憔悴,红着眼眶的三十来岁的汉子。
“幺妹,快,进屋里吧。”志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小妹还不懂,于是一把拉住小妹,几乎是拖着小妹跑进了屋子的。
“妈,妈……”志平瞬间哽咽了,两行眼泪唰唰的顺着脸颊流下来。
“平儿,好好照顾你妹妹,听二叔的话……好好……照顾……妹妹……听二叔……的……”简单而干净的土墙茅草顶屋里,没有过多的陈设,床上躺着一个全身浮肿的女人说话的声音细的像一片鹅毛落在水面,三十出头,虽然身体已经浮肿,但收拾的很干净,也不会让人感到可怖。女人用最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兄妹俩的小手,带着还没说完的话闭上了含泪的双眼。
“妈……妈……你是骗子,你是骗子,你说秋天就送我去上学,还要给妹妹做新鞋子的啊!骗子!”志平一只手握住妈妈的手,一只手捶着床沿,抽泣着快喘不过气来了,憋的脸色通红。
淑贤也哇的哭了起来“妈妈,你醒醒啊,妈妈,你醒醒啊……”
女人就这样与这个她不舍的世界告别了,是的,她很累,她也不想就这样的离开,可是精神上的打击,身体的恶化,使得她再也撑不过一分钟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怨恨过苍天,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怨恨过这个世界,我们只知道,这个女人就这样与世界再见了。从她临别时的话语中可以听出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两个孩子。然而天底下哪有能忍心抛下自己的孩子独自离开父母呢?
志平记得,他四五岁的时候,公社里天天都有大鱼大肉,吃不完的米饭馒头,然而去年,由于没有饭吃,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还有二婶都这样先是全身浮肿,最后都离他而去了,虽然天旱,但地里还是有些许成活的禾苗,还有两个月就成熟了,到那时就能吃饱饭了,妈妈就有救了,现在就连妈妈也离开了,她没能等到那个时候就离开了,他和妹妹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二叔了。
“嫂嫂,两个孩子你放心,我没有孩子,这俩孩子我当自己的疼。”叔叔一把抱开了兄妹二人,就像是把两棵小树拔出养育它们的大地一样。
丧事办的很简单,像样的棺材也没有,只是用一个柜子稍微改造一下,用一张草席裹了已逝者留下的躯壳,放入柜中。请了几个邻居过来帮忙在山上挖个方形的并不很深的坑,用竹子编了几条绳子,用一根粗木棒一穿,再用两根稍细些的硬木与粗木棒捆成工字形,这样,四个人抬着上山埋了。
二叔忙活了一整天,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疲惫,送走了帮忙的邻居以后已经是人定时分了,由于长期没有下雨,天上也没有云,夜晚的天空格外的明朗,满天的星辰和惨白的月光照的大地如同白昼一般。于是一个人爬上了山头,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事物一般呆坐在几座矮矮的坟丘之间,那里埋着爹娘,大哥和今天刚过世的嫂子,还有自己的结发妻子。
“天老爷啊!你给我一个说法啊!这些都是好人啊,怎么就不长命,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也就算了,那么小的娃儿,你把他们父母都夺走了,往后这可咋过,老子不服!你有本事你劈死老子啊!你有本事劈死老子!”二叔指着天空破口大骂,挽起了袖子,有一种战天斗地的架势。
忽然天空乌云大作,阵阵阴风袭来,即使是夏夜,也能让人顿生寒意,高天之上传来撕裂般的咆哮,惊雷一声接着一声,滚烫的闪电将天空烧的红紫相间,顷刻间如巨兽从天而降的大雨掩盖了大地上的一切声音,山涧沟渠中洪水奔流而过,田里因久旱而干裂的缝隙缓慢的自动愈合,从鼻孔里吸入的满是焦土味。
“你终于开眼了吗?你终于开眼了吗?”二叔还在指着天不断的问着。
老百姓其实是一种很善良的存在,千百年来,他们逆来顺受,只要不是逼到那个份上,他们都会一直忍受,而只要上天对其施以一丝的仁德,便会百般感激。
风雨中隐约有两个渺小的身影,撑着把黑布大伞随着风的节奏一起飘摇着走上山来,嘴里好像还在呼喊着什么,隔的不远,不过雨声太大,确实听不清。
二叔跑近一点,这下听得清了,“二叔,二叔,下雨了,回家吧”志平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妹妹,然而伞太大,拿不稳,只有用脖子顶住伞柄。二叔一看,志平膝盖上全是泥,肯定一路摔了不少,心疼的呀,赶紧蹲下身将淑贤背在背上,让志平拉住他的衣角,自己打着伞,穿过雨幕,消失在黑夜里。
如果真的有神仙这种存在,那么他们一定会看到这一切的发生,难道他们真的没有感情,只是一堆冰冷庄严的塑像吗?那我们崇拜这一堆堆冰冷的石头又有什么用呢?
兴许是悲伤过度了,兴许是太过于饥饿,兄妹俩洗完澡都很快睡了。二叔呆坐在床沿,望着入眠的两个孩子,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花,眼里的泪水便止不住的涌出来,嘴里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或许是为了男人的尊严,或许是不想引起孩子们的伤痛。
过了一刻,二叔起身,用手抹去泪水,再用两个手掌使劲的搓着双眼,然后轻轻的关上房门,回到自己房间,在窗台上找到了半截铅笔,用柴刀仔细的削着,削好后又从枕头下掏出一张纸,用略显粗笨的笔迹写下了几句话,然后吹灭煤油灯,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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