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不像贾无愧情绪易变,喜怒无常,他除了幼年哭过几次,这数年来心态平和,均是无喜无悲,便如老僧入定了一般,可此时他陡然知道父母惨死之事,心中波澜起伏,悲伤不已,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贾无愧坐在榻上,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哭泣。
过了好一会儿,袁野方才止住哭,起身擦了擦眼泪,将父母留下的书信又小心地放入铁盒之中,想到这是父母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定要好生保管,一生都要带在身上,说道:“师父,您休息吧,请您明日就带弟子下山。”说着要去榻上将箱子移开。
贾无愧却道:“不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你说。”
“夜已深了,师父身子不适,有什么要交待弟子的,明日说也是一样。”
贾无愧摇了摇头,说道:“不急,你我师徒近二十年,我从没有和你说过师门之事,今日也该都和你说了。”说着拿起袁野放在榻上的那把剑,“这把宝剑我曾和你说过,乃是用异种材质,在寒冰中淬炼而成的,因而此剑生来便有一股极强的寒气,只有内功深厚之人方拿的住它,否则会被寒气所袭,伤及自身,今时今日你已能降住它了,可见你内功已有一定的造诣了,这把宝剑乃是一把不世出的宝贝,是许多年前我的师父赠予我的,我的师父就是你的祖师,你明白么?”
袁野道:“弟子知道,我祖师他如今……”
“唉,早已化为一具枯骨了。昔日你祖师将这剑赐给我,今日我便将这剑再赐给你。”说着将剑递了过来。
袁野听说这剑是祖师留下来的,不敢怠慢,忙伸双手接了过来,他得知父母双亡的噩耗,心中悲痛,虽听贾无愧要将这把宝剑赐给自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说道:“师父厚爱,弟子日后当拿着这把宝剑杀敌。”
贾无愧道:“若能用这剑斩杀敌人,那是最好不过。”停了一歇道:“我传授你的内功轻功与剑术,都是昔年你祖师传给我的,你祖师复姓钟离,名讳一个“子”字,他老人家既是一位潇洒倜傥的君子,又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奇才,你可知不论是‘湍水无冰功”,还是“九天仙子功”,抑或是这套天人合一的剑法,都是他老人家昔年自创的?”
袁野吃惊道:“自创武功,那谈何容易?”心想自己学这套剑法中的上卷已大半年了,可每次与师父比剑都是惨败,师父说自己剑法不到家,又说自己不懂得灵活应变,自己学了大半年,兀自未学到这套剑法的精髓,而祖师竟而自创了此套剑法,当真了不起!
贾无愧道:“你祖师学识渊博,乃是一位具有大智慧的人,于别人来说自创武功是难于登天,然于他老人家来说未必是一件难事,你祖师喜好老庄之学,一生清静无为,向往自由自在,他曾说儒者以文乱法侠者以武犯禁,世上只有医术和老庄之学才于人有益,医术旨在治病救人,而老庄之学教人清静无为,不为名利所缚,他又说后世之人不懂老庄的意思,牵强附会,形成了一个什么道教,又有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四处招摇撞骗,说炼丹能长身不老,他老人家说这全都是胡扯,庄子所谓养生之法,乃是清静无为聚合真气,与什么吞食丹药而致长生不老全然没有关系。”
袁野淡淡道:“是呀,世上要真有长生不老之术,那秦始皇也不会求之而不得了。”他心中悲痛,说起话来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全然是心不在焉,随口应付罢了。
贾无愧又道:“你祖师深谙老庄之学,因此后来竟从中悟出了修炼内功的法门,又创出了一套天人合一的剑法,他说这全是无心插柳,他老人家既不喜武学一道,便想将所创功夫带到黄土里去,但心中到底觉得可惜,因而便收了我做徒弟,将功夫传了给我,因而我们学的这些武功都是以道家学说作为根基的。”
袁野想了想,便点了点头道:“是的,不论是轻功还是剑术,都潇洒恣肆,轻灵飘逸,便如庄子梦而为蝴蝶一样。”
贾无愧又道:“你可知你为什么总学不到这套剑法的精髓么?”
“弟子愚笨,望师父指教。”
贾无愧道:“你不是愚笨,而是太聪明了,事情喜欢藏在心里,不对外人道出,说起话来又爱拐弯抹角,你祖师传下来的这些功夫,都是适合直来直往之人修习的,内力轻功也就罢了,只是这剑法与你的心性脾气不相宜,你出招时总是瞻前顾后顾忌太多,殊不知这套剑法应时多变,收发之间全出于自然,你总是算计着要用哪一招对付我,反而露了痕迹,为无为而无不为。”
贾无愧道:“其实你祖师所精通的不是功夫,他最精通的是医术。”
袁野奇道:“医术?”这一点可大出他意料之外。
贾无愧点了点头,道:“你祖师虽然博学多才,却以医术和轻功最好,当然内功是轻功的根基,它两者不可分开,所以你祖师便给自己起了个别名叫‘双绝君‘,他一生潇洒自在,潇洒自在,只临到晚年才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我,一个就是你的师伯韩琼。”
袁野心想:“不对呀,不是还有个蓉儿师叔么?嗯……师父被那位蓉儿师叔伤了心,所以不跟我提她。”也不点破,说道:“我师伯韩琼?”
贾无愧道:“按辈份你该称他为师伯,可是这个人心思不正,为人狡诈,后来被你祖师逐出师门……”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咳嗽起来,道:“酒,给我拿坛酒来。”
袁野道:“您都咳成这样了,就少喝些酒吧,您要是口渴,我烧茶给您喝。”心想:“师父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么多的话,今日他什么都告诉我,定是准许我下山了。”
贾无愧怒道:“把酒拿来,不让我喝酒,就是要立刻让我去死!”目露凶光,狠狠地瞪视着袁野。
袁野知道贾无愧的脾气,大喜大悲,激烈火爆,今个要是不给他酒喝,眼神就能杀死自己,知道劝也没用,反倒叫他生气,本来就是生病的人,若再动怒,岂不更添病痛?走到墙角,将其中一坛最小的提了给贾无愧。
贾无愧拍开封泥,提起酒坛,咕噜咕噜猛喝了数口,倒有一小半洒在了衣服上。
袁野闻着酒气刺鼻,眉头直皱,想起师父有时喝得酩酊大醉,吐得满屋子都是,自己不得不清理打扫,一屋子秽物,瞧一瞧便叫人恶心,而师父醉酒之后难受不已,十有**还要耍耍酒疯,训斥自己一顿,想到这里,心里便即不悦,也不知这酒有什么喝头,自己这一生是绝对滴酒不沾的,说道:“师父您少喝一些。”
贾无愧喝了大半坛酒,悲痛抑郁之情稍去,豪情陡生,逸兴遄飞,大声道:“好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就算是要死了,也要把天下美酒喝遍,来,你要不要也喝一口?”
袁野一愣,急忙摇了摇头,心想师父当真是醉了,竟问我喝不喝酒起来。
贾无愧酒气涌上来,逼得满脸通红,倒不似先前衰颓之状了,说道:“嘿嘿,你小子不喝酒,可惜可惜,性情中人没有不喝酒的,你虽是我弟子,这一点却一点也不像我,去,把那箱子都给我搬过来!”
袁野依言搬过箱子,放在床上。
贾无愧喝道:“打开!没眼色的东西!”说话已满是醉意。
袁野只得把箱子打开。
贾无愧盯着箱子里的东西瞧了片刻,忽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不由吓了袁野一跳,忙道:“师父,你……你……”便去拉贾无愧。贾无愧衣袖一甩,劲力扫出,将袁野推的后退了两步,依旧大哭不止。
贾无愧乃是性情中人,大喜大悲原是常有之事,醉酒之后耍酒疯也不足为奇,但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放声大哭过,袁野见师父举止大异,心中十分诧异:“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师父这几天如此古怪?今日又什么都告诉我。”暗想这箱子中有那位蓉儿师叔的东西,师父醉酒之下,情绪容易激动,定然是又想起了过往的伤心事,所以才一时控制不住,大哭不止,自己先别劝他,瞧他哭了之后要干什么,心中却是惴惴,只觉似乎要发生什么事儿。
贾无愧哭了半晌,情绪稍稍平稳,从箱子里拿出那本《百草奇方谱》道:“你祖师家原本是世代行医的,所以他老人家才精通药理,后来他走遍名山大川,遍尝万种奇草奇花,熟知了它们的药性,因而便著了这本医书,这本书上网罗了天下几乎所有的药材,哪一样有毒,哪一样无毒,哪一样治哪一种病,哪一样又可以害人于无影无行,哪一种药又可以克制哪一种药,无不记载详细,若是有谁拿了这本医书,便不愁成为天下第一名医,嘿嘿,世上的所谓名医,大多都是沽名钓誉之徒,你祖师才真正是华陀在世。你祖师收了我和韩琼两名弟子,他老人家将毕生所学传于我二人,可惜我脑子太笨,对这些繁杂的药理总是难以弄清楚,却偏偏对他老人家所传授的功夫一点即通,学的有模有样。”
袁野心道:“想是你与祖师彼此性情相同,不像我,做事瞻前顾后,总学不到祖师剑法的精髓。”听贾无愧续道:“而我那位师兄韩琼,却偏偏对这些药理很感兴趣,只可惜他对治病救人的药不感兴趣,偏偏对杀人的毒药情有独钟,师父当年命他下山给人治病,他却四处惹事,用毒药害人无数,师父告诫再三,他却屡教不改,甚至拿别人的性命来试药,你祖师一怒之下,便将这叛徒逐出师门,这叛徒离开师门之后,数年间也倒老实,没再惹事,可等你祖师去逝之后,他便又出来兴风作浪。这本医书,是你祖师毕生最得意之作,他老人家曾和我说,有了这本医书,便可以救治无数的人,可惜他老人家聪明一世,却偏偏糊涂一时,人心叵测,难道所有人的心都能和他老人家的一样么?那韩琼不过窥得这本书的皮毛,已然用毒害人无数,令天下人闻之骇然,若当年他真的得了这本书,天下的好人岂不都被他害死了?”
袁野心想:“物极必反,凡事哪有绝对?”说道:“师父刚刚和弟子说武学之道,原来做学问也是如此,这本医书在祖师手中便是治病救人的医书,而在那位姓韩的师伯手中就变成了一本可以害人的书,可见书有时也无好坏之分,一切只在人心罢了。”
贾无愧道:“很好,懂得举一反三,不许叫那叛徒师伯。”
袁野道:“是,不知那姓韩的还在人世么?”
贾无愧白了他一眼道:“我都没死,他怎么会死?好人命不长祸害活千年。”拿起那本医书,道:“这本医书博大精深,若是以后落在歹人手中,怕是祸患无穷,与其如此,还不如毁了它。”说着手一甩,忽地将那本医书从窗户中扔了出去。
袁野不由惊呼出声,上前一步,只见那书须臾便消失在黑暗中,心中大呼可惜,窗户外乃是万丈深渊,此书落入深渊,势必再难寻回,说道:“师父,你……此书既是祖师毕生的心血,您,您怎么将它毁了呢?”
贾无愧苦笑数声,道:“你祖师一生志在治病救人,若他知道他这本书救人还在其次,害人却是首先,也必然会毁了它,人心叵测,还是毁了它的好。”
袁野心想:“师父把这本书传了给我,我自然悉心保管,岂会让它落入歹人之手?师父这样说,难道是不相信我么?”只听贾无愧仰天一声长叹,说道:“你祖师乃是一位奇才呀,只可惜,只可惜……”说到这里,悲从中来,哽咽难言,提起酒来喝了几口。
袁野心想:“祖师收了两名弟子,那个韩琼为人狡诈,被祖师逐出师门,师父虽然心思纯正,却偏偏脆弱多情,也不知是不是受不了情感上的打击,要一辈子蜗居雪山,嗯,师父定然瞒着我,那个蓉儿师叔自然也是祖师的徒弟,她却又擅与他人婚配,唉,祖师一生虽博学多才,却偏偏不会慧眼识人,致使后继无人,我既是他的徒孙,日后定要发愤图强光大门楣!”忽听贾无愧又道:“我们这一派门下,绝对不允许出现奸邪狡诈之徒!我贾无愧调教出来的弟子,也绝不准做出有悖仁义的事情,这一点你可要记好了!那个姓韩的叛徒作恶多端,我两次下山杀他,都被他使诈逃了,日后你下了山,当为本派清理门户,杀了他!”
袁野一凛,低声道:“是。”
贾无愧闭上双眼,神情有些疲倦,倚着枕头休息了一会儿,才又道:“因这个叛徒,你祖师十分生气,曾告诫我,以后若是再收弟子,弟子出山之后,都不准提他老人家的名字,更不准说是他的师承后辈,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如今也是时候该下山了,明天你
便下山去吧,此后行走江湖,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准再提你祖师和我的名字。”
袁野一怔,暗叫道:“我明天就可以下山了?”心下一阵激动,想着这些年来隐居雪山,寂寞凄凉,即便是一年可以下山个一两回,也不过是到山下小镇中采购粮食,匆匆去,匆匆回,哪曾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现下终于可以下山了!一颗心不由怦怦乱跳。
贾无愧见袁野默然无语,却见他脸上似有激动之色,已然料到他心中所想,说道:“你在想什么?”
袁野“哦”了一声,回过神来,道:“弟子蒙师父养育教导,这一身武功皆是师父和祖师所赐,即便是弟子下了山,又岂敢忘了师父和祖师的恩德?”
贾无愧“嘿嘿”冷笑两声,道:“你不忘本自然是好的,就算是忘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你下山之后别忘了你父母的遗愿和我的嘱托,我们就算死了也都瞑目了。”
袁野恭恭敬敬道:“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日后定然杀敌……”说到“杀敌报国”,立刻便想到了父母惨死,皆是因皇上阴狠,奸臣当道所致,心中便有恨意,哪还有报国之心?
贾无愧脸一寒,道:“怎么不说了?”
袁野不想让师父窥得自己的心思,便又道:“师父的嘱托,便是我父母的遗愿,弟子心中谨记。”
贾无愧“嗯”了一声道:“你明日下山打算去哪儿?”
袁野想了想道:“弟子想先去父母坟前拜祭,他两位老人家未曾亲眼看到弟子长大成人,回头弟子去给二老烧些纸钱,叫他们在天有灵好安心。”想着这些年来也不知有没有人给自己的父母上坟,若如没有,那两座冷冷清清的坟墓,必然已是荒草寂寂了,一阵心酸,竟便要流下眼泪。
贾无愧沉吟半晌,说道:“你解开衣衫,瞧瞧你的胸口。”
袁野微微诧异,不过还是依言解开了衣衫,低头往胸口一望,不禁轻呼一声,只见胸口有一块杯口大小的红印,离心脏约有两寸远,隐隐透出一股黑气,心中一惊,朝贾无愧看去,只听贾无愧道:“你三岁那年,刚刚学会跑时,我带你去山下采购粮食,你在那草科中行走,被一条毒蛇咬伤……”说到这里,只听袁野惊呼出声,贾无愧朝他瞧了一眼,又道:“我自恃跟着你祖师学过两年医术,因而便自己找了些草药,想替你解除蛇毒,哪知咬你之蛇毒性极强,我不但没能解了你身上的毒,反倒使毒性加剧,更令你昏了过去,情急之下,我只得运用内力,注入你体中,抑制毒性发作,最后终于将那蛇毒压制了下去,但是蛇毒虽得到抑制,却最终未能得到化解,如今过了十数年,蛇毒已逼近你心脏,一旦毒液侵入你心脏之中,你便没命了。”
袁野震惊非常,抬起手来捂着胸口那块红印,心下直呼道:“怎么会这样?我的胸口以前是没有这红印的,怎么会忽然出现?怎么……怎么会这样?”头脑发昏,一时竟觉呼吸有些困难,好像那蛇毒真的要发作了。
贾无愧见袁野脸色发白,说道:“你不用害怕,这毒液移动极慢,你自身内力又强,自然会生出抵抗之力,这毒一两年之内是不会发作的。”
袁野道:“一两年不会发作,那两三年呢?”想着时至今日,终于可以下山了,从此以后天涯海角可尽情畅游,哪知竟身中蛇毒,想到命不久矣,顿时万念俱灰,对山下世界的种种美好想象也霎时都破灭了。
贾无愧轻哼一声道:“大丈夫视死如归,就算蛇毒发作,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么可怕的?”他口中这样训斥袁野,其实当他得知他自己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时,也是既震惊又害怕,生死事大,就算是大丈夫,大英雄,忽然面临生死,也自然会害怕,这是人之本性,除非那人是活着没趣,自己想死,之所以有人视死如归,那多是临大节而不愿受辱,亦或是舍己为人,若说不害怕,想也未必。
袁野默然不语,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心想:“师父这话说得轻巧,我,我要是真的死了,又岂能甘心?这个世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我都没有看过,就算是蝼蚁,也会贪生。”心下又想:“师父养育教导我,费了他十数年心血,还指望我下山杀敌报国呢,又岂会叫我毒发而死?他定然有医治我的法子!”想到这里,忙道:“师父说的是,师父教导弟子读书,弟子每每对书上那些大英雄都好生钦佩,更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算弟子真的毒发身亡,那也是天命使然,只是弟子父母沉冤未得昭雪,师父养育之恩未曾报答,若一朝殒命,岂非大不孝?”
贾无愧稍感欣慰,一张悲戚的老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朝袁野看了一眼,见他躬身而立,神态谦恭,心想:“这孩子能有这份心倒也难得,不枉我养育教导他一场。”想起自己的这个弟子自小便聪明伶俐,说起话来喜欢拐弯抹角,和自己直来直往的性格一点也不同,因而并不太喜欢他,记得那一年命他熟读《庄子》,然后背给自己听,《庄子》乃是道家著作,篇幅颇长,又是战国时期典籍,词藻精炼内容深奥,让他这般一个小小孩童全部背诵下来,没有大半个月是不行的,哪知他聪明的很,竟只用了七八天就会背了,却偷偷拿了本《孙子兵法》看,自己知道后大怒,狠狠训斥了他一顿,又要罚他一天不许吃饭,他才说书已会背,不但《庄子》会背了,《孙子兵法》也会背了,自己自然不信,一考之下,却见他果是都会背了,问他为何不早说,哪知这孩子却嫩声嫩气地道:“我若早说会背了,师父定然还叫我背别的书,庄子上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已有涯求无涯,殆矣。圣人都这般说了,弟子岂有不遵循的道理?”竟是引经据典来驳自己的话,弄得自己无言可答,心下固然喜欢他聪明伶俐,却也为他不以实言相告而生气,想起自己做徒弟的时候,师父问什么话,是从来不敢以言语相骗的。
贾无愧想起这些往事,心中一酸,暗自悔道:“或许这些年来,我对这个唯一的弟子是太严厉了些,他虽然喜欢拐着弯地说话,但想也是怕惹我生气,这孩子性子沉稳,话也不多,比起我这激烈偏激的性子要好多了。”转念又想:“不过我虽对他太过严厉,但终究是为了他好,多读些书在肚子,多学些功夫在身上,总是好些,日后他自然知道我的一片苦心。”叹了口气,从被褥下拿出一个红漆雕花的小匣子,道:“你下山之后,拿着这个小匣子去找一位大夫,这位大夫医术精湛,定能解了你身上的毒质,我与这个大夫数十年前曾有些交情,这个红匣子里有我写给她的一封信,你找到她之后把这匣子递给她,她看到信后定会为你医治……”
袁野奇道:“师父不和我一起下山么?”
贾无愧不回答他的话,又道:“只是这位大夫很多年前便隐居起来了,连我也不知她此时身在何处,你要找到她可能要费些功夫,但好在你的蛇毒不会即时发作。”
袁野皱眉道:“天大地大,茫茫人海,要到哪儿去找这位大夫,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贾无愧道:“别的办法也有,就是找到一位比这位大夫医术更高的大夫给你医治,只是这恐怕比大海捞针还难。”
袁野好生沮丧,心想:“这说了跟没说一样,自己这条命终究难以保住了。”想到回头要毒发而死,到底不甘心,追问道:“这位大夫既与师父有交情,那师父自然知道他祖籍哪里,想来他虽然避世隐居,应该也不会离开家乡的。”贾无愧沉吟半晌,神色间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道:“这位大夫……她,她曾经住在终南山中……”
袁野奇道:“终南山?那在关中,据说当年老子便于终南山中讲经说道,历来更有很多高人隐士隐居在那儿,他祖籍既在那儿,想来如今应该还在那儿隐居,不知他尊姓大名?回头师父好带着弟子一块儿去寻找。”
贾无愧道:“你不用去终南山找她,她已经不在那儿了。”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又道:“她,她是一位女子,闺名叫做阮蓉。”
袁野微微一惊,暗想:“原来是个女的?”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叫阮蓉?会不会就是那位蓉儿师叔……她与师父同在祖师门下,自然也会医术了。”朝贾无愧瞧去,只见他目光盯着窗外,呆呆出神,袁野心下又想:“师父说她曾经住在终南山中,记得那封信上说过‘昔年山****读,月下比剑’,难道当年师父便和她同于终南山中学艺么?’”忙道:“师父,既然那位阮大夫不知身在何处,那就只能慢慢寻找了,弟子日后是生是死,也只有听天由命了,明日下山,还请师父先带弟子去父母坟前拜祭,然后弟子也想去拜祭一下祖师,只是不知昔年祖师于何处传师父武艺的?”
贾无愧脸色微微一变,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去厨房烧些水我喝。”
袁野道:“是,师父稍后。”走到门前,忽听贾无愧道:“孩子,江湖风波险恶,你以后多加小心。”袁野回过身来,正自差异,忽见贾无愧抱着那口箱子,身子从窗户中冲了出去,袁野大惊失色,如箭般奔将过去,伸手便去拉贾无愧,但贾无愧下坠之势是何等迅疾,袁野探出半个身子,几乎连自己也要跌了出去,手掌方碰到贾无愧的衣衫,急忙用力一拉,却听“哧”的一声,衣衫破裂,贾无愧去势不减,须臾身子便消失在一片朦胧中,袁野瞧着那漂浮不定的云雾,又瞧了瞧手掌中的那一片衣衫,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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