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能得到的东西与他本身所拥有的气运总是相通的,多者多得,少者少得。
那若有人的气运在一夕间归零呢?
——则将再也无法承担过往所得的重量,拥有的东西崩如堤溃,处处败退,直至一场空。
电光火石,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刻,此处结果已落定。
漆黑刀锋轻易切开艳零胸腹,季牧顺手剖出她丹田处的妖丹,神色自若地将之仔细收入了玉盒中封存好。
灵气光点刹那散尽,女子的身体随之化为一只白狐,无声向雪地跌落。
砰的一下。
所有人瞬间惊醒,却依旧是一片死寂。无数目光注视着那个旁若无人地擦拭着玉盒血迹的少年,呼吸微滞。
近有许多年,武宗灵盟对峙各有得失,而真正站在神域顶端的修行者却常常屹立不倒。
艳零倒下的那一刻,很多人看到的不是一人之死,而是又一个腥风血雨时代之将来。
没错。人们恍惚想起,他们正是生在一个新的万年、衍纪交替之时,战争必将开始于渡世者到来的那一刻——
原来早已开始了,晚了一步的是他们。
……
打破这场寂静的是秋泽。
短暂的惊愕过后,他立刻运转身法——
风起衣过一瞬间,秋泽自季牧身旁抢出了艳零的尸身,退守一段距离,回身。
此前的战斗秋泽绝非优势,谁都能看得出他身上有伤,气息微微不稳,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但此刻的他却出奇地平静,只身抱着白狐停在原处回望,抬眼对上季牧的视线。
季牧随意将沾了血迹的帕子丢开,将干干净净的玉盒收入纳戒,也看着他。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将要说什么;但没有。
季牧笑了一笑。秋泽则在同一刻沉默转身,带着白狐飞身离去,一路踏雪无痕,几息即消失于视野尽头。
这时一些人才发现,青衣隐在画境中若有若无的身影已彻底不见,而远方各处灵盟修行者所在的山崖,此刻也早已空无一人。
武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哗然。
有三灵族坐镇的灵盟在神域地位从无动摇,但凡有争端,灵盟永远是态度更强势的那一方,何曾会像这次一样、不出一言便默默退走?
武宗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有阴谋;而再想,一直有灵盟宇文靖阳已然陨落的传闻,而同时进入古战场的凤玉衡也始终未再露面,莫非他们竟都……
念及此处,许多人心中一跳,眼神交换间暗流涌动,看向季牧时都带上了几分连自己也未意识到的炽热。强者为尊;今日季牧所展露出的,已足以让人一时忘记他过去的声名。
人群之后,楚鹤意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看向季牧的目光里透出沉色。
艳零之死只是小事,他必须弄清楚今日这层出不穷的变数究竟是何原因。
承渊逼迫自己为他做事的同时,楚鹤意也得以知道了许多他人所未知的秘辛,比如古战场中的所谓神通遗迹皆是承渊手笔,比如永寂台的真正用意之所在……楚鹤意原以为再没有人会比他知道更多。
灵盟的那几人本不该会提前得到神通,本不该会那么快达成一致,更本不该懂得利用神通破坏永寂台的现世——从第一处疏漏开始,进展步步不顺,直到将他筹划已久的布局彻底推翻,以至于全然为人作嫁,最终一切好处统统归了季牧!
而季牧的突然出现更是有大问题。楚鹤意惯于缜密,自然不会错漏与季牧有关的信息,所以他才能肯定,季牧的噬骨钉之伤绝无可能短时间内痊愈——然而他却又错了。
这一切的不妥给楚鹤意的感觉极度不好,就好像有一双未知的眼睛始终隐藏在身后,将他的分分毫毫看得彻底。
沉思中的他没有留意,他将视线停顿在季牧身上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楚兄这像是……”季牧转过身子,似笑非笑回望过去,慢悠悠问道,“有话要说?”
楚鹤意收回心神,轻描淡写一笑,漫步走上前去,两侧人群自然分开。他停步在季牧面前,淡淡道:“今日倒是多亏了季小公子来的及时。”
季牧从中听出了讽刺,挑了挑眉,“怎么,不忿得了神通的人是我?”他带着笑说:“我可是千辛万苦地替你解决了艳零,你却怨上我了?”
听他咄咄逼人,楚鹤意未置可否,目光上下扫视了他一通,意有所指地低笑道:“我只是钦佩你手段了得,神通用得百无禁忌,也丝毫不担心反噬的后果。”
楚鹤意果然对这神通知之甚详!季牧眯了眯眼,心神却不由得顺着他的话想了去。动用运轮后的反噬是陆启明替他解决的,当时竟是瞬间便消除了的,也不知他在那边究竟做了什么……
正思忖间,季牧余光却倏然间见红光一闪,接着便是一道长鸣冲天而去——&bsp;
赤焰令引,千里召急,无所不应。
——就在季牧稍稍分神的一瞬间,楚鹤意竟毫无征兆地动用了赤焰令!
季牧神色一冷,心下生出几分近乎荒诞的凛然——这可是武宗在外的最高急令!一旦动用,一切武宗所属修行者,方圆千里内都必须赶至,否则便将视同背叛……楚鹤意他到底想干什么?
正当季牧惊疑时,却见楚鹤意朝他露出一个极淡的冷笑,传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吗?”
刹那间,季牧心脏一跳,右手猛地摸上刀柄。
楚鹤意微一挑眉,眼帘旋即垂下,遮住短暂的讶异与沉思。
而在季牧动作的同一瞬间,站在楚鹤意身边的人皆不由警惕,目光齐齐盯在季牧主仆身上。
乔吉浑身力量蓦然紧绷,侧身挡在季牧前面。&bsp;
季牧脸色沉了沉,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犯了一个错误。
一山的距离对于修行者们不算什么。只这片刻时间,其余人已陆续赶至。
神梦宫铃子一行人距离此处最远,却是最早到的。有心人便注意到了,铃子实则在楚鹤意动用赤焰令之前便已经动身,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
飞凤簪化成偌大的雕花画舫,金楼玉树,极尽奢美。画舫一路斩开风雪瞬息而至,悬停半空未落。华服盛装的女子倚坐高楼,笑意盈盈,却是遥作壁上观。
紧随其后便是无极剑宗江守。他惯常独行,只一人一剑侍,来去无忌。
天阙李素一行人稍缓。他来时仅有一家仆随行,与江守相似,而现在却已不知觉在身边聚起了数十人同行,俨然已与楚鹤意平分秋色。可见自古战场以来,李素虽行事低调之极,却并不止于独善其身。
这些便是内境中隶属武宗的近乎全部的人。
季牧在这极短一段时间里想了很多。楚鹤意传音的那句话,是他反应太过激了。此刻再想,季牧可以肯定楚鹤意有九成可能是在诈他,否则楚鹤意大可以直接指认。怪只怪他潜意识中过于在意陆启明这件事,才会在那一刻忍不住露出端倪。
季牧暗自懊恼,他知道楚鹤意一定看出不对了。好在陆启明的幻术无人能够识破,只要以后再谨慎几分,楚鹤意再如何怀疑也无用。
想到这里季牧便已经放下心来。除此以外余下皆小事。
“只不过是在你前面得了个神通,就值得这等兴师动众?”季牧舔了舔微干的嘴唇,挑眼看他,不屑道,“之前在这儿的可只有我出手救你,而你就准备这样回报我?”
江守等人闻言不由皱眉。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是清楚的,但若是楚鹤意就因为一时心气不顺就随意动用赤焰令,那么他们对这个人的评价恐怕就必须变一变了。
而楚鹤意流露出的却是恰如其分的讶然,无可奈何道:“季公子这话从何说起?神通本无主能者居之,更何况季公子此前又仗义执手,我又怎可能……”
季牧一愣,脸色唰得沉下,心中怒极。到了此时他还有哪里不明白的,自己这回是被楚鹤意狠狠阴了一把!
原本,这些神通传承是在何时开始、大阵何时启动,他季牧又在何时出现、何时夺取楚鹤意的神通,乃至杀一人以作震慑,看似巧合演变,实则却是早已设计好的——季牧自是不擅长这些,但他让陆启明替他推演,便无一疏漏。虽然中途使用神通后稍有差错,但总体言之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季牧知道自己之前伤势拖得太久,以至于其余人都不再把他视作威胁。所以他需要的,便是让一个全新的强大形象破除旧物,牢牢占据所有人的脑海。在这个古战场,他必须站稳一席之地。
原本一切都顺顺利利——本该如此!但楚鹤意之前用传音诈他,又故意神态行事引他误会,苦心积虑算计他的反应——刚刚那番做作一处,竟衬得他季牧像个不依不饶、无事生非的小性,反而楚鹤意好像在牺牲自己顾全大局一样!
季牧之前千辛万苦聚起的气势,非但被楚鹤意打散大半,还又被他反压下一头。
季牧简直恨的发疯;但是现在发作,又岂不是更加坐实了这人的那些阴阳怪气?!
“现在怎么办!楚鹤意这个小人!两面三刀!”季牧气得给陆启明连连传音,“我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出什么事了?”陆启明打断问道。
季牧怒道:“你怎都不关注我这里发生了什么!”没办法,他又把刚刚的事快速重复了一遍给陆启明,着重形容了楚鹤意又何等无耻。但打了这么大一个岔子,季牧倒没有刚刚那么气狠了。
说到最后,季牧稍停了,烦闷道:“是我搞砸了。”
“不算什么大事。”陆启明简单道:“他接下来估计要提议联合,你想想如何应对。”
季牧道:“我知道了。”却再追问,“那我又该怎么做?要阻止他吗?”
陆启明答:“不必压抑性情,你想做什么,随意去做就是了。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季牧闻言顿住,一瞬间豁然开朗。再看楚鹤意时,非但不气了,甚至还有些想笑。
发生在神识之间的交流转瞬即过,不被他人所知。在楚鹤意看来就是季牧在一瞬间的暴怒后迅速冷静下来。他不禁暗自惊诧,莫非季牧真是不同了?那还真是新奇。
“……是怪我没说清楚,我还以为之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楚鹤意无奈笑了笑,跟着语锋一转,正要说别的,却被季牧冷笑着打断。
“那你以后可千万记住把话说清楚、说明白。”季牧不准备再吃他这个哑巴亏,径直还道:“否则你刚刚传音给我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还以为你是要恼羞成怒、编个莫须有的罪名把我杀了呢。”
楚鹤意瞬间愕然。他是真的没想到季牧就这么直接说出来——尤其是在他已经看出来,季牧是真的有问题的情况下。
见对面人笑容僵住,季牧心中总算畅快了,却也知道见好就收。他环视一周,微笑道:“既然刚刚是个误会,那我就真的很好奇了——你动用赤焰令把所有人召集起来,究竟是有多重要的事要说?”
“不错。”季牧话音刚落,江守便冷冷开口:“有话说话,有事说事。”
这次轮到楚鹤意被反将一军。若是开口解释,仿佛陷入无休止的琐碎争辩,而不解释,则又如先前季牧的境地一样了。
楚鹤意心知如此,却也只是一笑置之。他毕竟不是耿于一时意气之人。有固然是好,无有也便罢;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我要说的,诸位也该看到了。”楚鹤意开了口,笑意疏淡,“灵盟的所有修行者早已经汇合一处,我们难道要等着被他们各个击破吗?”
季牧听到他说的果然与陆启明料想一样,不由一哂,心里更觉楚鹤意此人也并没有看起来的那般高明。他笑盈盈地刺了一句,“联合那不是早晚的事么,不过……你做主?”
楚鹤意已无意掩饰自己对季牧的不喜,多半个眼神都欠奉,只平静道:“就我而言,自然是认为联合于武宗更为有益。虽然灵盟在这里已经损失了宇文靖阳与凤玉衡两大战力,但他们那一位圣使却颇有些莫测,不容小觑。”
“已经损失?”李素重复了一句,问道:“你能肯定?”
“宇文靖阳之死毋庸置疑。”先答话的却是江守,毕竟当时那一幕是他亲眼所见,“至于凤玉衡,内境后再没见过。”
众人一相合计,发现确实无人再见过凤玉衡的踪迹。
“人我也未见过。”自画舫上传来铃子懒洋洋的声音,“不过吗,我倒在一处山谷发现了些他与谁交手的痕迹,可见至少还是进来过的。”
季牧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江守追问:“与谁?”
铃子单手支着下巴,轻笑道:“不认识呀。”
其他人听了她这回答便不再在意,楚鹤意闻言却眉梢微动,听进了心里。整个古战场之中能与凤玉衡对抗、而铃子又不认识的,总共又能有几人?
铃子在楼阁上将几人神情收入眼底,视线在楚鹤意身上定了一定,颇觉无趣地哼了一声。
“人未必死,但也不会再出现了。”楚鹤意一句话结束了众人的讨论,不待他们继续追问,只转而道:“另有一事,我认为也比较重要,关于灵盟新出现的那位‘圣使’。”
季牧闻言皱了皱眉。他只记得那一天风雪甚大,青衣来了又走,却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说来也怪,他记忆向来很好,但那时的场景却记得模糊,许多细节都遗失了……想必就是那青衣做的鬼。
他正想着,便听楚鹤意继续道:“此人有些意思。他一直化名‘青衣’,原名未知。就在约一年以前还是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就一直生活在这世俗界的中洲。”
李素沉吟道:“传功灌顶?一年……以画入道也不可能。”
自古皆有顿悟入道、一步登天的传奇,但那所谓的“天”也不过是大周天。而看那灵盟圣使的修为,分明比他们还略高一线。
“这暂且不说。”楚鹤意微一笑,道:“最重要的是,青衣此人与陆启明多年熟识,关系密切。陆启明曾对他有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楚鹤意忽然顿住,问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陆启明这个名字,应该没有人还不知道吧?”
他既然是这种问法了,周围的人无论是真晓得假晓得,这时也都不便问了。
而季牧听了楚鹤意说的,只觉心头刚散开的怒气转眼又聚了起来——关于青衣的这种种,他居然从没听陆启明说过!更令他气的是,他本以为陆启明这时总该向他解释了,但是却没有!
季牧冷冷道:“你是如何知道得详尽至此的?”
他问出声的同时,铃子也瞥了身边盛玉成一眼,盛玉成只有讪笑。他虽然同样是中洲人,与陆启明也能算上两分交情,但却对青衣一无所知。
那么楚鹤意又是凭何知道的?
楚鹤意却根本就没有向他们解释的意思。
他环顾一周,道:“我知道未必人人都愿意联合,所以我才先说了我目前知道的,以免信息不对等、对上灵盟时候出现差错。可惜我一方能力仍是有限,这些就是目前的全部了,其余譬如神通传承开启的时间巧合、灵盟为何能先一步熟悉神通、承渊与陆启明又身在何处……等等这些问题,都仍然是毫无线索的。”
“这也是我建议联合的主要原因。”楚鹤意坦然道:“我们这些人之擅长各有不同,如能集众人之力,当好过分兵他途。诸位意为如何?”
“我们加入。”李素最先,回答干脆了当。
他天阙之李氏虽在神域颇有盛名,但终究是一姓之家族,与上清宫、神梦宫这些势力本质不同,李素便无可能作为武宗此行的主事人。而他一开始要求便只是足够的地位与话语权。
李素一应,便已经汇聚起了武宗中的绝大多数修行者。
楚鹤意颔首,目光望向江守。
江守修无情剑道,许多事并不在意,只选择最简而易的路。他看着楚鹤意道:“我会与你们一起,但不可能听从你或任何人。有必要时我会出手。”
楚鹤意一笑道:“我会为江兄准备一清净处。”再挑眉望向浮空画舫,虽已知答案,仍抬声问:“铃子姑娘呢?”
“我就不了,真有事再过来也来得及。”铃子笑了笑,捉狭道:“你们这些个大男子慢慢商量着吧,我与七夕再偷闲几天——七夕,你可答应我不?”
被铃子点了名,七夕缓步抱琴靠近,周围人才恍然惊觉。他们都知道她方才在此以琴音辅战,本应都记得的,但在琴音停下后却皆齐齐忽略了她的存在。
七夕走出来,又回头看了季牧一眼,终还是应了铃子。她知道铃子忽有此言是因为荀观的嘱托,她不能辜负公子的心意。
季牧始终对她视若无睹。到了此时,武宗最重要的几个人中,便只有他未有明确表示,而楚鹤意也恰隔过他未问。
“怎么,”季牧微微冷笑,挑眉道:“不准备邀请我了?”
楚鹤意笑容淡了些,道:“季小公子不是一向逍遥无拘、随性随行吗?”
“帮人帮到底吗,”季牧笑道:“想必楚师兄还有要用到我这神通的时候,离得远怎么行?”
楚鹤意淡道:“既然想来,便无不可。”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在那之前……”季牧笑眯眯地道:“我还要先接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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