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是，他司马九郎从此也成为握笔杆的文人了，内心不由自主地升起自豪感；愁苦是，他发现，握笔杆远比握铡刀难的多。
为了能当上大将军，他数次提前演练沙场杀敌。比如：当稻谷成熟时，他骑跨上一头肥猪，挥舞大铡刀，冲入谷田，“嗷嗷”嘶喊，疯狂砍杀……
彼时，他能感觉到双手遒劲有力，精气神儿汹涌澎拜；可此时，他的手是瑟瑟发抖，那毛笔一而再再而三地从手掌中滑落。
见状，卫先生没对他用“之乎者也”讲解那些专业的执笔姿势，而是简单有效的示范。
“一拳一尺和一寸。”卫先生先坐在书桌前，温言做出表率，写出范字“天”。
然后，她让司马九郎坐下，把毛笔轻轻塞入他的手中，并对姿势进行纠正。
司马九郎按照卫先生的要求端坐执笔，然后，脸色苍白颤颤抖抖把毛笔浸入砚台的墨汁中润笔——
当啷……
砚台落于地上，粉身碎骨。原来，司马九郎把润笔当做磨豆腐了，用力搅动墨汁，然后，哆嗦的手没把握妥当，便把砚台扫在地上。
砚台在飞向地面时，中间被阻隔一下，那就是卫先生的胳膊。结果，墨汁便洒在她那素白的衣袖上，斑斑点点，如白地上降下黑雪。
司马九郎惊慌失措地起身，不顾一切地用自己糙手擦拭，却是越擦越黑，最后，成为一幅山水画了。
卫先生好不容易把这混球羔子推开。她先向他道歉。道歉是因为忽略了司马九郎那不能端坐的烂屁股。随后，重新教习他站立悬臂执笔的方法。最后，才去清洁那砚台和黑乎乎的地面。
望着忙碌的卫先生，司马九郎愧疚不已。他暗下决心，一定写好字，不能服输，更不能认怂，否则，卫傻蛋都耻笑他。
别看卫傻蛋，他居然能稳稳地握住毛笔，还能在宣纸上涂鸦式地写几笔，乍然一看，还真像个“天”字。因而，他便获得卫先生赞不绝口的表扬。
得到表扬，这傻蛋便向司马九郎炫耀自己的字，并耻笑他傻，傻的连毛笔都拿不住。
此时的司马九郎，心中是既惭愧又悲恸，苍天无眼啊，自己竟然不如一个傻家伙！可又能怎样？他入学才一日，而实际时间，也就不到两堂课。
痛定思痛，司马九郎自扇一个耳光，再次把毛笔探入砚台——啊，成功了，润笔成功了，于是，他兴奋地高举臂弯，准备写下人生中的第一个字，“噗”，很不幸，这次，毛笔又滑落在地。
司马九郎要哭了，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独怆然而涕下的孤独感！就在此时，王小虎悄悄贴到他身后，趁他悲恸的分神，在他身后涂画了一只乌龟。当发觉时，这羔子已嘎嘎笑着逃离了。
忽然，司马九郎发现，乱套了，一切都乱套了。学生们，你在他脸上画一笔，他泼墨在我身上，我把纸扣你脑袋上……一时，毛笔乱扫，墨汁横飞。
“孩子们，肃静，肃静。”卫先生只好整顿纪律，“来，跟着先生写，先写‘横——’”
卫先生在讲台上示写“天”字。这个字，她已带着这帮羔子练习半年了，依然没有一个能规范地写下来。
卫先生领写时，司马九郎放下毛笔，双手捂着烂屁股，浮想联翩：……也许，自己真不是读书的料儿……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句诗，他倒背如流。他就喜欢那种砍人脑袋后大口吃肉大口饮酒的醉卧。可现在，太憋燥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原以为进入书院就能与卫瑶瑶一个学室，以便能加深感情，可现在，根本就没机会，也许，当卫瑶瑶考上县学成为女秀才后，自己还在这奇葩的星丙学室内水深火热呢！他有些泄气。
就在此时，学谕来了。学谕是教谕业务上的副手。他是下发通知的，月考提前。
在名相书院，为激励学生努力学习，每月的月末都进行一次考试，称之为“月考”。
月考，试题统一，与蒙试的性质基本类似，主要是根据成绩调整学室，原则是每学室的前五名升档，后五名降档。以星甲学室为例，前五名就会升入月丙学室，后五名降入星乙学室。其他亦然。
其中，两个学室略微特殊。一是日甲学室，只降不升。但在岁末，会从这个学室内挑出最好的学生参加县里统一组织的童生试，为县学输送秀才。
另一是星丙学室。它是只升不降。这里，已是书院内的十八层地狱，实在无可再降。
按照正常顺序，司马九郎要想与卫瑶瑶同窗学习，不但需要参加数次月考，还要保证考入前五名。这也是他泄气的原因之一。
但学谕的通知却燃起了他激情，使他再度亢奋起来。月考提前，是为了欢度中秋节。
去年中秋节，女皇颁旨普及义学教育；今年中秋节，各地庆贺“圣令”一周年。名相书院，在中秋节会举行盛大的“艺演”，以彰显儒学的教育成果。
艺演，简单而言，就是“六艺”的汇报演出。六艺，是指“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才学。
届时，不但会对艺演的优秀者颁奖，还会对七月份的月考优秀者颁奖，特别是，会对两者均表现优异的进行破格升档，最高可升入日甲学室。
为了艺演不掉链子，书院会提前彩排。为此，七月份的月考提前到下旬的旬初，也就是七月二十一。而现在，是七月十七，距离月考只有三日。
即便如此短暂，司马九郎仍然万分欣喜。这可是一次升入日甲学室的良机啊！当然，这第一关必须要通过，那就是在月考中成为佼佼者！于是，他斗志昂扬地拿起毛笔，无比兴奋地练习写字。
说也奇怪，这次执笔，居然稳稳妥妥，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欣喜之极，原来，自己不比卫傻蛋差啊！
他屏气凝神，慢慢把笔尖压在宣纸上，哆哆嗦嗦横画出一条黑色的墨迹。
之所以说是黑色的墨迹，因为除了“黑”，毫无可圈可点之处。它既像一条前行的蚯蚓，又像一条爬行的蜈蚣。如果从下向上观望，它是高耸入云的峭壁；如果从上向下鸟瞰，它又是纵横凹凸的丘陵。
万事开头难，不管怎么说，司马九郎终于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字“一”，其实，这是“天”字的横画。
“呦，你这大傻蛋，还会写字？”卫傻蛋跨到他身边，不知是夸奖还是嘲讽。
在卫傻蛋的眼中，司马九郎是比他还傻的家伙。为何？他毛笔都拿不住。在他面前，卫傻蛋终于找到了自尊。此时，他蓦地发现，这比自己还傻的家伙居然写了一个字，于是，便相当的嫉妒。
卫傻蛋面色凝重地捧起这“字”，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郑重评头论足：“你这个字，太黑了，太黑了，一点儿都不好看，还浪费墨汁。俺爹说了，写字时，少用墨汁，省钱。”
虽然卫傻蛋的评论让司马九郎哭笑不得，但能得到“别人”的肯定，他还是很满足。于是，他从卫傻蛋手中夺回自己的“字”，又小心翼翼在那“一”字下添出一“横”。
因为有了经验，这次，虽然手依然在抖，但感觉轻松多了。而且，这一“横”比上面的也多了些简洁，最起码没那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错觉。
眼见他又成功地“画”出一个字，卫傻蛋的脸色顿时变的灰暗。他口角耷拉着涎水，满是嫉妒地盯着那两道“横”，一副要把它们生吞活剥的神情。
而司马九郎则长吁一口气，把毛笔放在砚台上，擦拭手心的汗珠。
“大傻蛋，不会写了吧？！”见他放下毛笔，卫傻蛋幸灾乐祸的揶揄。
司马九郎没理睬他，再次庄重地执笔，把全部的力量聚集于手，在那两“横”中，从上向下重重画下一“竖”。
虽然这“竖”如木桩一般，僵硬呆板，却在正中。如果从“字”的角度评判，这就是一个“干”字。但这“干”字，司马九郎不识，也不是他想要的。
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此时，他就如阵前的大将军，郑重庄重稳重地“画”出一道斜线。这斜线，从专业角度而言，就是“捺”。但是，它却像一把刷子，上端插过那“竖”，下端露出一个大尾巴。
大功告成！司马九郎瘫坐椅上。不顾锥心刺骨的疼痛，他审视这人生中最伟大的成就，兴奋之情，难以言表。不知为何，刹那间，他感觉，以前的种种，都比不上这个“天”字。
这时，卫先生来到他的身边，亲切地拿起这个“天”。
司马九郎急忙俯首帖耳等待先生的评判。他的心如小鹿一般，蹦蹦蹦，跳跳跳。这种异样的感觉，从未有过。
“好！很好！非常好！”卫先生赞不绝口。
司马九郎顿时昂首挺胸，神采奕奕，傲视其他学生。
卫先生笑靥如花。她拿着“天”字回到讲台上，一边表扬司马九郎，一边以此字为范例向大家讲解……
之后，司马九郎又把“天”字写了若干遍，不但耗坏了自己的毛笔，还耗坏了所有同学的毛笔；不但费尽自己的纸墨，还费尽所有学生的纸墨。
在书院内，每月都会免费发放一定数量的笔墨纸砚。如果谁用完，就自行购买。星丙学室的学生，半年以来，不但无人需要自己补充，还剩余了许多。而现在，只是一个下午，司马九郎就全部消耗殆尽。
很快，司马九郎会写字的消息传遍书院的角角落落。
“朽木可雕也！”众先生啧啧称赞。
同时，为了激励其他学生，他们便以司马九郎为励志版本，“司马草包一下午就写会一个字，你们比他聪明一百倍，半年了，咋才会写六个字？”
当然，为了写好这个字，司马草包是付出惨重的代价，手酸臂疼。然而，放学时，王小虎那羔子居然还嚷嚷让他背着回家。
司马九郎不想背他，嫌这羔子耽搁自己的大事。这大事就是，他手捧“天”字伺立书院大门旁，静候卫瑶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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