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被禁足,人倒是老实多了。
莫夫人安慰她道:“你父亲近日烦心事较多,性子有些躁,待过几日他好了,你再想着出门玩儿吧。”
阿宝只问:“梅子与莫松两个如今怎么样了,他们心里必定是怨我的。”
莫夫人笑道:“你小孩子懂得什么怨与恨?你要是怕被人厌,便自己先改性子才对。从前也为了你赶走了好几拨人,你哪次不是起初难受,过几日便忘得干干净净?那些个小姐书生的书今后也莫要看了,便是我这般年纪看了也怪躁的。你竟好意思藏了许多在房里。”
一席话说得阿宝扭扭捏捏,羞愧难当。丑丫端了茶上来,莫夫人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顿时觉得阿宝可怜,忙将她搂在怀里摩挲开解了一番。
丑丫是灶房孙大娘子从路边捡回来的弃婴。孙大娘子不能生养,一个养女也是好的。本指望她能女大十八变,谁知却越变越丑。身条矮瘦小,鼻头扁且平,嘴唇厚而翻。也没个正经名字,孙大娘子原唤她为小丫,后来有一次去内院被阿宝看着了,阿宝那时年纪也不过□□岁,看见她,马上一脸嫌恶,道:”你赶紧走吧!我的地方不准你这样的丑丫头进来!”
小丫不敢与阿宝顶嘴,哭着跑了,那以后,“丑丫“这个名字也就叫开了。丑丫虽丑,但莫府也没人敢欺负她,因为她凶,说话冲。谁惹了她,立马跳起来就骂,比市井泼妇还要厉害三分,也因此一直只能留在在灶房做些粗笨活儿。已然到了十五六岁说亲的年纪,但孙大娘子倒贴也没人敢来提亲。正日日闹心,却突然一朝乌鸦变凤凰,得以进了内院伺候阿宝。比起灶房打杂的粗使丫头,内院伺候的小姐的贴身婢女不晓得要风光多少,丑丫也就大人大量,不记阿宝从前嫌弃她的仇了。
阿宝虽对她冷冷淡淡,丑丫却尽心尽职,如同狗皮膏药般亦步亦趋跟着阿宝,里里外外伺候得无一不妥。但阿宝若有一点儿说话行事不合规矩,她便一本正经劝阻,比家里请的那位冬烘先生还要令人嫌恶。
随后几日,泽之果然寻了许多新奇玩意儿令人送来给阿宝,却又附上一封信,说是正月十五那日未能尽兴一谈,着实令人遗憾,待过阵子春暖花开,再一同去赏花云云。丑丫先将送来的玩意儿一一检视,又看到了那封信,便唠叨与阿宝听:“往日里小姐小,与赵家公子常来常往却不打紧,如今大了,这些书信往来却是不大好……”
阿宝寻常也不理她,只当看她不见。莫夫人嫌她名字不成体统,给改了个名字叫桑果,自此她越发卖力。
武姨母听闻阿宝眼下的情形,笑道:“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万望那位桑果姑娘长长久久跟着她才好。”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阿宝思忖着父亲可能已经消了气,想求父亲放梅子二人回府。便支开桑果,一个人悄悄溜到书房。到了书房门口却被小厮拦住,说老爷有客。阿宝以为父亲仍在生气,不愿见自己,堵了气转身便走。刚走了几步,想想为了梅子二人,还是忍为上。便又踅身折返回去,这趟不去正门,却是转到书房后头。
阿宝踩着两块石头,轻轻掀起雕花窗,翻窗而入,端的是熟门熟路。进了书房,却听到里间有人说话。阿宝松一口气,原来父亲真有客,并不是生气不见自己。但若此时被撞见了,却又要生气了。待要转身再从爬窗出去,却听一人道:“……严大人正大发雷霆,道我等办事不力……留得此人在,只怕将来后患无穷……”
又听父亲长叹一口气,道:“严大人此番委实太过狠毒,若只是钱财倒也罢了,此番却是周家三十余口性命,那周家长子已然被判流放岭南,却被贼人斩杀于途中,年仅一十七岁,可怜可叹……那贼人只怕多半与严大人脱不了干系……我有心辞官归乡,只怕徒惹他生疑……”
父亲的声音听上去却是从未有过的愁苦。
阿宝听得怦怦心跳,手脚发软,虽然听得不甚明白,但心知事关重大,只怕也是父亲今日苦闷烦躁的原因。
那人又道:“严大人近年来行事愈发乖张,不知收敛。我也一再相劝,却每每被训斥。只是你我跟随他多年,早已被视为严党一员,长此以往,只怕难以收场——”
听得父亲又叹一口气,道:“眼下也只得静观其变……不管他周家如何可怜,你我二人总要先保住自家再说——”
阿宝不敢再听,慢慢攀上窗沿,从原路返回了。待回到房中,方发觉出了一身冷汗。
再过几日,阿宝解了禁,却忽然听闻阿娇订了亲,且订的是刑部尚书严大人家的公子。阿宝呆了呆,忙忙跑去问父亲。莫主事正在书房里练字,只一段时日未见,他却像是苍老了许多,虽未生华发,额上却添了许多细纹,且一脸疲态,神色间也全然不见喜悦。
阿宝斟酌问道:“娇姐姐今年还未满十五岁,为何要急着定亲?”
莫主事手中笔并未停下,良久,抬头:“怎么?阿宝不觉得欢喜么?”
阿宝斟酌问:“那严家公子人品相貌如何?”
莫主事转过头去:“严家几个儿子爹爹也是常见的,此子是严家嫡出的公子,在严大人一堆儿子里头排行四,今年一十七岁,年岁与你姐姐很是相当……”
阿宝跺脚发急:“爹爹不是说莫家的女儿都要养到十八岁才许出嫁么?”
莫主事停下笔,也不嫌阿宝人小话多,叹口气道:“如今只是定亲而已,严家也答应三年后再成亲。”又似是自言自语道:“严家如今正权势滔天,如今以嫡出的儿子来求我的庶女,且愿意等到十八岁再成亲,叫我如何能拒得?”
阿宝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一时无可奈何,半响挣出来一句话:“我将来定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才嫁,若自己不喜欢,我宁愿一辈子留在家里与父亲母亲过。”
莫主事被她气得笑了,伸手揉揉她的头顶:“小小年纪就学会这些喜欢不喜欢的浑话,可是找打。”半响又道:“爹爹虽有三个女儿,但心里却是最偏爱你。将来定然不会委屈我的小阿宝。
阿宝失魂落魄,又转而却找阿娇。阿娇的院子却是一派喜气洋洋,进出飞婢女们都面带喜色。莫夫人也来了,正在与武姨母商量阿娇嫁妆如何置办。阿娇见阿宝进来,未说一句话,脸先红了,忙走开张罗给阿宝倒茶拿点心。
阿宝满腔心事无法向人诉说,只上前一把拉住阿娇的袖子:“姐姐,你莫嫁!”
众人只当她又闹小孩子脾气,舍不得阿娇,都一齐发笑。莫夫人笑:“整日里淘气,跟你娇姐姐吵吵闹闹,如今见她订了亲,却又舍不得了。你将来若能像你娇姐姐一样找着这么一个可心如意的夫君才好。”
阿娇再掩饰,也藏不住满脸的春风得意。在家里虽也是娇养的小姐,可终究吃亏在自己庶出的出身,大户人家说亲前总要先打听是嫡出庶出;父亲也只是六品的小官儿,以自己的出身,想要嫁给刑部尚书的嫡出公子,原本是想也不敢想的。此刻见阿宝如此形容,不由得发笑,把她的手从袖子上扒下来,温言哄道:“好阿宝,你想要吃什么?我即刻去给你取。”
阿宝扯住阿娇衣袖只不放手,原想说这门亲事只怕另有内情,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若嫁走了,我今后可找谁去要帕子?我不要你嫁,不许你嫁。”说着干脆把头钻到阿娇怀里如拨浪鼓摇晃。
屋里众人又是一阵笑,阿宝鼻子发酸,心里暗暗发恨,今年她已十三岁了,什么事都懂得的年纪,可恨这些人却把她当做小孩子看待。
莫夫人忙一把她拉过来,刮着她鼻子笑道:”若你见着了我们家的新女婿,只怕就不会这么说了呢。”
四月头上,阿宝便从父亲过寿时从屏风后窥见了严四公子,整日里只听人家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待真瞧见了,相貌却是平常,一双眼珠子微微往外凸,一瞪眼,倒怪吓人的样子;派头又甚大,几个从人跟前跟后,前呼后拥;脸上也带着几分倨傲之色,所经之处,众人无不殷勤陪笑。宴席上,大姐夫一脸巴结相,竟坐到严四公子下首去,那严四公子不过谦让两回,坦然受之。
阿宝见不得大姐夫那副样子,哼了一哼,转身便走。大姐阿珠原本也和阿宝在一处,见自己夫婿那个样子,不觉尴尬不已,又听阿宝发笑,知道是笑自家夫婿,不由得脸上讪讪。
阿宝一个人怏怏地跑到花园,今日人人都跑到前头凑热闹,后花园里却一片寂静,阿宝先在花丛中躺了会,东一朵西一朵,揪了一堆花儿朵儿,撕扯了一地的花瓣。想严四公子如此倨傲,他父亲又不是好人,阿娇嫁过去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好,不由得心里愁一阵,悲一阵。又想阿娇嘴里不说,心中想是对他中意万分的,将来两个人能过得好也未可知,父亲也是常在他家行走的,事事也能照应到,心里便觉一阵宽松。又见槐花开得正好,便将裙子掖起来塞到腰里,三两下便爬到一颗老槐树上,不管树上有刺,拣那开得好的槐花摘下几串,半躺在树丫上慢慢地吃。当中桑果来寻过她一回,她只屏住气不出声,桑果遍寻不着,又慢慢走了。正吃的香甜,忽见几个人慢慢从花园的月亮门外踱进来,东瞧西望的。当中那个人不是严四公子是谁?他此时脸色绯红,步态不稳,大约是喝酒上了头,出来吹吹风,不知怎么竟让他走到这里。阿宝暗道晦气,若招来了人瞧见自己爬树,只怕又是一顿教训,揪下槐花恨恨地往嘴里塞。
严四公子正打量这个小花园,他身边一个眼尖的人撇见槐花树的阿宝,便指给他家公子看,严公子唬了一跳。他身后跟着的人忙闪身上前,对阿宝喝道:“哪里来的丫头,还不快下来!惊着我们公子,看不打你!”
阿宝抬眼瞧了瞧他,纹丝不动。
那人不禁气恼,道:“你你个野丫头,待我请了莫老大人来,我,我——”
阿宝把最后一把槐花塞到嘴里,拍了拍手,自树上跳下,将掖在腰间的裙裾拉出来,理了理,又掸了掸衣袖,方慢吞吞地问:“你待如何?治我的罪不成?”
严四公子瞧她言语无礼,但神色做派却不像是使唤丫头,身上也装扮的花团锦簇,只是此时头上身上落了许多花瓣,头发也被树枝勾乱,东一缕西一缕,衣衫皱巴巴的不像样子,叫人瞧着好笑,抬手制止长随的话,问她:“你是何人?莫老大人寿辰,你不去前头坐席,只在此处作甚?”
阿宝心念一转,眼睛骨碌一转,嘻嘻笑道:“我是莫家二女阿娇。因前些日子犯了错,被父亲责罚禁足,不准出去见人——话说你又是谁?”
刚刚喝骂她的长随不动声色地往后躲了躲。严四公子则皱了皱眉,也不答话,只上上下下将她好一阵打量。她脸庞与莫主事有几分相似,想来应是父女无疑。阿宝也不怵他,眼睛只上上下下将他也打量了个够。刚刚躲在屏风后没看清,如今人在面前,瞧着也不像是坏人。严四公子后头几个人暗暗咂舌,未想到未过门的少夫人竟是这样一个宝货。
两人相互打量完毕,严四公子先开口问:“你犯了什么错竟然连父亲寿辰也不得出去?”
阿宝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吐吐舌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错,只不过偷跑出去玩到半夜才回家而已。从前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偏这次被抓了个现行,赶了我的丫头一个,烧了我话本子一堆,最后打骂一顿,禁足至今。”
严四公子的几个从人脸上神色各异,各各背过脸去,笑的肩膀抖动。严四公子脸色也是变化莫测,一言不发。阿宝心中得意,越发的装疯卖傻道:“你那个长随甚凶,我瞧你倒还随和,我请你吃槐花吧。“说罢,转身作势上树。
严四公子忙拦住她,道:“不,不用了……“
正说话间,桑果又寻了来。看自家小姐正与生人说话,上来一把捉住胳膊,嘴里叫:“好小姐,寻了你这半天。还道你又溜出府去了呢。你若又溜出去,我也活不成了。”
阿宝对严四公子眨眨眼,道:“这位便是父亲为我挑的新丫头,说是只有她能降住我。”
严四公子看桑果那副尊容,饶是再老成,也不禁笑出了声,忙用拳头掩了嘴,道:“你快些儿回去吧,以后别再胡闹了。”又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走了。他身后的那几个人早已笑的东倒西歪,若不是顾忌自己公子的面子,只怕早已滚到地上去了。
阿宝心道怪哉,怎么不见他暴跳如雷,急急回去找他父亲严大人来退亲,莫非他也是怪人一个?倒白费了一番功夫。
桑果不明所以,但也晓得众人发笑必不是好事。当下白了众人背影一眼,又对阿宝道:“夫人在前厅等着你呢。大小姐与二小姐都在,只等你一人,等人齐了要去给老爷磕头——”
严四公子已然转身离去,听到桑果的话猛地顿住,回头恶狠狠地盯着阿宝,脸色铁青,倒像是发了怒。阿宝将裙子一撩,撒腿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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